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出了正月,揚州城內堆積了一冬的寒意,反反覆覆,漸次退去。瘦西湖邊上的垂柳,也隱隱約約透出一抹的嫩黃色來。

弘治十三年的春天,姍姍而來。

少筠抹黑了臉蛋,畫粗了眉毛,裹緊了胸衣,然後穿上一襲淡藍色右衽棉袍,要上挽了根絲絛,一左一右的掛了荷包和一枚碧玉翠竹佩,然後戴了一方淺灰色的四方平定巾,領着侍蘭侍菊兩個丫頭,瀟瀟灑灑的出了羊兒巷。

三人在東街口僱了小轎,晃悠悠的往西街市逛過去。

西街市靠着西街,本就是商家雲集做生意的地方。悅來客棧佇立其中,也算的頗有規模的客棧。少筠一下轎,就看見悅來客棧那斗大的酒帘和招牌。三人一前一後進了客棧的門面,便有殷勤的小二上來招呼:“喲!幾位爺,裡邊請!住店還是用膳?”

少筠清了清喉嚨,壓了聲音:“開個二樓的雅間。”

小二得意,也並沒有高聲吆喝,只引着三人上樓開了雅間:“幾位爺,來壺什麼茶?今年的雨前茶還沒上市,不如用點雲南的普洱?”

少筠手指纖纖,敲了敲桌子,淺笑道:“小二哥掂量着什麼茶水點心合適,上了就是。”

“這位爺您客氣!來一份咱們樓裡的淮揚三寶,加一壺普洱,您們三位,儘夠了,您覺得合適?”

少筠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小二退了出去,很快又領着上菜的夥計上來給少筠等人上菜。少筠等夥計退下,小二殷勤斟茶的時機,笑問:“小二哥,跟你打聽位住客。”

小二瞭然:“這位爺原來是找人呢!您請說!”

“我想問前些日子有沒有位名叫桑貴的男人住店?”

“桑貴?”小二略一凝眉:“啊!您說的是萬爺交代下來照顧的桑貴?真要是這位爺,那他就住在小店天字號房裡頭。”

少筠一面飲茶一面挑眉問道:“聽小二這麼說,這位桑貴卻是位萬爺交代了照應的?”

“喲!這位萬爺也是真仗義!聽聞在南邊乞丐的棚子裡把他救回來的,管吃管住,三天兩頭還看上一看呢!”

“這位萬爺……果真仗義,想必也是相貌堂堂、威武過人的。”,少筠放下茶杯,拿了筷箸夾了一些金線纏臂,細細的嚼着。

“是呢!這位萬爺端得是高大,一張膛黑的臉,看那模樣真不像咱們南方人。”

身材高大的黑麪神?少筠暗罵了一句,登徒子,不會這麼巧吧!

“小二哥南來北往的人客也見多了,難道就聽不出、瞧不出這位萬爺的來處?他既這麼仗義,只怕也不怕旁人知道他姓甚名誰?”,侍菊張口了。

小二聽了侍菊頗爲清脆的聲音不禁笑了:“這位小爺!您擡舉小人了!也有一些俠義心腸的人,是不留姓名的。不過這位萬爺的大名卻是尋常,就單名一個‘錢’字。只是幾位爺不是打聽桑貴麼?可要小人領着去看看?如今他身上的傷也好了許多了。”

果然就是萬錢麼?

少筠心中隱隱生氣一股不快,好個萬錢,連這三處地方都遇着了,這人的手伸得夠長!她淡淡的打發了小二:“也不必了,只是煩請小二哥送一樣東西進桑貴的房中。”

小二忙忙的笑道:“請您吩咐!”

少筠在腰間絲絛上解下那枚碧玉翠竹佩交給小二:“去吧。”

那碧玉竹佩青翠異常,捧在手裡就如同捧着一截剛剛浸過清泉的小竹子,小二有點傻眼,更不敢怠慢,忙忙的就告退出去了。

侍蘭奇怪,也問:“小姐,這枚竹佩,你從不讓外人碰,怎麼……”

少筠飲了一口茶:“那東西矜貴,矜貴就矜貴在他尚且不是價值千金的羊脂玉,而是南方交趾進上來的翡翠。世人不大認同他,用他做首飾的更少。當年爹爹喜歡她這一抹翠色難得,因此不惜價錢,更不在意旁人不看重它,執意購下。也因爲這份特別,當年爹爹身邊之人,必然都認得。”

侍菊點頭:“柴叔提過,這阿貴當年得到過兩位老爺的恩典,想必他念恩。”

侍蘭卻搖頭:“小姐,若他不念恩情,竹佩豈非肉包子打狗?”

