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被人稱讚祖先,那是莫大的榮耀。鄭硯北見朱永興不以其商人身份而輕視,竟由衷激賞其祖,不禁感動莫名,立於其身後的兒子鄭昭達也面露激動之色,而另一位瘦削枯乾的中年人則目光一閃,若有所思地望了朱永興一眼。
“殿下——您如此激賞草民先祖,草民——”鄭硯北幾至泣下,欲說出什麼結草銜環、誓死相報之類的忠言,卻已經被朱永興擡手打斷。朱永興笑着問起了更詳細的事情,鄭硯北抖擻精神,一一作答。
其實這並不全是朱永興邀買人心之語,而是他確實很欣賞茶馬古道上的拼搏者,而這些人的冒險精神,也是朱永興身上所擁有的。
說到茶馬古道,就一定要說行走其間的馬幫,他們的冒險性是人所共稱道的。哪怕在今天,那些職業探險家所謂的壯舉,跟當年茶馬古道上的馬幫生涯相比,也會黯然失色。
爲了生存,爲了貿易獲利,馬幫們幾乎是以自己的生命去冒險。而這種冒險往往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生意上的冒險。馬幫大多活動在現代商業社會遠未成熟的時期,法律不僅不完善,在許多地區簡直形同虛設,馬幫要做的每一筆生意,都有着極大的風險,加上政治局勢的極不穩定,更增加了這種風險。有的人固然因爲馬幫貿易而興家發財,但更多的人幹了一輩子甚至幾輩子,仍然一無所有。
二是面對嚴峻的大自然的冒險。馬幫運行的茶馬古道各條線路,自然環境大多都非常危險艱苦,風霜雨雪,大山大川,毒草毒水,野獸毒蟲,瘟疫疾病,隨時隨地都能置馬幫於死地。絕大部分時間的野外生活,對任何一個趕馬人和馬鍋頭都是嚴峻的考驗。不知有多少趕馬人和馬鍋頭就這樣棄屍荒野,死於異國他鄉,有時甚至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三是土匪強盜的威脅。儘管馬幫都是全副武裝,但仍不免遭到土匪強盜的襲擊,死人損貨的事時有發生。
這種種特殊的生存境況,決定並造就了馬幫的冒險精神,而這種冒險精神在馮硯北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體現。在幾乎希望渺茫的時候相助於朱永興,這難道不是一種絕大的冒險嗎?
“你們鄭家主銷的是普洱茶——”朱永興若有所思地輕輕頜首。
普洱茶主要產于思茅、版納一帶,由於受交通條件、運輸工具等諸多因素的制約,使得大量茶葉一直待沽山中。雲南馬幫的介入,爲普洱茶大量外運提供了交通運輸工具。除銷本省外,以銷四川、康、藏爲大宗,間銷安南、暹羅、緬甸及我國沿海沿江各省。
“茶馬古道歷史悠久,同行向有溝通聯絡。”鄭硯北生恐朱永興小看鄭家勢力,趕緊補充道:“彝人後裔普氏,哈尼後人王氏、白氏、李氏,漢族昆明楊氏、玉溪陳氏、曲靖黃氏等,大家都是世居雲南,祖先或是茶馬古道的馬幫,或是茶人,皆心向大明,可由鄭家聯絡之。”
這真是一支暗藏民間,卻實力不俗的力量啊!朱永興心中狂喜,直叫“老天保佑”。這難道就是時來天地皆同力,或者說磕睡來了送枕頭。
不能否認,馬幫的興起和運作,是爲牟利發財,但與奸商不同,他們身上充斥着勤勉、寬容、守信、愛國和反抗的可喜精神。
而且,由於馬幫的各項工作完全靠趕馬人的分工合作,所以每個趕馬人都必須是多面手,要具備很多的本事和能耐。比如要懂四時節令、天氣變化,要能辨別方位道路,通曉各民族語言;更要識騾馬的性情,會算帳識貨,持武打仗,支帳做飯,砍柴生火,識別野菜野果,上馱下馱,釘掌修掌,找草喂料,乃至醫人醫畜等等。
現成的情報網絡啊,再加上無數的嚮導,信使,間諜,獸醫,大夫,氣象員,野外生存專家……朱永興的腦海裡冒出了很多名稱,臉上愈發笑得開心燦爛,言辭也愈加熱情籠絡。
……
鄭硯北步履蹣跚地走進了臥室,打了個酒嗝,推開攙扶他的鄭昭達,走到窗前,望着天空,已經是醉態全無。
天空裡,被灰白色的雲塊所掩蔽住的月亮正突出包圍,露出皎潔的玉面。雲塊如戰敗了似的,無力地四下消散,將偌大的蔚藍的天空,完全交與月亮,讓它向着大地展開勝利的光明和微笑。
“父親——”鄭昭達上前輕喚了一聲,驚訝於父親前後的判若兩人。
“雲開月出。”鄭硯北伸手一指,意味深長地說道:“不錯的兆頭啊!”說完,他轉向瘦削的中年人,笑道:“老易,你如何看?”
“殿下確實非同常人,睿智謀深,更善籠絡。”易成沉吟了一下,說出自己的感受,“大廈將傾之時,竟能鎮靜自若,難得。”
“僅只如此嗎?”鄭硯北並不滿意地搖了搖頭,緩緩說道:“籠絡是殿下慧眼識珠,只寥寥數語便知其重要,並能列出大用之處,又豈是睿智謀深能夠置評的。身在此處,便能預測來投之明軍,並讓我等派人聯絡,神靈之事,當確實爲真。”
“此事尚未得證,似乎不可過早信之。”易成還有幾分懷疑,想了想說道:“暫且觀之,日久可見也。”
鄭昭達面對父親倒也不在心中隱藏,直言道:“父親要全力相助殿下嗎?咱家的生意——”
“咄,井底之蛙。”鄭硯北語帶斥責,卻面露笑意,“天下還有比現在所做更大的生意嗎?”
鄭昭達苦笑了一下,囁嚅道:“父親收了殿下財物,孩兒便知父親決心已定。”
由於並非處於法制社會,馬幫的經營幾乎完全靠的是信譽和信用,這是一個千百年來的傳統。他們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十分乾脆果斷,而且說到做到,絕無戲言。只要預先交付一點定金,他們就會盡心盡力完成工作。
“定金已收,你們便盡心做事吧!”鄭硯北呵呵一笑,似乎頗以此爲榮,一點也沒有後悔的樣子,說出的話更象是對兒子的期盼和鼓勵。自己已經老了,能在對岷世子的投資中得到多大的收益,還是要看年輕人的本事啊!
“父親請早些安歇,孩兒這便去安排。”鄭昭達知道沒有什麼更改的餘地,雖然心中還有些疑慮,但身上流着馬幫先祖的血,也有着乾脆果決的脾性。
“秘境雲南茶馬道,普洱遺風茶馬香!”鄭硯北坐在牀上,並無睡意,反覆吟着這兩句讚美之詞,最後喃喃地說道:“當刻匾鎦金以傳後世,此爲鄭家百世之榮光也。岷世子斷髮明發,且不恃身份,不懼危難,不吝錢財,又思慮周詳,英武果決,當真有興王圖霸之象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