漢威帶了娟兒和小亮回家時已經是半夜。楊公館小樓籠在蒼茫夜色中,月亮也蔽在黯然的雲絲後,門房的“豬頭”指了天空結結巴巴的說:“雨……雨……下雨。”
守候在門口的胡伯迎了過來低聲責怪說:“怎麼這麼晚纔回來,我怕下雨,還派人去尋小爺了,怕是走岔了路。”
“我哥可睡了?”漢威最緊張大哥,只要大哥不發火,誰愛抱怨就憑他抱怨去;就是大哥責怪他今晚的晚歸,漢威也能一推三六九的都賴在娟兒這個刁蠻丫頭身上。
躡手躡腳的進了樓門,不想打擾任何人。客廳內留着燈光,寂靜的樓道里只傳來大姐鳳榮喋喋不休的聲音。
“表弟,不是大姐囉嗦,你如今是跑也跑不掉,留下來就要收斂些性子,學學乖兒識時務些,不然橫豎自己吃虧。”
話剛講到這裡,漢威生怕大姐又捎帶出他當年“不識時務”的糗事,忙放重腳步故意踩了娟兒的腳,娟兒果然嗷嗷大叫起來“乖兒,你沒長眼睛嗎!”
樓下燈光大亮,大姐和碧盟哥都迎過來,漢威藉機將墨鏡還給碧盟哥,灰溜溜的帶了亮兒溜回寢室。
胡伯親自爲漢威放好浴缸裡的洗澡水,還如同照顧當年那個小孩子一般爲漢威寬衣解帶,伺候着小爺沐浴。漢威紅了臉推脫:“胡伯,漢威是大人了,自己會照顧自己,胡伯歇息去吧。”
“嗯,小爺再大,在胡伯眼裡也還是個孩子。”胡伯疼惜的摸摸漢威鬆軟的頭髮,將漢威那身帶了濃郁的辛辣火鍋氣味的衣衫裹起來放在一邊,爲漢威沖洗身上,又扶了漢威進了那淡藍色漾着熱氣騰騰的洗澡水的浴缸。
“胡伯,水熱!”漢威纔下去一隻腳就撤出腳來,立在浴缸邊的竹凳上驕縱的嚷了句,小嘴也翹了起來。
“熱嗎?不熱呀。”胡伯自言自語,伸手攬起袖子,胳膊在浴缸內攪動。
“誰在大夏天泡澡用熱水呀!”漢威抱怨說,他最喜歡衝冷水澡,喜歡那冰涼徹骨時瞬間爽快的感覺。
胡伯立時心領神會,也沒駁斥漢威,只牽了牽漢威的手,示意他將就去洗吧。漢威卻執拗的摔開胡伯的手,立在竹凳上翹了嘴耍起小性。回家的路上,漢威還想着晚上能夠一頭扎進大浴缸冰涼的水裡去去暑氣,好好痛快一下,不想全被胡伯給打亂了。小黑子就比胡伯活絡,知道洗涼水澡不好,可也總幫他遮掩。這兩天黑子被打得下不來牀,漢威自己都是放了涼水泡澡享受。
“啊哼!”一聲清嗽,大哥出現在浴室,漢威立時氣焰銷了一半,垂了手恭敬的叫了聲:“大哥還沒歇息呀?”
胡伯笑了,邊笑邊無奈的搖頭。
漢辰一臉平和的笑,只順口問了一句:“水熱是嗎?”
