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西斜的時候,華慶峰挑着兩個大桶艱難地走到田間小路上,肩膀上的扁擔壓的生疼。
“太爺,這種粗賤的活就讓小人來做吧,您是清貴的人,做這個不合適。”方二狗趕緊上前,企圖接過扁擔。
華慶峰輕輕一閃,從桶裡發出驚人的惡臭,連方二狗也有些噁心欲嘔。
“這是我的活,如果你過意不去,也去挑上一桶比什麼都強。”
方二狗聞言頭一低,卻沒有言語。
將桶中穢物倒入田邊的坑洞之中,華慶峰揉搓着痠痛的腰部,奇怪道:“你這個人也是奇怪,每次看我挑肥你都要上來幫忙,讓你自己挑又不願意。”
看了眼默不作聲的方二狗,華慶峰知道他還是顧忌自己現在的身份。
“你有話直說,不用顧忌。”
若是官場中人,方二狗一定會立刻表示自己說的都是實話,但方二狗這個流民出身哪裡會有這個意識?
“大老爺,幫您挑糞那是應當的,您每天都給我們送一筐饅頭吃,挑個糞算什麼,”方二狗偷瞧了華慶峰的臉色,不好意思地說道:“但是這個地不是俺的地,您讓俺挑糞,俺覺得出這個力,虧……”
“二狗,你也有把子力氣,不如給我做個長工如何?”手向下面一劃拉,華慶峰也不辯駁:“幫我打理這塊地。”
“可是這不是您的地啊。”方二狗臉上充滿了困惑。
“你忘了我是誰了?我是本縣縣令!”
“是是是,”方二狗立刻點頭哈腰的,他長這麼大見過最大的官就是甲長,對這個農民來說縣令就像天子一般令人畏懼。
華慶峰心中略略不喜,明代的這種卑躬屈膝的確讓人自覺尊貴,但是做起事來實在不便。
“老方啊,貴州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稱。你看這一大片的荒地,卻無人耕種,豈不可惜?”華慶峰看着眼前剛有點模樣的田地,正色道:“而我一個書生不擅長耕作,你是地裡出身,可願做我花家的長工?”
縣太爺這是要佔地啊!方二狗終於明白了。
在方二狗的老家,縣令就用各種理由把縣中良田佔爲己有,只不過他不太明白,侵佔農田不都應該是上好的水田嗎,怎麼這位大老爺看中的都是沒打理好的荒地?
不過,這想通了理由,也就好說了,當大官家的長工可是可遇不可求的。
“大老爺有吩咐,小人就是上刀山下油鍋也幹。”方二狗立刻拍着胸脯保證道。
華慶峰知道他誤會了,但是沒有辦法,即便是誤解也好,只要能忽悠這些人能回到田間地頭,就是一個好的開始。
“種地,挑肥!這就是你鬥敗齊木的辦法!”葫縣知縣像鬼魂一般在空中叫嚷着。
但是華慶峰躺在搭成牀的木板上,眼皮也不睜地駁斥道:“這不是鬥敗齊木的辦法,而是你作爲葫縣知縣的責任。”
“責任?”花晴風幾乎要用手去扯着頭髮了,抱怨道:“有齊木、孟慶唯、王寧在那裡橫着,我哪裡還能盡什麼責任!”
古代縣令除了兵權,幾乎所有權力一把抓,但作爲朝廷考究的還是離不開水利農桑、禁奸罰惡、戶口稅賦、儒學教育這幾項。
在葫縣想在任何一項有所作爲,必會觸及這三個人的利益,那麼隨之而來的就是無奈和羞辱。
“你說我如果去抓那些地痞,齊木能袖手旁觀嗎,我去收稅孟慶唯定會從中阻攔,不除掉齊木,我花晴風就是個花架子!”沒了身體,花晴風突然變的敢言起來,在草房裡大聲痛斥齊木等人的刁難。
“你有時間在這裡種地,還不如好好想想如何鬥倒齊木!”
“安撫水旱流亡不是你縣令的責任?”華慶峰在木板上翻了個個,把背對着鬼魂知縣:“這些流民背井離鄉,若是聚衆鬧事,必成地方治安隱患;而葫縣大片荒地,若是能組織流民耕種,勸課農桑,既能避免生亂,又可以增加賦稅,何樂而不爲呢。”
花晴風雙腿一盤,悠悠地從空中降在地面上,他自小熟讀聖賢之書,十年寒窗卻從未聽聞這套邏輯。
科舉考八股文,考的就是對微言大義,特別是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慾,而不是行政能力。
古代“官”“吏”是分開的,對官員的要求就是忠孝節義,至於施政什麼的都是由吏來完成。
華慶峰現在做的就是搶“吏”的工作,而且直接越過甲長里正,與最底層的農民打交道。
不理睬花知縣的鬱悶,華慶峰打了個哈欠,心裡計算着自己的資源。
葫縣典吏被殺案已經過去了三個月了,齊木除了錢包之外,幾乎毫髮無損,只有葫縣知縣因馭下不嚴受到上官斥責,估計又被在考成薄被狠狠地記了一筆。
最倒黴的是鄰縣的縣令,因爲王晨的屍體是在他的地界上發現的,春節後就被剝了官職。
現在齊木在葫縣要風得風,人財權勢一個不缺,連王寧都不敢輕易涉足縣城內的利益;而自己這邊呢,衙屬一個聽命的都沒有,縣庫內更是空的能餓死老鼠,除非有原作者的主角光環籠罩,華慶峰真看不出自己有什麼勝算。
但在王晨出事之前,爲了避免波及,華慶峰忽悠着知縣出了趟縣城,卻發現一股不屬於任何人的力量——流民。
流民中不乏青壯,其中性格惡劣之徒又被各地地痞拉走,剩下的都是溫良之人,但長期的乞討,這些剩下的流民都變成了懶人,所以流民雖然數量龐大,卻難有作爲。
如果想將他們收爲己用,這惰性必須祛除,而最好的辦法,莫過於重新拾起鋤頭。
所以過年的時候,華慶峰帶着饅頭收攏了流民,併到處宣講開墾荒地的好處,誰知這些流民吃完飯忘廚子,把知縣大人的話全當耳旁風。
不得已之下,華慶峰只好自己赤膊上陣,甚至在居住在地頭邊的草屋中,可即便他來自二十一世紀,也不懂得如何耕地,幸好有方二狗的指點,纔將耕出點雛形來。
“今天終於將這老小子趕下地了,雖是一個人的一小步,卻是我的一大步。”計算到這,華慶峰眼皮子開始打架了,在遠處傳來的夜來香的味道下,終於昏昏的睡去。
蘇雅放下手中書卷,問道:“馨兒,今日老爺還是宿在外面?”
