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啥呢?”寶兒忽然走進竈屋聽見了母女倆的對話,“你剛纔說老爺第一次中風跟你有干係?你把話說清楚了,是啥干係?”
“寶兒兄弟,”穆氏有些驚慌地說道,“你都聽見了?”
“可不聽見了嗎?穆嫂子,這做人得憑良心,是不是?沒老爺,你們一家子能在這兒做管事嗎?照管整個田莊,還養活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殢殩獍曉你要有啥瞞着的,趕緊跟少爺說,不然的話你這心裡一輩子都不會安的!”
“是啊,娘,您都說您老做夢了,肯定是心裡有事。這有心事不說出來,憋久了會生病的!”
“這……”寶兒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穆氏出竈屋,到了蒙時跟前說道:“少爺,穆嫂子說她曉得老爺爲啥十年前會中風。”
蒙時放下筷子,擡頭問道:“真的?快說說!”
穆氏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把蒙時嚇了一跳,忙問道:“這是做啥呢?好好的,起來說話!”穆氏垂頭難過道:“少爺,不敢起來說話,都是奴婢嘴巴多,一心想攀高枝奔榮華呢!”
“這到底是咋回事?你起來說話!”穆氏緩緩地起了身,含着眼淚說道:“十年前,我一時起了歪念頭,想讓可兒跟了老爺做小妾,往後日子就好過了。可老爺每次來莊上見着我總是問清姨娘的事,問我見過清姨娘沒有,根本不拿正眼看可兒。我當時想會不會是老爺還念着清姨娘的好,所以對可兒沒啥意思,所以我就……我就……”“就咋了?”寶兒緊追着問了一句
穆氏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就告訴老爺,其實清姨娘生的第二個娃兒不是他的,是蘇爭勤,蘇大舉人的!”
在場的人都愣住了,空氣像凝固似的沉悶不堪。蒙可兒激動地說道:“娘,您咋曉得這事的?”穆氏慚愧地說道:“是我去看你外公的時候,偷聽到清姨娘跟你外公說的。她不是你外公的表侄女嗎?我當時聽着也沒在意,後來我想把你推給老爺,所以就把這事跟老爺說了,覺着老爺肯定會對清姨娘死心的,然後就……沒想到……沒想到老爺後來會中風!”
蒙時真是氣得想打人,可又怎麼能打眼前這婦人呢?畢竟她肯和盤托出,算是積德了!蒙時壓了壓火氣,問道:“所以我爹十年前就曉得蒙易不是他親生的,對不對?”
“對!”穆氏點了點頭說道,“少爺,求您饒恕我吧!自打老爺中風之後,我心裡也不好過啊!常常做噩夢!一年前,清姨娘忽然出現在我面前,把我嚇得半死,那時候我就曉得這事終究是瞞不了多久了!今天把事全給您說了,我這心裡就好受多了!”
蒙可兒跺腳道:“娘,您咋能這樣呢?怪不得您總說對不起清姨娘呢!”
蒙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往嘴裡匆匆灌了一杯酒,起身在院子裡徘徊了起來。這樣說來,其實父親早就知道蒙易不是他親生的!這麼久以來,家裡的人,包括那位老太太都沒有看出任何不對勁,這是爲何呢?父親爲何會忍受一個私生子長達十年之久,而且還一再說蒙家的家業有蒙易一份!思來想去,原因大概只有一個吧!
旁邊的房門忽然打開了,蒙易雙眼紅腫地從房間裡走出來。他看上去特別憔悴,特別頹廢,緩步走到穆氏跟前後,微微彎腰,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穆氏連連點頭道:“是真的!少爺,奴婢說的都是真的!老爺其實十年前就曉得您的身世了,可老爺應該……應該一直都沒對人提過,所以,我也一直不敢再提了!”
蒙易忽然雙眼一閉,癱坐在旁邊的石凳上,似笑非笑地說:“爹倒是……老早就曉得了!可他……他爲啥不趕我走呢?”蒙時快步走過來拉起他說道:“走,回家去!”
“我不想回去!”蒙易掙脫了蒙時的手,使勁搖頭道,“我都不姓蒙,不想再回那個家去了!”