少筠輕笑一聲:“怎會肉包子打狗呢,世人自古多愛羊脂玉,翡翠本就難見,自然也談不上什麼值錢,不過是認識他的人知道她的矜貴罷了。若阿貴他不念恩,這東西留着還扎眼呢。”

侍菊侍蘭聽了都點頭,她們剛想在說話,雅間的門就被敲響了。

侍蘭侍菊對望一眼,侍菊便起身開門。

去而復返的小二哥領着一名猴一般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桑爺,這位就是竹佩的主人了!”

那桑貴一眼望去,只見兩個男子打扮的少年圍坐在另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身旁,那少年淺淺而笑,目光也是淺淺的落在他身上。許多許多年後,桑貴仍然記得悅來客棧這一會如何開啓了他風起雲涌的一生,他甚至清楚的記下了這一會的前後細節。他記得桑少筠那天穿了一身淡藍色的衣裳,臉塗成淺淺褐色,濃而粗的劍眉下掩不住的一股清澈見底的從容自信,彷彿有着天生的讓人信服的力量。

但此刻的桑貴也從來都不是溫馴的小羊羔,他一揮手:“知道了!”,說着一屁股坐到少筠對面,掃了一眼桌上的三樣點心,又吩咐:“一點兒腥味都沒有,怎麼成!給爺上份清燉獅子頭,再來兩碗米飯!”

小二哥有點傻眼,少筠笑笑,徑自飲茶,一旁侍蘭掂量着,忙吩咐:“小二哥去吧,照着桑爺的吩咐,上份清燉獅子頭外加兩碗米飯。”

侍菊一看桑貴這樣子,心裡老大的瞧不起他,只是看見少筠沒有說話,便也按捺着罷了。

不一會,小二又上了菜,桑貴也不招呼三人,徑自伏案大嚼,而後更是直接把一條腿架在長凳上,嘩啦啦的吃得痛快。

少筠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卻一字不語。

而後桑貴酒足飯飽,用茶漱了漱口,左手一揚,那枚竹佩“哐當”一聲落在桌上:“你是二老爺家的丫頭,小竹子罷!塗黑了臉也沒人不知道你是丫頭,瞧你耳朵上那耳洞喲!”

少筠左手執了右手的衣袖,右手又輕輕的拾起那枚竹佩,然後捋了捋竹佩下的流蘇,最後系回腰間:“穿男人的衣袍、塗黑了臉,外出行走不那麼扎眼罷了,少筠從不否認自己的女兒身。”

“說罷!二小姐你拿了你老子的名頭,想差遣我做什麼?”

少筠一笑,對上桑貴那雙精光四溢的眼睛:“聽聞你爲主人家的幾百斤花生挨的這頓打?”

桑貴一聲冷哼,沒搭理少筠。

少筠不以爲意,徑自說道:“我若說的對,你只管聽完;我若說的不對,也是沒能耐認得你的本領,自然也不敢勞動你做什麼。”

桑貴一下子笑出聲來:“有點意思了!二小姐,你說!”

“去歲關外大雪,麥子必然歉收,朝廷一向有運糧屯邊的習慣,遇到這樣的災年自然更是如此。江南去年雖然也算風調雨順,但再多的糧食也扛不住朝廷一道運糧屯邊的旨意。反而花生……各處都種植,卻沒有什麼匱乏的消息,不買花生反而買米,也是爲省錢。桑貴你這頓捱打,倒也有點冤。”

桑貴笑笑:“二小姐,你說的沒錯,不過也還比不上萬爺一針見血。桑貴雖然捱打,但是不抱怨主人家不厚道。”

少筠笑笑,暫且略去桑貴說她不如萬錢的說法:“你能這麼想,倒也難得。只是你的性子可惡得很,只怕少一點兒胸襟的人都不敢用你,也難怪你捱打。”

桑貴嘿嘿的笑,架在凳子上的腿不住的搖晃:“小姐說得對!可不試過怎麼知道哪個主人家有那份胸襟,萬一這一個就有這份寬容呢,您說對吧?”

