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裡的女人寶髻蓬鬆,杏眼凝春水,桃腮染紅脂。姮娥心虛地慌忙低下眼睛不敢直視自己,總覺得露了縱情的破綻。王母冷笑:“自己看看,像不像個曾經母儀天下的王妃?簡直和街頭巷尾的庸脂俗粉沒有分別!”
姮娥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下去,臉上陣陣發燒。“你說說,女人最要不得的毛病是什麼?”王母突然發問。姮娥期期艾艾,不敢回答。王母道:“我來告訴你,無論天上人間,皇家女人最忌諱的就是一個‘妒’字,女人若是善妒,夫君難安,後宮不寧,甚至連累一國丟了江山,歷朝歷代這樣的教訓不用我多說。”她停頓了片刻,語聲稍轉平和,口氣卻更爲嚴厲,“后羿遷就你,楊戩喜歡你,大臣們尊敬你,宮人們巴結你,你是傾國傾城的尊貴王妃,全夏國的女人沒一個有資本跟你叫板。你驕傲慣了,根本受不了楊戩稍有冷淡,根本受不了身邊出現另一個敢與你平分秋色的女子。從楊戩上天爲官,我就警告過你及早調整,可是今晚酒宴上的表現,你太令我失望了,知道錯麼?”
姮娥一個字不敢回嘴,娘娘一針見血,她不能否認自己嫉妒紅綃,紅綃才能出衆魅力四射,紅綃能天天陪着楊戩,紅綃能分享楊戩的秘密。她不能否認自己爲此失落、不滿。可是,如今這些還重要嗎?姮娥突然雙膝跪地,哀聲道:“千錯萬錯是姮娥的錯,求娘娘救救楊戩!”
王母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此話怎講?”
姮娥哭道:“雖然人人皆知楊戩怨恨天庭,可是姮娥明白,娘娘幾千年不曾真的想要他的命。姮娥今日走投無路,唯有懇求娘娘。楊戩出任司法天神,竟是自尋死路!”
“爲何這麼說?”王母大吃一驚,臉色陡變。
“娘娘,楊戩冷淡我,不是因爲天規約束,也不是因爲另結新歡,而是……他自認必死,不願連累我。”
“你可知他到底圖謀什麼?”王母急問。
姮娥痛苦地搖搖頭:“他只說自己必死,無論如何都不對我吐露實情。娘娘,您能不能相信,他不是貪圖名利的人?”
王母來回踱步,緘默不語,看來自己的懷疑沒有錯,他上天爲官的背後有大文章,或許元始天尊知道實情,但他卻閉關了。姮娥道:“求娘娘罷免他司法天神之職,他失去權力,就能遠離危險了。”
王母望着燭火陷入沉思,半晌,她走到姮娥身邊,拉起她:“你且起來,不要病急亂投醫。不論楊戩的目標是什麼,可是肯定,能讓他不惜代價去完成的,絕非等閒小事,他必定如履薄冰,極其艱難。我相信你說的,他不是貪圖名利之人,既然他處心積慮到這個位置,足見權力對他謀事來說至關重要。如果現在突然罷免他,他的性格,絕非失敗就收手的人,只會逼他鋌而走險。”
娘娘這麼一分析,姮娥頓覺在理,壞了他的全盤計劃,也許後果更不堪設想。“那該如何是好,不能眼看着他……”
王母沉吟道:“你不用太緊張,紅綃還在他身邊。”
“紅綃?”
“嗯。”王母點點頭,“我把紅綃派到真君神殿,也是想弄清他的圖謀。”
想起紅綃與楊戩一起暗救織女,姮娥不禁問:“紅綃去了這麼久,沒有告訴娘娘什麼內情嗎?”
“有,不過都無關緊要。”
“鬧了半天一無所獲。”姮娥諷道。
王母聞言卻微微一笑:“絕非如此。如果她真的一無所獲,早就鬧着回瑤池了。所以她一定是有了較深的介入。”
姮娥一愣:“娘娘如此篤定,因爲她是您的心腹?”