“爹要趕你走,早趕了!這麼久以來,他待你是啥樣兒,你心裡不清楚嗎?他都沒說不要你這個兒子,你倒好,在他病倒的時候,說不要他這個爹就不要了,有點良心沒?”
“三哥……”蒙易嗚嗚地哭了起來,像個小孩子似的傷心,“你說,爹爲啥不趕我走啊?我可是我親孃跟別人生的野種呢……”
“說啥呢!只要爹沒說不要你,你還是我們蒙家的少爺!”
“可是……可是我想不明白……”蒙時眉頭一皺,說道:“我想有個人應該清楚着當中的緣由,不過她應該還不曉得這事,我估摸着這事也是她最不願意曉得的!我們這就回家去!寶兒,套馬車!”
蒙時帶着蒙易風風火火地趕回了蒙府。香草剛剛睡下,就聽見尋梅在喊:“少奶奶,少爺回來了!”她一骨碌從牀上爬起來,打開門一看,真是蒙時!她有點驚訝,問道:“咋又回來了?蒙易呢?還在田莊上?”
蒙時匆忙地走了進來,脫下了罩衫說道:“蒙易去了爹那邊!”“把他給勸回來了?”“算是吧!你估摸着老太太這會兒在幹啥?”“哦,她瞌睡少,估計在念經呢!咋了?”
蒙時從屏風上取下一件披風,給香草披上了說道:“陪我去一趟她那兒,我怕我忍不住想揍她,你得攔着我。”香草覺得他臉色陰沉得有點嚇人,緊張地問道:“那老太太又做了啥惡毒的事了?你可莫太生氣了,她是那樣兒的人你還不瞭解嗎?”
蒙時搖搖頭說:“這次的事真是讓所有人意象不到,走吧,到了那兒再說!”此時,蒙老夫人還在自己的禪室打坐唸經。外面丫頭來稟報時,她微微睜開眼,轉頭問道:“是老爺那邊有啥事嗎?”
丫頭說:“不曉得,就三少爺和三少奶奶來了,在起坐間等着呢,沒旁人了。”蒙老夫人扶着丫頭的手站了起來,添了一件披風去了起坐間。她進門時看了蒙時一眼,料到是有事,卻猜不到他們夫妻倆爲何這個時辰會來。
她坐下後說道:“蒙時很少來我這兒,今晚是起了啥興致呢?”
蒙時道:“有個事想親口跟您,否則我覺得心裡堵得慌!”蒙老夫人勉強地笑了笑說:“莫不是又查出啥事是我乾的了?索性一起招呼了吧,不必你三少爺一次一次地跑了。”蒙時用厭惡的眼神盯着她說道:“我這輩子沒恨過人,連討厭別人都覺得是件很無聊很費心的事,可這會兒我真的是很恨你的!”
“哼,難得啊,”蒙老夫人輕蔑地笑了笑說道,“看來我應該感到榮幸纔對,終於讓你親口說出恨我這句話,我聽着挺舒服的。”
“但願您能一直這麼舒服下去!”
“剛纔不是說有事要說嗎?快說吧,我沒多少工夫陪着你們說話。”
“忙着去跟菩薩聊天嗎?您倒真是很悠閒!我爹都還在那邊躺着呢,您覺着求菩薩有用嗎?”
香草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蒙時,因爲他平時很少跟長輩用這種譏諷的口吻說話。就算從前蒙老夫人做了那些過分的事,可他也沒這樣過。
“有話就說吧,”蒙老夫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說道,“要是替你爹來罵我,大可以一次罵個夠,往後莫來了。在你心裡,橫豎我是個惡毒的庶母而已。”“您是惡毒,可您得到的卻是最寶貴的東西,我覺着真是有些不公平呢!”蒙時氣憤地說道。
“寶貴的東西?我又拿了你三少爺二少爺啥東西了嗎?我可是很安分地待在自己小院裡,連門兒都沒出過呢!”“不用您出門,您一早就得到了,只是您自己不曉得而已。”
“曉得你是進士,不必跟我賣弄文采,有話就直說吧!”
