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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錢帶着阿聯在四月末的時候趕到了泉州,在泉州,萬錢發現這兒雖然也有一些商人的私船停泊,但並沒有大量的商賈在這兒盤桓。既然沒有什麼商船,自然也打聽不到什麼消息,萬錢的心裡灌了鉛似的沉。

他不畏懼旅途勞頓,因爲這麼多年,他都這麼過日子。可是,心裡的那股動盪不安,像是一把鋼刷,一陣一陣的把心尖的肉都刷下來,叫他疼得夜裡睡不着。多少年了,他一度以爲自己再也不會傷心難過,再也不會因爲過去的事情爲難自己。可惜……

遇見少筠之後,他也想做一隻有腳的鳥,飛累了,能停下來歇一歇。哪怕是不停的飛着,也有人一塊兒陪着吞雲吸風。臨門差一腳,而今看來,他希冀的東西總是距離遙遠。

泉州……沒有少筠半點兒消息!

阿聯跟着他的日子久了,終於也知道一些他的心思,每每積極打聽,卻還是沒有什麼用處。難道……那個聰明刁鑽的二小姐,真的不在了?

死了的人,可以懷念;活着的人,可以相思;不死不活的人,往哪兒惦記?阿聯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安慰什麼。

萬錢在泉州呆了十來天,後來在一個老漁夫那裡打探得到消息,說漳州里的月港,雖然極小,但商船纔多!

萬錢得了這消息,心裡又有些期待,總感覺他南下總該不會錯得太離譜纔對。如此想來,他便吩咐阿聯準備離開泉州,前往漳州。

五月中的時候,他來到漳州,但他沒有在漳州停留,直接前往月港。

到了月港,萬錢知道這一趟他來對了!到了月港的第一天,萬錢就發現這地方雖然極小,但是街上任意一個小食肆,裡頭的飲食居然不比京城裡上層次的酒樓差!最南邊的海鮮,最北邊的山珍,只要你付得起錢,這兒就有的賣!

小小一個邊陲漁港,看着破爛無比,但裡頭的居民對萬錢這樣外鄉來客的到來毫不意外,飲食用度直有匯通南北的氣概,這是何等的蹊蹺!

萬錢雖然木訥,但是天生一隻嗅着銅臭的狗鼻子!一看見月港此況,他渾身上下那因爲少筠而閉塞的九竅登時好像被什麼打通了似的通暢:匯通南北,只有一個可能,這兒是交通要塞!

一個港口稱其爲交通要塞,還能有什麼原因?

海上走私!

阿聯不比萬錢,直到夜裡夜宿客棧時,看見店小二送水的茶壺居然是一隻燒造功夫上乘的鬥彩百子獻壽壺,終於也醒神過來,拉着小二問:“喲!小二哥!瞧您這店不大,這氣勢不小啊!這鬥彩茶壺,福建這地兒沒人燒造吧?”

店小二嘿嘿一笑:“聽客官口音,像是北邊來人?頭一回進咱們月港吧?”

阿聯有些不好意思的:“露怯了!小二哥給指點指點?”

店小二又是一笑,有些不以爲然的:“也沒什麼!不過官人您夜裡可大膽往海邊瞧瞧去,咱們月港地方小,夜裡頭不興宵禁那套。”

阿聯恍然大悟,忙拿出一吊子錢來打賞小二,兩人又寒暄兩句,小二便走了。

阿聯關了門,回頭苦笑着搖頭:“在一個小二哥跟前露怯,爺,是阿聯沒眼界了!只是這地方還有這樣燒造上乘的鬥彩器皿,蹊蹺!”

萬錢嘴角掛了掛,自己又摸了摸鬍子:“月港,匯通天下!”

阿聯點點頭:“匯通天下?這小地方?怎麼纔能有這氣勢?”

“走私!”

阿聯咋舌:“走私……爺是說……海上……”

萬錢輕笑一聲,沒有接話。阿聯徑自沉思,突然一拍大腿:“是啦!成祖爺的時候七下西洋呀!我怎麼忘了這一茬!可不對呀,後來宣宗爺、昭宗爺禁了海呀!呀,不承想,這年頭,捨得拿腦袋換銀子的人還真不少啊!”

