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雲陽想安慰,可是卻不知道該如何說,只能長長的嘆了口氣,這就是人生變化無常。讓他想起了戰爭。
這疫情爆發跟戰爭似乎沒有多大區別,在戰場上活生生的戰士,一個炮彈一發子彈就奪走了生命,變成了冰冷的屍體,甚至血肉模糊,屍骨無存。生命的脆弱彰顯無遺。
抗疫,就是一場無聲的戰爭,從慘烈程度來看,不亞於一場血戰。
戴雲陽換好了防護服,進入了隔離病區,正好看見護士長熊勝男正在大聲的訓斥一個護士。
那個護士卻呆若木雞,完全失去了平時的樣子,好像甚至都沒有聽到熊勝男在說什麼似的。
戴雲陽感覺不對,上前對熊勝男說道:“護士長,怎麼回事?”
“她整個人像傻了似的,慢慢吞吞不說話,跟她說了還當沒聽見,把我的話當耳旁風,真氣死我了。”
戴玉陽扭頭看了看目光呆滯的護士,穿着厚厚的防護服,戴着防護眼鏡和厚厚的口罩,連眼睛都看得不大真切,但是卻能感受到她眼神的呆滯。
戴雲陽一下子沒認出來,瞧她胸口上用記號筆歪歪斜斜的寫了名字,可寫的太草了,也認不出來。於是又繞到背後看了一下字跡,後面的字還算正楷,這才發現居然是肖娟。
這個活蹦亂跳,喜歡說笑打鬧的調皮小護士怎麼現在成了這個樣子?
他疑惑的問道:“肖娟,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肖娟依舊目光呆滯的望着前方。
熊勝男指着她吼道:“你到底想不想幹?不想幹回家去,別在這礙事!”
戴雲陽馬上阻止她,說道:“讓我跟她聊聊,她好像有些不對勁,你先去忙吧。對了,我那幾個病人怎麼樣?”
“病情基本穩定,沒有進一步惡化。要不你再跟她說說吧,真是氣死我了。”
說罷就氣呼呼轉身走了。
戴雲陽指了指醫護辦公室說道:“在裡面坐一會兒吧,休息一下,你應該是太累了。”
肖娟還是傻傻的沒有動。
戴雲陽突然想起剛纔王冰冰的哭泣,若有所思想了想,說道:“其實我也挺害怕的,看到好多病人病死,但卻沒辦法。這些病人真可憐,死的時候連家人都見不到。唉,生命太脆弱了。”
這句話居然像電流一般,讓肖娟身子猛的一震,從僵持狀態清醒了過來。
她轉身,戴雲陽發現隔着防護眼鏡,她的眼睛已經充滿了淚水,她知道這姑娘精神快崩潰了,她需要緩解。於是又指了指醫護辦公室說道:“進去坐一會兒吧,你該休息一會兒,你太累了。”
這一次肖娟好像聽懂了,跟着戴雲陽進了醫護辦公室,在凳子上坐了下來。
戴雲陽坐在她旁邊,望着她說道:“我知道,現在咱們見到的和即將經歷的,恐怕是世界上最悽慘的場景之一了,我們可能需要更加堅強的神經才能挺下來。別說你了,我徹夜睡不着,昨天是吃了安眠藥才勉強睡了幾個小時,今天整個腦袋都是昏的,看人都是雙重的。看到下面候診大廳里人山人海,我才知道這場疫情有多麼可怕,咱們竟然在有生之年能遇到這樣可怕的場景,也不知道是有幸還是不幸……?”
他剛說到這兒,肖娟忽然崩潰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按照規定,進了重症隔離區的醫護雙手是不能夠隨便觸碰西的,除非醫療護理的需要。所以她只能像木偶一般坐在那兒,舉着雙手放聲大哭,聲音響亮得隔着厚厚的隔離服都能夠清楚的聽到。
好幾個醫護人員都跑到門口來張望,戴玉陽趕緊朝他們擺手,示意沒關係。
熊勝男也過來看了,她也驚呆了,望着失控了的肖娟,似乎明白了什麼,默默點了點頭,轉身走開了。
肖娟只哭了幾聲便停住了,拼命的忍住,抽泣着。她顯然想到了這是病房,外面還有危重的病人,雖然有好些病人已經死去,但是家人不能陪在身邊,所以這之前並沒有任何哭聲。
而現在有哭聲傳來,卻是從一個護士的口中發出的,只因爲這個護士被壓抑的幾乎要崩潰了,歇斯底里的爆發。但是病人卻不知道,這種哭聲只會給他們帶來驚恐和不安,甚至絕望。肖娟明白了這一點,所以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拼命壓抑着。
戴雲陽伸了個大拇指,誇讚她能夠控制,低聲說道:“咱們是白衣戰士,這是病患對我們的信任。我們要像一個戰士,一定要堅強,我們要是崩潰了,病人靠誰呢?”
肖娟爆發似的哭出來之後,心裡的壓抑得到了釋放,雖然不能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卻已經感覺好些了。她剋制住自己的哭泣,肩膀不停聳動着,點着頭。
戴雲陽默默的陪着她,沒有再過多的勸解她,他知道肖娟已經過了最艱難的時刻,她需要一點時間。
又過了好一會兒,肖娟才轉頭望向戴雲陽,她含着淚說道:“太慘了,我覺得我們和病人都太慘了……當我們穿上隔離服,原先熟悉的面孔都隱藏在了口罩護目鏡的後面,辨別對方只能靠胸前後背的名字。我一下好像被投進了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就像一片荒漠,就覺得好壓抑。病房裡各種監護儀滴滴嗒嗒的聲音,不時響起的警報聲,電除顫時病人猛烈的彈起又落下,心肺復甦老人骨頭脆,都能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那聲音就像生命的嘆息。”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天之內死這麼多人,整整七個!七個病人裝進裹屍袋運走了。我跟王冰冰,還有康莊把他們裝進屍袋,他們的屍體好沉。七具屍體一具一具被擡出去,而就在幾個小時之前,他們還在呼吸,在寫字,說想回家。現在卻成了等待着火化成灰的屍體。我不知道怎麼的,整個人就蒙了,傻傻的身體動不了,我能聽到護士長對我說話,可是我卻不能控制我的身體,整個人都僵了似的,我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
戴雲陽點點頭說:“或許這就是心理學上的應急障礙,我不清楚。好在你現在已經清醒了,怎麼樣?感覺好些嗎?”
“好些了,我想我兒子……,他今年才兩歲,會叫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能夠蹣跚着跑來跑去了。想到他,又想到今天死去的那麼多病人,也許有一天,我可能會成爲他們中的一個,好好的就死掉了,再也見不到我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