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桑貴親自把東西送到萬錢住處時,萬錢就明白似乎臨門差一腳。

而後桑貴也沒有對他說什麼額外的話,只是態度殷勤的多謝他襄助,就告辭了。萬錢是個木訥不善言辭的人,不會說什麼動聽的話,但買賣不在情意在,任是桑貴拒絕了他的招攬,他還是親自把桑貴送出了家門。

而後,阿聯打開了桑貴送來的東西,看見兩樣鮮果赫然擺在那兒,不禁奇怪:“爺,送來兩錠紋銀阿聯知道,不外還清這個人情而已,怎麼還額外送來一隻佛手一隻香櫞?”

萬錢看了看十分新鮮的兩樣鮮果,心中一動,不禁掛了掛嘴角:“拱手相讓?”

阿聯一愕,又看了看那佛手和香櫞,呢喃道:“佛手、香櫞……拱手相讓?”,話到這兒,他心中一震,只覺得那四個字很是厲害:“啊?爺,對方是想讓您將桑貴拱手相讓?是什麼人物,用這樣的心思,竟然如此霸道?”

萬錢笑了笑,越發顯得憨厚老實,但他卻一句話也沒有多說,就揹着手走出了門。

阿聯忙不迭跟在後頭,又不禁左思右想,只覺得裡頭大有玄機。這桑貴的新東家怎麼如此咄咄逼人?他怎麼不怕激惱自家的爺,反而竹籃打水一場空?不過,好像……也不對!東西是桑貴親自送來的,這就說明桑貴本人已經投了新東家了,這言下之意……桑貴的新東家就不止是有能讓桑貴服氣的能耐了。這麼說,送來“拱手相讓”……必定是告訴自家萬爺:人我要定了,而且我肯定比你有底氣,你就別爭了,拱手相讓吧!

阿聯嘆了一口氣,抹了抹額頭,走快兩步趕上萬錢:“萬爺,桑貴這位新東家厲害着呢。單數這份心思,就九曲十八彎!”

萬錢唔了一聲,走了兩步,才用緩慢的語調到:“霸道,但心細。該看看是什麼人。”

兩人其實就住在西街盡頭很不起眼的小院裡,用走的,也不過兩刻鐘就到了悅來客棧。

此時,桑貴已經收拾了包袱,在老柴的帶領下,住進了新的小院,而少筠主僕三人則早就離開悅來客棧。

萬錢似乎也沒有認真要找人的意思,隨意點了間雅間,坐下點好了菜,才正兒八經的問小二:“店小二,今日貴店怎麼有股脂粉味?”

小二和阿聯同時一愕。而後小二想了想,手上油乎乎的抹布一下搭在手上:“萬爺還真別說!早前就這間雅間的那三位爺,還真像您說得,帶了股脂粉味。”

萬錢同樣飲了口普洱:“就是女人吧?”

小二凝了凝眉,又不大確定:“萬爺您別笑話,小人雖然見得人多,但也不是什麼人都敢擡了頭仔細瞧着。只其中一位,說話的聲音端得是清脆,確實像個姑娘家。”

萬錢放下茶盞,又問:“就是他們領走了桑貴罷?”

小二的臉皺了皺:“萬爺,這事,您別見怪,小店倒是說不上話……那當中坐着的一位小公子拿了一截綠油油的竹佩讓桑爺看了,桑爺就跟着走了。”

萬錢狀似不以爲意,沒有接話。那阿聯實在好奇,不禁問道:“綠油油的玉佩?也見過上好的羊脂玉,也見過河南青玉、岫玉,卻甚是少見綠油油的玉。真是怪人,連佩戴的玩意也奇怪。”

小二樂開:“不瞞您說,小二見得人多,見得這些東西也多,但真是少見這樣的東西!捧在手裡跟捧着塊冰似的沁涼,還有那一抹綠喲!真不騙您,跟冬天裡還青翠的竹子似的。”

阿聯看了看萬錢,似在疑問。萬錢只加了一句:“南邊上好的翡翠。”

“翡翠?少聽見人說啊!”