“我不會把賭注押在任何人對我的忠心上。”王母搖搖頭,意味深長地看着她,“比忠心更可靠的,是女人自己的感情。”
姮娥眉峰微蹙,訥訥不能言。王母接着說:“紅綃爲真君神殿付出的聰明才智超過了瑤池,她關注楊戩的一舉一動不輸給你。以她出衆的能力,得到男人的信任和需要絕非難事,事實上她一定比你知道的更多,她在我面前一問三不知,只有一種可能,她在幫助他。紅綃的表現,我推斷即使有危險,也還沒有失去控制。”
“她的諢名醉紅綃,多少仙人被她迷了魂,也許她對很多男人都……”姮娥掙出一句話來。
“她有沒有跟男人不清白,我比你清楚。”王母不客氣地給了她一個白眼。
“好吧,楊戩對我諱莫如深,反倒對她……”姮娥懊惱而傷心。
“因爲楊戩喜歡你,這還不明白嗎?他一心想讓你置身事外。所以紅綃能做到的,你反而做不到。”王母牽起她的手,輕聲道,“姮娥,有多愛,心就能容多大。我不能命令你該怎麼做,但我相信你足夠愛。”
楊戩一覺醒來,發覺自己躺在牀上,枕着軟枕,蓋着絲棉繡被,聞到熟悉的幽香,他一驚坐起,這裡是廣寒宮!宿醉醒了大半,隱約記得自己在西湖暴打天蓬,後來……後來似乎是跟姮娥在一起……不不……好像是夢……他努力想回憶細節,卻一片模糊。急忙轉頭,只見姮娥身穿白色長裙坐在牀背後的椅子裡,聽見動靜,站起身來。“你醒了?”
“我……我怎麼在這裡?”楊戩紅了臉。
“你醉了,我揹你回來的。”姮娥平靜地說。
“對不起,”楊戩窘迫萬分,心中惶惑,“我……我做了什麼?”是幻覺還是真的,與她抵死纏歡更像一場夢,令他不能確定。姮娥不語。楊戩愈加忐忑,自己酩酊大醉,會不會……她的表情卻那麼平靜,讓人捉摸不透。“那我……我說了什麼沒有?”見她不作答,他改口又問。
“你說你總算出人頭地,光耀門楣,替你們楊家爭了面子。”姮娥道。聽見她嘴裡這句話,楊戩暗暗鬆了口氣,還好,就算喝醉了,也沒亂說。
“楊戩,你的酒醒了,有些事,我們應該好好談談。”姮娥忽道。楊戩一怔:“什麼事?”
“我們的關係。”姮娥認真地看着他。楊戩艱難地吸口氣:“你……你說。”
“以前我們曾許下婚姻,但世事難料,如今你上天爲官,要遵守天規,此事已成泡影。”姮娥一字一句地說,“你我違背天規,暗自往來,本不合適。與其擔驚受怕,一朝受罰,不如斬斷孽情,各自解脫。”
楊戩靜靜地聽着,姮娥終於向他攤牌了。他預料到織女之事作爲***,必將激怒她,他本寧願她恨他,那麼他有朝一日死了,她不會太痛。現在她這幾句話,竟是更進一步,連恨都跳過去了,她要與他徹底斷絕。忽而心裡生疼,他那麼愛她,卻眼看着一步步將她推開。他又強行將疼痛壓制下去,理智告訴他,這樣更好,她主動離開他,就不會再爲他煩惱,就能過好自己的生活。他本沒有資格再要她的感情了。“我明白,你是對的。”他慘然一笑。
聽着這七個字,姮娥覺得每個字都像一把刀,將她的心片片凌遲了,她抿緊了脣,緊咬牙關。楊戩,你還是選擇去送命了。我這般成全你,你可滿意了?
兩人相對默然。良久,楊戩站起身,顫聲道:“姮娥,走到這一步,都是楊戩對不起你。我該走了,尚有一句肺腑之言。”姮娥擡起眼睛看着他,楊戩強笑道:“別因爲賭氣,就委屈了自己。天蓬這個人好大喜功,愛吹牛,我覺得他配不上你。”
他還在糾結這個?姮娥不由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你剛纔問我你做了什麼,還想知道嗎?”楊戩一愕,點點頭。姮娥緩緩褪下上衣,“自己看吧。”
雪白的肌膚上遍佈吻痕,斑斑點點,深深淺淺,將退未退。“姮娥,我……”他一陣眩暈,原來不是幻覺,那樣瘋狂的歡愛,是不久前真實發生的!