少筠聽到這裡赫然驚醒,這小子感情是用這個法子來試探主人家,以劍走偏鋒來求得主人青眼相加的!果然是個膽大包天的人,也難怪萬錢說他捱打的一點也不冤,就這份想出頭的心思,也就值得這頓打了:“看來這位萬爺頗得你心呢。”

桑貴一聳眉毛,沒理少筠。

少筠又說:“不過,你又何必捨近求遠到處去試主人家的胸襟膽量?你若耐得住寂寞,日後我讓你執掌運糧換取鹽引的大權,天高地闊,任你翱翔。”

桑貴咋一聽聞少筠這番話,直盯着少筠看,眼裡有一絲不可置信和驚喜。

少筠沒有絲毫的膽怯,淡淡而笑,又動之以情:“當日大伯爹爹栽培你學帳,看中的就是你的這份膽氣,爲的,也就是我說的那日,我桑少筠今日也不過照着他們的意思辦罷了。何況,榮叔叔一輩子堅守着富安的鹽場,不過就是爲咱們老桑家的這些晚輩們不忘本、不守舊而已。”

兩番話下來,桑貴動心了,嘴上卻只管應酬:“小姐果真這樣說,桑貴也聽着,但若日後小姐改了主意……”

少筠知道這傢伙討價還價,又笑道:“桑貴,你以爲你是什麼三貞九烈的烈女?若在我這兒你不能申志,你肯爲大伯爹爹留給你的那點情誼抱殘守缺?何況你果真是個人才,那萬錢萬大爺又有胸襟,他會不包容你易主?”

桑貴一轉念一想,倒也是,先答應了桑少筠還了這個人情,日後桑少筠不靠譜,他走了也真是名正言順!因此他只笑道:“只是我收了人家的恩惠……”

少筠搖頭:“你這樣的人何必拐彎抹角!你欠下的恩惠,我自有辦法替你周全。除此以外,你吃住我的,果真等得不耐煩,你走了,我分文不取!”

這一下桑貴痛快了,擺着桌子:“二小姐痛快!好!就這麼說定了!”

“只是……”,少筠轉了話鋒:“我替你周全了人家的人情,但於情於理,你該親自道一聲謝,到底人家救你於危難之中。”

少筠說罷示意侍蘭把小二喚上來:“小二,這位桑貴在貴店掛了多少帳?”

小二暗道奇怪,怎麼那麼多人對這位桑貴大爺這麼上心,但他也只是笑道:“桑爺在小店吃住了七八日,外帶延醫請藥,總共七八兩銀子罷了。”

少筠點點頭,向侍菊說:“取十兩紋銀出來。”

小二兩忙插話:“這位爺,前頭萬爺已經付過錢了!”

少筠笑笑:“小二別急,這錢不但不是給你,還要煩請你準備一樣新鮮的佛手,一樣新鮮的香櫞,裝好了交給這位桑爺。”

小二愣了愣,也沒敢多問,只退了出來,很快的就準備好了少筠的東西。

少筠指着桌上兩樣鮮果並兩錠五兩的紋銀,對桑貴說:“你便親自送這兩樣東西給萬爺吧,多謝他照顧你,禮數週全了就罷了,旁的也不用多說。”

桑貴皺了皺眉,也沒多問,就答應了,拿了東西,問小二要了萬錢的地址,就轉身出去了。

侍蘭侍菊看得有點一頭霧水:“小姐,這萬錢若看中了桑貴,怎麼肯相讓?而且這兩樣鮮果是個什麼意思?”

少筠笑笑,很是自信:“他若看得懂我這舉動的意思,他自然就會知道與我爭桑貴,他沒底氣。他若看不懂,也不過是個蠢人,又有什麼能耐與我爭?”

侍菊望了侍蘭一眼,一臉的不明所以,而侍蘭,亦然……

作者有話要說:翡翠在明代不值錢,後來經過乾隆慈禧的大力推崇,身價就上來了,現在翡翠飛漲……

萬大爺……hoho……小竹子,好像該算是二戲萬錢大爺吧,把他到嘴的肥肉都叼走了,hoho……桑貴也挺重要的,這小子有點像我現實中的性格……ho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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