萬錢略笑了笑:“稀少而不珍貴,更好找了。”

阿聯聞言一笑:“那幾位公子哥只怕女扮男裝?”

小二搖搖頭:“不十分敢說!如今的女人家都裹了小腳,偏那幾位都不曾裹腳。想是大家裡的小公子哥,往日不十分出門,這頭一回出門,有些個脂粉味也是有的。”

沒有裹小腳?萬錢微微凝眉,眼前便晃動着一雙冰清玉潔的蓮足。他從沒見過一雙正常的女人的腳丫子,能像那個丫頭的那樣小巧精緻,似乎好看的出乎他的想象。而後他沒有再問小二什麼話,只管自己用餐。

阿聯看見主人家吃飯吃得結實,只笑嘻嘻的打發了小二,然後也一塊填飽了肚子。

……

少筠三人從悅來客棧出來,看看天色尚早,也商量着既然出來了,就到處逛逛。

原本侍菊提議也去西街街市上看看市井販夫走卒的模樣,但侍蘭攔住了:“你也想想,咱們家在揚州就設有分號賣鹽,若是碰着了管家太太或者她手下哪個嫲嫲,咱們豈不是一身的嘴巴也說不清了!”

侍菊嘆氣:“我也是好心着急,不然咱們能去哪兒?”

少筠拍了拍侍菊的肩膀:“別急,我知道該去哪兒。”

侍蘭因問:“那咱們去哪兒?”

少筠一笑:“拐兒巷。”

侍蘭倒吸一口冷氣,話也說不出來,只瞪大了一雙眼睛,看怪物似的看着少筠。侍菊更加直接,幾乎沒跳起來:“你要去那些賤女人成堆的地方……”

少筠似笑非笑的橫了侍菊一眼:“叫什麼?不怕滿街的人笑話你一個小夥子,大白天的找花姑娘!”

侍菊連忙收了聲音,拉着少筠,低着聲音道:“小……小爺!去哪兒幹什麼,太太知道了,還不得打斷咱們的腿啊!”

少筠輕哼了一聲:“你不如家去!一副小姑娘的模樣,一會那些姑娘們圍上來,我看你還不得臊得找地方去鑽?”

侍菊扁了嘴,話也說不出來,只拉着少筠,又看着侍蘭。侍蘭皺着眉頭,也低聲勸道:“小爺,販夫走卒的街市尚且不能去,何況那樣的地方,那些個女人有什麼好瞧的?這萬一遇着家裡姑老爺或者少嘉少爺,如何是好?”

少筠笑了笑:“就是想瞧瞧纔去的,真要前怕狼後怕虎的,還出門幹什麼?呆在咱家大宅門裡,一輩子不出來,也不愁吃穿。只是姑姑那如意算盤真打響了,那家裡和青樓勾欄又有什麼兩樣?名頭不同而已。”

侍蘭嘆了口氣:“小爺說得也對!”

少筠又橫了侍菊一眼:“你少打岔,要麼不去,要去你就把自己當成個男人,彆扭扭捏捏的,知道?”

侍菊無可奈何:“知道啦!”

雖然下了決心,但少筠這一次沒能去的成拐兒巷。就在快走到那名著淮揚的花柳地時,她遇着了她不想再提更不想再見的人——萬錢。

萬錢遠遠就看見了少筠主僕三人。他有點忍俊不禁的感覺,因爲少筠雖然仰首挺胸的走得自信,可是多少有點強作鎮定的僵硬。他有點難以置信的看了看身後不遠處的拐兒巷,便朝少筠走去。

“這位小兄弟,別來無恙?”,話音未落,萬錢一眼掃過少筠腰間佩戴的碧玉竹佩。

少筠自然是知道萬錢那一眼的意味深長的,只輕輕哼了一聲:“這句話該在下問候萬爺纔對,別好了瘡疤就忘了疼。”

少筠說得清淡,既沒有盛氣凌人,也沒有譏誚十足,可聽在萬錢耳朵裡,卻有一種酥癢的感覺。他彎了彎嘴角,轉了個話題:“在下有心結識小公子,多謝小公子送來的禮物。”

