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蓬元帥發現月宮宮主變成了憂傷的仙女,他經常能看見她一個人來到天河邊,一坐就是一整天,她不說話,一動不動望着滾滾的波濤出神。他試圖接近她,想跟她聊聊天,但只要他走過去一開口,她就像受了干擾,站起身禮貌一揖,匆匆告辭。他暗想,或許是因爲上一次的事,她害怕再連累自己。可是她美麗的容顏卻深深刻在了天蓬的腦海中,他每天都期盼能見到她,哪怕遠遠地望望,也覺得很開心。
天蓬啊,你是不是動了心?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不禁這樣追問自己。人家這麼漂亮的仙子,能看上你這模樣?一個聲音在心裡嘲笑他。那有什麼,誰不愛美啊,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另一個聲音在心裡替他鼓勁。天蓬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對呀,她不開心,如果能讓她快樂起來,何愁她不喜歡自己!心動不如行動,天蓬一大早就等在了廣寒宮外。
玉兔覺得主人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清瘦,就算它揀個最逗的笑話來說,也不見她展顏。而每到月半,主人雷打不動地鎖上房門,它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唯有等到第二天天亮,它才能重新看見主人,每每此刻,它發現她變得更失落而憔悴。
姮娥堅持每個月半都滴血進入羊皮卷,儘管每個月半,楊戩都沒有來。她一絲不苟地收拾他們的小木屋,清除屋外的雜草,修剪出整齊的草坪,到林中採來鮮花,裝扮屋子的每個角落。所有的傢俱都被她擦洗得光潔如新,布藝軟褥鋪得整整齊齊。做完這一切,她會煮一壺茶,在小方桌前坐下來,替他倒上一杯,替自己倒上一杯,她慢慢地品着茶,直到對面那一杯茶徹底地涼了。
有時候,她給他留言:我去街市了。她現在會飛了,到街市輕而易舉。她以輕紗掩面,走在延州熱鬧的大街上,一處處重溫他們曾一起去過的地方。她經常能聽到人們議論着神仙夫妻斬惡蛟救延州的故事。有一次,她發現延河邊風景優美的林間成了熱火朝天的工地,人們正在建造一座神廟,工匠們虔誠地雕塑兩座神像,男子英俊威武,女子美麗溫柔。人們歇工散去時,姮娥悄悄走近了神廟,男子塑像座基上寫着“趙昱”,女子塑像座基上寫着“章淑”。姮娥呆呆地看着肩並肩端坐的兩個人像,往事如煙,到而今物是人非,她不由落下淚來。
“喲,小妹妹,你比我還趕早。”背後一箇中年女人的聲音。姮娥一回頭,見那女人手裡捧着香燭,還抱着一個嬰兒。女人笑道:“這廟完工了,我想來搶第一注香呢,想不到還有比我更早的。”
“唔……我沒有帶香的,只是走到這裡順便看看。”姮娥忙擦了眼淚。女子一邊拆開香燭,一邊道:“那年發大水,我正懷着寶寶,要不是神仙夫妻相救,早就沒有我們母子了。所以我心裡一直惦記着,要好好敬敬兩位神仙呢。”女子抱着孩子拜了幾拜,嘆了口氣,“聽賣燕窩的人說,他在集市見過趙昱公子和章淑夫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自從水退後,就再也沒人見過他們了。真希望他們再來延州保佑我們。”
清泉溢出了姮娥的眼眶,打溼了她的面紗,女子驚呼:“妹子,你這是怎麼了,遇到什麼傷心事了?”姮娥凝望着神像,淚眼盈盈:“小妹不幸與夫君失散,聽姐姐一番話,不禁悲從中來。”女子見狀分了一枝香燭給她,勸道:“妹子,別哭了,這第一注香你先上,你看趙公子和章夫人是恩愛夫妻,一定能保佑你與夫君團聚。”
姮娥愣了,女子笑着催她道:“快去上香啊,神廟建好後的第一柱香肯定靈驗的。”姮娥怔怔地將香燭插進香案,女子握住她的手,“快看,我家寶寶笑了呢。”姮娥一扭頭,嬰兒正對她甜甜裂開嘴,女子道:“妹子,這是好兆頭,聽姐姐一句話,日子總要慢慢過的,把自己弄精神了,夫君回來看見你才高興呀。”
天蓬終於等到姮娥出來了。“仙子……”他急忙迎了上去。姮娥訝異地看着他:“天蓬元帥,你怎麼在這裡?”
“我……我路過。”天蓬笑呵呵地,“仙子要去哪裡,我送你一程。”“我……”姮娥沒哪裡可去,她只不過出來走走,讓小兔子自由一會,免得它在廣寒宮陪她一起發呆鬱悶,“我隨便走走。”
“喲,巧了,正好我也沒事,想散散步,搭個伴唄。”天蓬熱情地說。姮娥微微蹙眉,她想拒絕他,可是他冒死幫助過自己,這樣的恩情,讓她如何開口。只好不做聲默默地走,天蓬興高采烈地跟在她身邊,大聲地和她聊天,向她介紹一路經過的風景和建築。
忽然前面出現了一個人,一個身穿赭黃袍的男人。姮娥認出他是桂樹下遇見的好心的瑤池內侍,連忙欠身一福:“仙官大人有禮。”天蓬也認得他,打着哈哈:“老倌,今天瑤池放假嗎?”內侍斜眼瞟着他:“我可沒有天蓬元帥那麼閒,我正忙着給陛下傳旨呢。不過,我倒是有個消息告訴元帥,一會兒陛下要去天河巡視。”天蓬頓時嚇出一身冷汗:“真的假的?”內侍微微一笑:“愛信不信。”
天蓬忙對姮娥道:“仙子,不好意思,我得立刻趕回天河去。”姮娥巴不得他離開,連忙點頭。天蓬一走,姮娥突然發現內侍的臉色陰沉下來,眼神變得犀利,劈面問道:“仙子怎麼會和他在一起?”