“還擔心天蓬嗎?”她靜靜地望着她。“姮娥,爲什麼……”她恨他,不原諒他,宣佈斷絕關係,可又怎麼會跟他合歡……“只當最後放縱一次,也無妨吧。”她淡淡地說。
他無聲地擁她入懷,她無聲地倚靠在他胸口,他無限愛憐地撫摸着她身上每一處吻痕,他們誰都沒有說一句話。後來,她自然地仰起頭,他自然地吻了她。再後來,他將微微喘息的她抱上了牀,他們依然沒有說一句話。他拉過錦被蓋住彼此的身體,沒有激烈的動作,在沉默的溫存中再度陰陽合一。他們沒去管時間,用長久的擁抱和輕柔的歡好消磨着漫漫長夜。“姮娥,我打算借送御筆之機,進入華山之底。也許,今夜是最後一次見到你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在心裡默想。“戩,從此你就不用牽掛我,不用爲我擔心了。放手做你選擇的,既然改變不了命運,那我們只有迎着它,我還沒有絕望!”她也沒有說出來,只是在心裡默想。快天亮時,他們相擁而眠,誰都沒去早朝。
再說蟠桃會後,楊蓮和颯朵回到聖母宮。只見門口香客進出井然有序,劉彥昌一個人迎來送往,忙得不亦樂乎。颯朵驚問:“不是閉門謝客了麼,那人是誰?”
這個書生,竟然還沒走,正兒八經主持起香火來!楊蓮的心緒又翻騰起來。“是個落第書生,沒有盤纏,想幫着看廟掙點路費,我見他可憐,就答應了。”楊蓮對颯朵解釋。兩人借一陣雲煙,隱入內殿。
颯朵一直以聖母宮主事的身份示人,凡間香客都認得他,見主事回來,劉彥昌恭恭敬敬地將賬目和香火錢都交給他清點。一天下來,颯朵觀察劉彥昌做事踏實、待人和善,不覺對楊蓮誇讚道:“這個書生爲人不錯,雖然身無分文,香火錢卻半點不貪,實屬難得。”
“除了照應香客,他還幹什麼呢?”楊蓮問。颯朵笑道:“我看他有些呆傻,只要閒下來,就抱着個沉香木茶盤,口中唸唸有詞。”
第二天,楊蓮偷偷地躲在塑像後看,果然沒有香客的時候,劉彥昌就將茶盤取出擦拭,沉香木油亮如新,可見他愛惜之至。他一邊擦,一邊唸叨:“三聖母,你若能感知小生一片心意,就顯靈收下這份禮物吧。”
楊蓮心中煩亂,千年之約縈繞耳邊,劉彥昌不時在眼前晃悠,令她寢食難安,又不敢對人言,咬咬牙,便讓颯朵將他打發走。
這日早起,颯朵對劉彥昌道:“你這樣誠心,我替你燒一道符給三聖母罷,且看她如何回覆你。”劉彥昌大喜,連聲稱謝。不一會兒,一領黃絹從香案上飄下,劉彥昌急忙叩拜接過,展開一看,頓時白了臉色。颯朵明知故問:“三聖母怎麼說?”劉彥昌難過地低下頭:“她不肯收,還要我離開。”颯朵勸道:“神仙當然不能隨便收禮啦,要不然犯天規。”
劉彥昌一步三回頭,蹣跚着腳步離開聖母宮。颯朵要給他些銀子當盤纏,卻被他斷然拒絕了:“聖姑不收禮,我焉能要她的路費?餐風飲露,小生憑一副腳板走得出華山。”
颯朵暗暗搖頭嘆息,真是個酸腐的書生,脾氣還挺倔。等他閉宮時整理香案,忽然腳下碰到個東西,掀起案桌的簾子,赫然見一隻沉香木的茶盤!
“三姑娘!”颯朵苦笑道:“人我是替你趕走了,可禮物人家還是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