“那好,我就告訴您,其實爹十年前就曉得蒙易不是他的親生兒子,而是三娘和蘇爭勤的兒子!”香草頓時愣住了,猛地轉過頭問道:“這……這是真的嗎?爹早……早就曉得了?”蒙時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說道:“是,早曉得了。是田莊的穆嫂子告密的,她想讓她女兒做爹的小妾,所以把三孃的事告訴了我爹,這就是爲啥爹會十年前會中風的緣由。”
“天哪!”香草捂着了臉驚呼道,“爹的心胸太寬廣了吧!原來他早曉得了!”
忽然,旁邊傳來一聲瓷器碎地的聲音。香草回頭一看,原來是蒙老夫人手裡的茶杯掉地上了!她雙手在顫抖,不住地顫抖着,瞳孔里布滿了驚異和恐懼!她轉過頭來,用憤恨的目光瞪着蒙時,用力地嚷道:“你故意這樣說的,是不是?你恨我呢,所以才編出這些謊話來騙我的,是不是?要是你爹早曉得這事,他爲啥不趕蒙易出去?爲啥還當他是親生兒子一樣看待?你們不敢把我咋樣,所以就想出這麼惡毒的法子!”
“二孃啊,”香草揉了揉差點被蒙老夫人震聾的耳朵說道,“您覺着我們倆真那麼空閒嗎?大晚上的不睡覺跑這兒跟您聊這些?我這才曉得,爹真是男人中的男人,太奸了!我實在太崇拜他了!等他醒來我一準找他要個簽名,掛在我屋裡好好教育我將來的娃兒!”
蒙時接過話說道:“要是爹能說話,您自己可以去問問他。您覺着爹能容忍蒙易是因爲啥呢?”
“我不曉得!”蒙老夫人拽着自己的佛珠渾身顫抖地回了一句。
說呢你氏老。“我覺着不是因爲三孃的緣故,也不是因爲蘇爭勤的緣故,而是因爲蒙易假充蒙家少爺這事的背後指使是您而已!爹或許一直覺着欠您一個兒子,得把蒙易當兒子還給您,這樣您心裡的仇恨或許會輕一點。可是他自己卻沒有想到,最終還是被您給背叛了!您從爹那兒得到的是我娘和三娘這一生都沒得到過的東西,我這會兒真的很想替我爹揍您一頓,可我想從今天開始,您不會好過了!”
蒙時說完緊緊地握着香草的手起身道,“無論咋樣,蒙易還是我和二哥的弟弟,您的兒子,不是因爲我有多尊敬您,只是想把我爹欠您的還給您而已。您請保重吧,好好地問問您禪室裡的菩薩,一個男人的心到底可以抵得過多少蒙家的家業,讓菩薩幫您算算吧!”
隨後,蒙時帶着香草走出了院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如釋負重。他轉頭一看,香草居然哭了,笑問道:“你哭啥呢?又沒罵你。”
“我感動唄!我公公真是個好人吶,不對,是情種纔對!”香草抹了抹眼淚說道,“我從前那麼頂撞他,真是不應該呢!明天我得去他牀前好好地懺悔懺悔,指不定他就能醒過來!我剛纔真是挺害怕的,怕你真去揍那二孃一頓呢!”
“我可不想留個揍庶母的罵名,”蒙時摟着香草的肩頭一邊往回走一邊說道,“我還得看着我兒子出生呢!你崇拜我爹,就不崇拜我了?”
“崇拜!情種的兒子也是小情種嘛,我肚子裡的這個估摸着應該是小小情種了!”
“你說你肚子裡會有幾個小小情種呢?”
“喲,一個還不夠,貪心想要龍鳳胎啊?我告訴你,龍鳳胎的機率小得可憐,你那小蝌蚪沒那本事!”
“你還沒告訴我,小蝌蚪遊不攏是啥意思呢?”香草掩嘴哈哈大笑,清唱道:“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回院子去了。聽着他們的笑聲,蒙老夫人像中了慢性毒藥似的難受。她死死地拽着手裡的佛珠,直到啪嗒一聲,繩子斷開了,佛珠像眼淚似的散落一地,只聽見滴滴答答的滾落聲,彷彿是窗外下起了秋雨。
她和蒙老爺第一次遇見也是在秋天,縣衙大門外的青石臺階上,她撐着傘小跑而上,險些滑倒在地。一個年輕的男人伸手扶住了她,並對她說:“當心點,雨天路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