“是的夫人,馨兒親眼看到的,老爺仍是住在那間草屋之中,”頓了頓,蘇馨兒謹慎地回答道:“沒有女人。”
蘇馨兒自小便是蘇雅的貼身女僕,她的話蘇雅是信的。
“這花晴風,竟然操持賤業,真是越來越墮落了,”蘇雅坐到自己牀上,脫去外套,露出欺霜賽雪的肌膚。
蘇馨兒整理着書桌,裝作沒聽到這句話。
“馨兒,別拾掇了,來,”蘇雅拍了拍身邊的牀鋪,像看妹妹似得笑道:“今晚老爺不在,咱姐妹說說小話。”
蘇馨兒調皮翻了翻白眼,輕輕吹滅掉燭火,一會便躺到了邊上。
“小姐,”雖然蘇雅一直矯正,但蘇馨兒這些從蘇家出來的人還是改不了稱呼:“老爺一個進士,卻去做着種苦活,是不是病了?”
“咱家的老爺啊,是病的不輕,”蘇雅打了哈欠,繼續道:“他人雖是忠厚的性子,但是性格太軟弱了,他是一縣正印,遇到事情就往後縮,這哪行。王晨那時候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跟個烏龜似得。”
這可冤枉花晴風了,實際上這避開王齊二人是華慶峰出的主意,而現在更是被他佔了身體。
當然,對此蘇雅不知情,而且這些作爲也符合花晴風的作風。
花晴風在未科舉及第之時,就寄居在蘇家,本來作爲不值一文的布衣,即便做大商賈家的贅婿也算是一件美事。
可未曾想花晴風刻苦讀書居然中得舉人,顯示出了價值,才成功避免了入贅改宗的悲劇。
可即便如此,蘇家依然瞧不起這個老實巴交的丈夫,亦不可願出錢爲其謀取實職,要不然作爲絲綢商賈之地的進士,怎麼也不會被送到這類似發配之地爲官。
“也罷,反正家裡也就是爲了免稅賦納糧才同意的這門婚事,只要他能保留個功名,保花家車船個方便也就罷了。”碎碎地說着,蘇雅的聲音越來越低。
聽着窗外的蟲鳴,蘇馨兒的眼睛依然瞪的大大的,睡不着。
作爲蘇家的家生子,蘇馨兒從小時候就作爲蘇雅的丫鬟陪伴,兩人情同姐妹,婚前常常躺在牀上一起聊天,抵足而眠。
本來按照大戶人家的傳統,像她這種貼身丫鬟,最終的結局,一般是作爲通房丫頭送給小姐的丈夫,若是命好的生個一男半女也可能成爲侍妾。
像花晴風這種窮書生,即便中的進士成爲人上人,但在蘇家眼中,也不過一贅婿爾。
所以蘇雅一直不孕,蘇家也只是出於面子,隨便找了個女人,以避蘇雅妒婦之名。
且沒過多久就稱未能得到子,將那女子趕走,就像扔破衣服一樣,連個妾的名分也沒給,之後更有蘇家請來的名醫傳出口風來:花晴風沒有生孩子的能力。
蘇馨兒不知道這名醫如何得出的結論,畢竟這個時代連精子長啥樣都不知道,但她見過妻子生不出孩子,就一窩一窩往回納妾的男人,卻沒見過承認自己無能生子的男人。
當然,贅婿算不得男人,只不過是配種的奴婢罷了。
而且就宅子裡流傳的那些小話,這名醫診斷也不是十成十準的,許多被如此診斷的人,後來也有了孩子。
但以她自小在大宅門裡的所聞所見,馨兒並不意外,有名醫診斷在此,若花晴風無子去世,自然就可以由蘇雅立繼一嗣子,繼承花晴風士紳的頭銜。
馨兒覺得那個嗣子,很有可能會是蘇循天之子,畢竟立繼從妻是古時傳下來的規矩,嗣子是隨未亡人姓蘇,而不是姓花,若是蘇循天之子連姓都免的改了,蘇家也可代代享花晴風功名帶了免稅免役的好處了。
要不然見過官員赴任妻子非要跟着的,沒見過還帶着小舅子的,特別是與岳家關係不好時候。
馨兒總覺得自己可能會許給蘇循天,這樣當花晴風從葫縣卸任時,蘇雅就可直接帶着嗣子回鄉了,當然要是如那小說中,晴天掉下個大英雄,與小姐來一場西廂記,或許蘇家就會選擇抱上英雄的大腿,而自己也許會嫁個忠誠的僕人。
那麼今後,自己會是怎樣的結果呢?
帶着滿腹宅鬥陰謀論,小丫鬟便進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