少筠聽了這話挑着眉頭看了萬錢一眼,發現這個男子果然高大,她在他面前一站,也就到了他的肩膀。如此一來,她想和他面對面的說句話都得仰着頭,這感覺不好!她只掃了一眼他胸前那敞開的灰色的棉半臂,然後越過萬錢,笑哼一聲,卻不發一語。

少筠拒人於千里之外,萬錢卻不肯輕易放棄,轉過身來又拱手問道:“請問小公子高姓大名?”

萬錢說話……怎麼說呢,絕不是悅耳動聽,反而有一種不加修飾的粗野。少筠真覺得他唐突,又想起早前在廢舊茶寮裡的事情,心裡又有一股煩躁,因此冷了聲音:“閣下不是來此處尋花問柳的?還有功夫問我一個大男人姓甚名誰?”

少筠火氣有點大,萬錢心知肚明其中原因,更覺得那日實在是太過唐突了。但後面看見少筠繞過他往拐兒巷走去,萬錢實在忍不住的驚訝,忙走快兩步:“小……小公子這是要往拐兒巷去的?”

少筠回頭瞪了萬錢一眼:“怎麼,拐兒巷姑娘們的酒只賣給萬爺你?”

萬錢舉了手,有些無奈又好笑的:“小……公子太淘氣了,這地方真不該你來。”

少筠忍無可忍,回頭整遐以待:“我不該來,萬爺該來?還是,萬爺不是去找花姑娘,只是去拐兒巷看風景的?”

萬錢一愣,也說不出話來。說實在的,他是想往拐兒巷去的,是不是有關風月,那就不好對人解釋了。只是他實在想象不出,對面這個明明是姑娘身份的人,爲什麼要去那種地方。不過,雖然少筠不太客氣,萬錢爲那“拱手相讓”的緣故,還是想結識她,而且他爲人實在,因此又說:“小公子……這一下晌午才過,拐兒巷裡的姑娘們,只怕才梳洗打扮,若飲酒作樂還早了些。不如這樣,小公子賞個臉,今夜由在下做東,賞一賞拐兒巷裡的風月?”

少筠咋一聽聞萬錢竟然還反過來邀請她,真覺得眼睛都要凸的掉下來了!話說,她鼓起勇氣來這地方已經冒着極大的風險,真要喝花酒也就罷了,但還同一個素未相識的大男人一塊喝?哼!到時候真不知道是她喝了姑娘們的花酒,還是萬錢喝了她的花酒了!自問她桑少筠還沒大方到這份上!不自覺,少筠紅了臉,咬着牙教訓萬錢:“萬大爺!你腦袋被門縫夾過了!敢邀我與你喝花酒?”

萬錢還真沒什麼壞心眼,不過就是知道少筠是姑娘家,怕她吃虧,有心維護也有心結識而已。他沒料到少筠這脾氣這樣難伺候,左不是右也不是的,只能舉着手又退了一步。

少筠氣不打一處來,真想教訓萬錢。可萬錢人高馬大,往這兒一站整一堵牆堵在那兒。少筠沒笨到那份上,只覺得興致索然。而後她心想反正今天主要的大事都辦妥了,也沒必要多糾纏,因此瞪了萬錢一眼轉過身來,招呼在一旁大眼瞪小眼的侍蘭侍菊:“走!回家去!”

侍蘭侍菊忙不迭的跟了上去,那一直呆在一旁的阿聯連忙上來,壓抑不住的驚訝:“萬爺……這三位……是姑娘家?竟然……果真孔夫子有理!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萬錢嘆了一口氣:“果然難養!”

……

作者有話要說:佛手與香櫞,紅樓夢裡板兒與巧姐兒,用的中間隱含的意思。脂硯齋有評論,這一段伏其將來糾葛。

不過,我這裡用的不是這個典故,我就是取諧音而已,佛手,諧音“拱手”,香櫞,諧音“想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