“只是偶遇。”姮娥隨口解釋。“孤男寡女,卿卿我我,仙子就不怕有損自己的聲譽嗎?”內侍冷笑道。姮娥迎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心底裡吃了一驚,她是在王宮呆過的,觀顏察色自是內行,一個皇家內侍,通常謹小慎微,怎會用這麼大口氣和人說話,怎會有如此凌厲的眼神?姮娥乖巧地垂下眼簾:“仙官大人教訓的是,姮娥知錯了。”內侍見她恭順,吁了口氣,態度轉爲和藹:“廣寒宮過去無人居住,配備設施恐不周全,仙子有什麼需求,儘管告訴我,我可以代爲轉達陛下娘娘。”姮娥忙道:“多謝大人。天庭能有姮娥安身之處,已然萬分感激,再無奢求。”
當晚,姮娥獨坐房中時,玉兔氣喘吁吁地衝進來:“主人,號外,號外,人要倒黴,真是喝涼水都塞牙,天蓬元帥可慘了。”
“他怎麼了?”
“陛下今天巡視天河,斥責他管理不力有漏洞,被當庭責打二十杖。”
“真的?上次他私放我過河,這麼大的事娘娘都沒追究他,怎麼陛下這麼狠?”姮娥不由詫異。
玉兔抖抖毛,撇撇嘴脣:“我在這幾千年看得清楚,陛下的事未必都告訴娘娘,娘娘的事也未必都告訴陛下。陛下根本沒提放你過河的事,我猜他不知道。管理不力這種理由,似是而非,分明就是想找個藉口揍他一頓,可憐的天蓬,也不知道哪裡得罪陛下了。”
姮娥暗暗心驚,眼前閃過黃袍內侍凌厲的目光。
過了幾日,姮娥一出廣寒宮竟又看見了天蓬。“仙子……”雖然走路還稍稍有點瘸,他依舊熱情地迎了上來。姮娥頓了頓,退開三尺,彬彬有禮道:“聽說元帥遭難,未及問候。”天蓬不好意思地笑道:“沒事,人有旦夕禍福,我這一身肉,打幾下當撓癢癢。”他熱切地看着姮娥,“幾天未見仙子……甚是掛念,仙子去哪裡,上次未能聊得盡興,今番補上。”
姮娥沉思片刻,擡眼正色道:“姮娥曾蒙元帥幫助,內心感激不盡,故請元帥聽我一言。姮娥以凡人之身吞丹飛天,難免遭人議論。姮娥不願連累他人,寧可獨來獨往。元帥官高位重,前程遠大,請多加珍惜。”
被情愛迷了心的人卻沒有聽出她話中委婉的拒絕之意,天蓬愣頭愣腦地說:“我怕什麼連累,這看天河的破官,我纔不在乎,不當也罷。仙子不用有任何顧慮。”
姮娥冷了臉色,極其認真地看着天蓬,一字一句道:“既如此,我與元帥明說了罷。丟官事小,元帥若與姮娥來往,只怕惹來殺身之禍。”
“仙子說得太嚇人了吧,”天蓬笑道:“我私渡你過河,這麼重的罪,娘娘也沒殺我。如今只是說說話,犯哪條天規了?”
“娘娘不殺你,別人未必不殺你。”
“你……你這什麼意思?天界誰還兇得過娘娘?”天蓬見姮娥說得一本正經,倒有點奇怪。
“我不知道,但姮娥之言,決非危言聳聽。姮娥心有所屬,無慾無求。請元帥不要再來廣寒宮了,也請元帥原諒姮娥今後的失禮。”她飄然一拜,轉身走開。天蓬失落地望着她的背影,沒敢追上來。
爲了躲開天蓬,第二天,姮娥特意改變作息,起了個大早。太陽還沒升起,她就走出了廣寒宮。聽兔子說天界有個觀象臺,能俯瞰凡間,她決定去看看。日出前雲霧繚繞,她也沒太注意,等她走上觀象臺,才突然發覺差點撞到一個人身上。“娘娘……”姮娥嚇了一大跳,慌忙躬身行禮。
“起這麼早,月宮宮主?”王母看了看她,“有消息告訴我嗎?”
“……沒有。”姮娥低下頭,心想,有消息也不告訴你這個楊戩的仇人。
“想來也沒有,否則你又該逃走了。”王母笑了笑。
“你來這裡做什麼?”王母又問。
“我想看看凡間。”
“你指望這樣能發現他?別做夢了。”
“……”
“你身爲月宮宮主,這些日子都在幹什麼?”
“什麼都沒幹。”
“這麼說你在尸位素餐?”王母嘲弄地盯着她。
“你要我幹什麼?我不過是你的誘餌。”姮娥一臉的冷漠,她纔不怕她,魚不上鉤,漁人不捨得丟掉餌。“別指望充滿悲傷和絕望的人會幫你做任何事。”
“你是一隻大膽的餌,敢要挾漁夫。”王母冷笑。忽而口氣一轉,“不過,一個能自由悲傷的人是令我羨慕的。皇室沒有悲傷的權利,更沒有任性的權利,無論他們的內心多麼沮喪,都要精神百倍地面對臣民,因爲他們必須擔負起皇家的責任。王妃,難道你沒有過這樣的感受嗎?”
“本宮上朝去了。”如同上次一樣,王母優雅地轉身,眼角都不瞄她,“觀象臺是個適合思考的地方。”
姮娥微張了張嘴,到底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心中卻像被扯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