萬錢眉頭一擡:“不是下西洋,是原先運糧航道。”

運糧航道?阿聯一愣,猛然又想起來:“哦!對了!爺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太祖爺和成祖爺的時候,大運河堵塞,爲了北邊用兵、爲了京城用糧,曾經啓用海運,照書上所說,這海運不比漕運差,省時省力呀!只是後來大運河修通了,這漕運衙門又活泛了,再加上七下西洋太過費銀子,朝廷這才禁了海。究竟還是阿聯讀死書,以爲禁了海,就沒有海運了。眼下看來,這海運還十分的興旺呢!”

萬錢點頭:“鹽、茶、瓷器、絲綢,都有!”

阿聯猛然一震,又壓低聲音:“爺!這鹽和茶……這可都是朝廷管制的,他們大膽至此麼!”

“月港北上就是兩淮兩浙,既是鹽產區又是茶產區,走私這些東西,對於不要命的,算什麼大事?”,萬錢不以爲然:“有銀子,就有人聞風而動,這事朝廷和平民百姓,都一個樣。我心裡有數,夜裡去岸邊探探。”

阿聯點點頭,又有些擔心:“爺,這畢竟是見不得光的行當,君伯知道了,怕是要擔心的。”

萬錢扯了扯眉頭,沒出聲,心裡不以爲然。筠兒生死不明,他也就徹底看透了!想來筠兒雖然刁鑽些,但究竟還是正經的行當正當的商賈,做事絕對是有規有矩的,可結果又怎麼呢?家破人亡!什麼走私,什麼犯法,走得是什麼私?犯的是誰的法?他不在乎這些!他相信要是筠兒還活着,也再也不會在乎這些!他們倆,要不是彼此活着,相濡以沫,孤零零的就是家財萬貫,又有什麼意思?

……

萬錢不是一個遲疑的人,更不是一個會懼怕什麼的人。兩淮風聲鶴唳,他火中取栗!十天後,他已經是月港裡最大船隊的船主的座上賓。如果你要問他怎麼做得到的,很簡單:富安翻新的殘鹽,他閒閒的用一千斤,就砸暈了船主風雨安,順便砸開了船隊的大門,叫船隊上下奉他爲最尊貴的客人、最忠實的朋友!

這一招投石問路,叫阿聯再一次對萬錢五體投地。

五月三十,萬千登上了風雨安那長達十丈、高達三丈的鉅艦。風雨安親自迎到甲板邊,並且親自引着萬錢參觀了這條堪稱海上巨無霸的鉅艦。

阿聯跟在風雨安和萬錢身後,看見這條船的甲板竟然有半個前臂般的厚,不由得嗔目結舌的讚歎:“安爺,小人自忖跟着我家爺也算是走南闖北,見識過些東西,不過上了您這條船,才真正開了眼界了!瞧這甲板這厚度!怕是有一尺厚了!”

風雨安身材頗爲瘦長,一件右衽長袍穿在身上被海風一吹,還有點兒俠風盜骨,他聽了阿聯的話,哈哈大笑,一條手臂掃過來,扶着萬錢的肩膀稱兄道弟:“老弟,我這條船,比皇帝老兒那些船,威風的多吧?哈哈!”

萬錢咧嘴一笑,十分的質樸:“東西在你手上,我放心。”

“好說!好說!哈!”,風雨安一面說一面同萬錢走進底艙:“兄弟,來,請上座!”

萬錢一看,這底艙端得是霸氣外露!

上首處一尊銅塑媽祖娘娘像,足有正常人高。下面香案,銅鼎,兩側兩張紫檀太師椅,往下才是相對設置的兩列圈椅,皆是巨無霸。整個大廳,一絲多餘的裝修都沒有,全靠着結結實實的尺寸撐出了一片氣勢,正如同鷹隼俯臨大海一般。萬錢也不說話,只看一眼,就心裡有數:這風雨安絕對是號人物!

風雨安把萬錢讓至左側紫檀太師椅,在萬錢推辭以前就說:“老弟就坐這兒!往日孩兒們不敢往這裡坐,你就是我親兄弟,往後有我一份必然就有你一份!”,說着吆喝一聲:“孩兒們,給弟弟上酒!”

萬錢鬍子動了動,老實憨笑着坐了下來:“多謝大哥。”

風雨安又是哈哈大笑:“痛快!我就喜歡弟弟這樣的痛快人!哈哈!”

等風雨安笑夠了,他卻突然停了嘴,眼光灼灼的看着萬錢:“叫了兄弟,你的東西……”

萬錢沉吟了一下說道:“大哥放心,我這殘鹽是兩淮上翻新得最好的。”

風雨安又是爆發出豪氣沖天的一陣笑聲,又一面招呼他的手下:“孩兒們來呀!把船裡的好東西送上來給弟弟!”,說着又對萬錢說:“弟弟別嫌棄,我們行船的不比陸上,也見過些好東西,你中意,隨便挑!就當哥哥的見面禮!”