“啊,我給小爺摻些冷水吧。”胡伯極力爲漢威遮掩。
漢辰來到浴缸邊,伸手去試試那一池淡藍色泛着瑩光的洗澡水,邊吩咐胡伯說:“胡伯下去吧,我幫小弟弄水。”
漢威見了大哥不敢再任性,只是心裡老大的不服氣,只伸出一隻腿,勾了腳在水面試試溫度,又縮回腳抿抿薄脣說:“還是熱。大哥先休息去吧,小弟自己洗。”
漢辰也不逼迫漢威,一手扶了小弟精瘦得沒有一絲贅肉的腰,另一隻冰涼的手掌順了漢威的腰線撫弄下去,嘖嘖嘆息說:“小弟這屁股上的傷倒是好了,是不是又想念‘竹筍炒肉’了。”
漢威羞惱得直跺腳,無奈的一腳緩緩踩進浴缸裡。
漢辰得意的笑了,一手攙了小弟的胳膊,另一手摸摸漢威的頭頂誇讚:“哎,這纔是大哥的乖兒呢。”
漢威嘴角偷偷勾起狡黠的笑,趁另一條腿邁入浴缸時猛的輕舉重落,故意重重的在水面拍下,“咚”的一聲濺起水浪,撲了大哥滿臉滿身。
漢威咯咯的笑了,大哥迷了眼在不停的笑了擦臉,通常漢威還是能察言觀色的探知大哥何時真怒,何時心情好的。
漢威忙故作糊塗的抱歉說:“漢威不小心。”
“小弟,來幫大哥擦把眼,不行,迷了眼了。”大哥搖着頭,甩着一頭的水。
漢威忙從水裡探過身去幫哥哥抹臉上的水,卻冷不防大哥一把摟了他的腰,順手一巴掌打在屁股上嗔罵:“這點小伎倆,大哥早就猜到了。還鬧不鬧?”
“哎呀,哥,饒了乖兒,哥~”
兄弟二人鬧了一陣,漢威乖乖的藏到水裡,探出個頭在浴缸外一個小水槽邊,大哥用溫水爲他沖洗頭髮,邊按了他的頭說:“別亂動。看你這一頭,都是四川火鍋味道。什麼時候喜歡上那口呢?”
“吃火鍋不犯大哥的家法呀,大哥別再把乖兒的頭髮剃光,乖兒好不容易不當和尚了。”耍過舌頭,漢威忙向浴缸裡縮,身上滑溜溜的大哥也抓不住他,猛的晃搖幾下頭,那一頭水又濺灑了大哥一臉。
大哥板起臉,目色中帶了怒容,索性就了打溼的睡袍做在了浴缸邊,喝了漢威說:“乖兒,過來!大哥數三下,若不聽話,現在光溜溜的大哥打起來正是順手。”
漢威奇怪大哥怎麼這麼不識逗,纔是好好的,這一下就惱了。訕訕的湊過到大哥身邊,大哥忽然噗哧的笑了,摸摸漢威的頭頂說:“小弟什麼時候能長些?怎麼還是這副奶娃子的樣子。”
漢威翻翻眼,將額頭在大哥臂彎裡蹭蹭,小貓一般的說:“小弟還想永遠不要長大,永遠是五歲,永遠不用讀書寫字,不用學打槍騎馬,不用上軍校,還有爹爹母親和嫂嫂寵愛着。”
說到這裡,不由想到了接連去世的親人們,如今只剩了大哥在他身邊。漢威忽然覺得鼻頭一酸,不爭氣的眼淚落了出來,是呀,不知不覺中都幾年過去了。十六歲,該是個小大人了,可不管在外面如何威風,只要站在大哥身邊,他就如個奶娃子一般矮了幾分。
“好好說話!”大哥嫌惡的喝了聲,巴掌又舉了起來嚇唬漢威。
“大爺,大爺,有電話,是馮老先生打來的,說是有要事急事,一定要楊司令接電話。”
胡伯在門外輕聲的通稟,漢威見大哥也是一驚。兄弟二人難得有片刻的休閒在一起逗鬧,大哥抖抖被漢威調皮溼得精透的睡衣起身,又回頭吩咐漢威說:“快些洗,彆着涼,早些睡。”
“是!大哥,大哥晚安。”
目送大哥離去,漢威心裡暗罵馮暮非,這個討厭的老頭,爲了騙回小盟哥認祖歸宗,無所不用其極了。
一邊泡熱水澡,漢威閉上眼,回想起進門時大姐口快心直的那幾句話。
“識時務”,他能不“識時務”嗎?當年爹爹去世,就是一夕之間,他才發現他什麼都沒了。沒了爹爹的撐腰,大姐都敢對他呼來喝去。記得一次爲了他同娟兒跑出去混鬧,入夜纔回家,大哥提了家法要打他。漢威當時又急又氣,昂頭頂撞說:“你不過是我哥哥,又不是我爹爹。不過就比我大十多歲罷了,憑什麼打我!”。一句話出口,大哥愣了愣冷笑了說:“大哥是楊家一家之主,就讓你知道憑什麼打你。”
揪了漢威的脖子往桌案上按,漢威又踢又踹的抵擋,哪裡肯服貼。大哥停住手,正正衣襟,任小漢威撒腿奪門跑出書房,只緩步跟到門口,喊了聲:“來人!拿下!”,侍衛隊立刻跑上來,任憑漢威無論如何拳打腳踢,也雙拳難敵衆手,輕易的被這十來個黑鐵塔般的侍從制服。
漢威怎麼也難忘那屈辱的時刻,雖然那時他才十二、三歲,還是個孩子,可是被一羣侍從七手八腳的按了手腳,在衆目睽睽下扒掉褲子按在一張紅心木茶几上哭嚎着挨着家法,臉都丟盡了。
打過他,大哥就背了手悠然的站在漢威眼前,居高臨下的藐視縮在茶几上泣不成聲的漢威問:“怎麼?還想試試嗎?知道大哥憑什麼打你了嗎?再不服氣,可以拖你到大街上打明白你。”然後忽然厲聲喝道:“明白了嗎?”
漢威嚇得三魂沒了六魄,抽泣的應承說:“明白了。”
他能不明白嗎?他根本無法同大哥抗衡,大哥只隨意的一句話,就足以令他在衆人面前顏面盡失。
這不過還是在十二歲孩童時代,如今十六了,大哥心狠手辣,說到做到,若是現在還拖了他在衆人面前扒了褲子痛打一頓,他可如何做人?去年爲了同姐夫頂了幾句嘴,大哥就如法炮製的在客廳裡打他,好在他當時識時務沒敢太違拗,不然怕是大哥又要喊來衛隊,讓那些外人也來觀賞他楊家小爺受刑的壯觀場面了。從那之後,漢威再也不敢了,每一次反抗遭到的“鎮壓”是慘不忍睹的,也是顏面盡失的。除非離開這個家,他都無法去同大哥對抗。
漢威用手擦去鏡子上的霧水,這居室西洋浴室的佈局是玉凝姐當年找了外國朋友精心設計的,說是國外流行淡藍色的浴室色調,淡藍的浴缸,四面都是落地鏡子牆,能清楚的看清浴室內每一角落。
鬆軟的淺黃色毛巾擦盡身上的水漬,漢威立在浴缸裡衝了鏡子裡的自己做着鬼臉。這一年軍校的生活,自己長高了一大截,肌肉也顯現出來。寬肩窄腰盡顯了小男子漢的輪廓,難怪娟兒那傻丫頭要拉了他去充門面。大哥常說,大哥十五歲時就比他現在高出幾寸了。胡伯還擔心的提醒大哥漢辰說:“該不是大爺打得太狠了,傷了小爺的骨頭,長不了個子了。”
側身看看,背上還有隱隱的鞭傷痕跡,漢威圍上腰間的毛巾,出了浴缸披了件浴袍出了浴室,樓道里卻傳來喧鬧聲。
深更半夜,誰在喧鬧?
漢威喊了聲“小黑子!”,忽然想起小黑子還在養傷,只有懷着顆好奇心,自己來到樓道。
樓下密麻麻的站了一隊警備隊的人,漢威認出臂上的白箍是緝毒標誌。要說龍城的緝毒也奇怪,只剩有五、六家煙館卻能翻天,因爲是爹爹生前同日本人和北洋政府做出的妥協的產物,日本人的煙館還無法禁,只能去擒拿那些菸民。但龍城本地的商戶是嚴禁販毒開煙館。
漢威揉揉眼,見緝毒警中爲首的卻是馮暮非,背了手悠然對大哥說:“明瀚,你別以爲是馮某無事生非,你若是心裡無愧,就讓馮某去查。”
“我看誰個敢動!”漢辰大喝一聲,當然不許外人“搜身”,餘光掃到樓道上一臉惶惑的漢威,吩咐說:“去喊你表哥出來問話。”
碧盟一身閒散的米色棉布睡衣,帶着細碎褶皺。一頭捲髮,幾綹不服貼的留海灑在額前,遮掩着深凹的淡藍眸光,帶着絲不羈和慵懶。
“小盟,馮老得到通報,說是你幫人販毒,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