正說着十來個小個子魚貫進入船艙,展示那紅燦燦的紅珊瑚、那紅毛子的西洋鍾和寶石、那深海里的各色珍珠……總之珠光寶氣也不足以形容。

萬錢掃了一眼,也沒動彈,只對阿聯吩咐了一句:“大哥盛情,推了不恭敬,你拿一件。”

阿聯聽了淺笑着欠了欠身,就往幾個小個子面前走去。不多一會,阿聯白着一張臉走上來,雙手捧着兩樣東西到萬錢跟前:“爺,您看!”

萬錢一看,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抓過阿聯手上的東西,鬍子直抖動!

風雨安一看,萬錢手上不過一對鏤空鏨刻嵌紅寶百子榴花金鐲,他不以爲然:“這對鐲子麼,不錯,差不多的京工了。不過要說稀罕……”

話沒說完,萬錢擡起頭來,紅着眼:“這鐲子!哪來的?”

風雨安一愣:“怎麼?”

萬錢一屁股坐下來,又細細看着那對鐲子,鬍子抖着,手抖着,心也抖着。這做工、這鑲嵌,絕不會錯!當初爲迎娶她,君伯親自畫了了許多首飾樣式供他挑選,他也親自選了。然後君伯託人進京打造。榴生百子,那麼多款式裡,君伯當初勸他一定要定有這個款,說是家裡人丁單薄,指望着她給他開枝散葉,得討個好意頭。後來東西回來了,他見過,心儀那上面的紅寶鑲嵌的好,所以她一住進留碧軒他就給她戴上了——她一雙皓腕白皙非常,那紅寶襯得真是好看……可是,這東西竟然在這兒?!

風雨安看見萬錢的模樣,輕輕皺了眉,看了看阿聯,招來一個小個子主動問道:“告訴爺,這東西怎麼來的!”

小個子像模像樣的作揖道:“這兩東西是早幾日破浪號的鬼六孝敬的,說是留着給大哥哄娘們的。當時爺看了覺得上頭的鑲嵌好,所以就留着了。”

風雨安聽了含笑看着萬錢,萬錢渾身一震,擡頭來看小個子:“鬼六從哪裡得來?”

小個子看着萬錢陰晴不定的神色,心裡的話倒豆子似地倒出來:“鬼六有一條破爛船,沿岸收些私鹽到北邊去,這鐲子也不知道是搶了誰的東西來的!”

萬錢神色不可自已的一凜,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風雨安看見萬錢突然變了神色,心裡的猜測早已經轉了不知道多少轉,只哈哈笑着說道:“這條道上一年到頭不知道多少條人命餵了海底的魚。鬼六這小子,還算是會做人。聽聞他幫官府收拾了那幫上岸打獵的匪類,在豐財賺了幾百兩的懸紅,難怪他不在乎這兩隻鐲子。弟弟中意這鐲子只管拿去,不過哥哥看見你似乎不只是中意這鐲子,大約有什麼隱情?”

萬錢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沉吟半天,決定如實相告:“這鐲子……是內子的東西。如今她人不知道生死……我只想知道那鬼六究竟是從海盜手裡拿到這鐲子,還是從別人那裡拿得。”

風雨安一聽,就明白了,所以也沒仔細再問,只說:“這也好辦,日後你我常見,遇着鬼六,仔細問他就是!孩兒們,鬼六眼下在哪裡?”

“鬼六五月初才跑了一趟北邊,前兩天又拔錨起航了。”

風雨安哈哈一笑:“這可不巧了!兄弟也彆着急,鬼六人鬼一點,但上岸打獵這樣下作的事,他不幹的。富安附近那件案子,是鬼六了結的,他也長進了。”

萬錢無話,小心翼翼的把鐲子收進懷裡,笑道:“這東西,弟弟不客氣了。”

……

作者有話要說:萬錢一筆,遼東相見。但是萬錢還是不知道少筠生死下落,只算是拿到一點消息。

福建漳州月港,明朝禁海之後很著名的港口。朱棣的鄭和七下西洋很壯闊,但是當時北邊也涉及海運,就是替代大運河將糧食等物資運往北邊,是省時省力的方法。後來禁海,海運也一樣禁止了。但是大運河擁堵期間,海運還是重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