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五年六月,一整個夏天至初秋少筠都穿着男子的衣裳。有時候是短衣,更多時候是半長的圓領、右衽袍子。
短短的三個月中,少筠親身體會到了一個竈戶真正的本份!
昔日在富安,榮叔趙叔等人悉心指點少嘉,身爲一個竈戶應該要有怎樣的態度和手藝。那時候她在一旁看着,也曾認真聽和看,可是到底沒有動手。今日,去家萬里,她在陌生的土地之上重複着祖輩的生計,勞累了筋骨,心中卻前所未有的安定充實。
在金州所研製曬鹽法的每一天,成爲她這一生中與爹爹榮叔最貼心的日子。開始的時候,連淋滷也總是不順手。那時候她閉上眼睛,就看見榮叔如何的指點少嘉,破鑼嗓子颳着耳膜的罵着少嘉。然後,試滷一試她竟然就試出來了,面對着老五等人的讚賞,她立即又想起榮叔來。要是他在場,必定是好也罵歹也罵,橫豎就是一頓罵。最後,建好了鹽池子,倒進了鹽滷,少筠眼前又不期然的想起榮叔。在富安的海邊,她給他們送飯,他們當地蹲着吃飯,一面吃一面討論着一日嘗試的過程,一點一滴的累積着經驗。她如同蹣跚學步的孩童,亦步亦趨的跟在榮叔身後,然後一步一步的超越了榮叔所能到達的地方,最後越走越遠……
這是無比充實的每一天!她隱約覺得榮叔就在她的身邊,從未離開過。甚至……離開了她十餘年的爹爹,也在她身後,帶着她熟悉的溫和寵溺的微笑,看着她、撫慰着她。那一些日子,她拋棄了膏粱叢里長大的所有矜持講究,同一羣質樸的漢子混在一起,結結實實的吃飯,直截了當的交流得失,嬉笑怒罵皆是尋常。那一些日子,她深切的體會着爲何榮叔這般執着着一個低賤的總催的身份,她深切的體會着她爹爹大伯一生都以身爲鹽商而覺得榮光!那一些日子,她甚至可以在勞累一天之後暫時遺忘了她還恨着誰,她還掛念着誰!那一刻,她身爲竈戶,前所未有的赤誠着!
赤誠,是所有傑出的基石;而赤子,終究得到上天最豐厚的回饋!
弘治十五年九月,凜冽寒冬初臨遼東金州所。此時的少筠,領着吳徵和他的心腹兄弟老五,研製曬鹽法已經經歷五試五敗!當第六次鹽滷倒進鹽池時,少筠大大改進了鹽池子,爲了適應曬鹽法,她甚至連當初淋滷試滷的法子都悉數做了調整。不知不覺中,她已經走出了桑榮給她劃下的藩籬,註定走的更遠,飛得更高。
九月七日,鹽滷進鹽池;
九月十五日,老五一早起來拉開雨棚子,立即就發現鹽池裡的鹽滷變得如同糖漿一般渾濁稠厚!他大呼小叫着拉來了少筠!
九月二十日,北風更加緊。老五一大早起來,來不及擦一把臉,就先拉開雨棚子。這一天,他驚喜的發現沿着鹽池子邊上,一簇簇如同夜裡下的霜花般的鹽花結了起來,滿眼都是晶瑩!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放在嘴裡一嘗,嘆了一句:“真他孃的鹹!”,話方畢,淚已流!
九月二十三日,鹽池子全乾了,池子裡滿眼雪白晶瑩,是竈戶眼中世間最美的風景!
老五喜滋滋的新紮了一把乾淨的膏粱掃帚,小心翼翼的爬進池子,輕輕的掃起鋪在池子底那薄薄一層的鹽,最後裝了一小口袋!
等他忙完,他站在池子中央,呵呵呵的看着池子外的少筠傻笑!
吳徵看着老五傻樂的模樣,雙手不斷的搓着,嘴巴也咧着,但是看着少筠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少筠看着兩人連話都說不出來的興奮模樣,依稀又看見了榮叔模樣!榮叔,若在富安,你親自曬出鹽來,是不是也這般模樣?若你知道,我離開萬里,卻始終償了你的心願,你會不會覺得安慰?
可惜,金州波濤如怒,遼東高風似吟,唱不出一曲自古赤誠如歌。
少筠再回神時,老五捧着那一小口袋白花花的鹽巴,來到他跟前,傻子似地樂呵道:“竹子!你看!白花花的鹽!白花花的!花白白的!比場子裡煎的還好!”
少筠伸手拈了一小把在指頭中摩挲,寬慰一笑。
吳徵湊上來,用手掬了一把,然後用鼻子細細的聞着,又伸舌頭舔了一把,然後滿臉不可置信的:“真的出來了!真的!竹子!真的出來了!不費什麼人工……也不費柴火……聞着也沒有一股子煙火味兒!真的……這是真的!竹子啊!”
少筠看着兩人呆傻的樣子,心中盈滿了滿足。她桑少筠到底償了榮叔這一輩子最大的心願!惟願他含笑瞑目於九泉之下!
吳徵看見少筠淡定,呵呵一笑,又拍了拍腦袋,勉強平靜下來,又忍不住誇少筠:“竹子好定力!不過,還再淋一批滷水運過來麼?這法子我看着應該是成了!”
少筠想了想,轉而向老五問道:“老五,眼見入冬了,要是下雪就麻煩了,依你看,還能再曬一回麼?”
老五這時候也醒過來,他擡頭看了看天,又嗅了嗅鼻子,有些猶豫的:“這天不好說,要是今年的初雪來得晚一些,能趕得上。”
“若真想試,竹子!”,吳徵笑道:“那就試!橫豎這池子不大,所費的滷水有限。就算半道上下雪,只要能結出鹽花來,咱們這法子就算是徹底清楚明白了。等明年雪化了,砌幾個更大的鹽池子,一個夏天下來,鹽場子裡的鹽多個三五倍,怕是能有的!”
老五呵呵一笑:“大哥說的是!竹子,我看這十來天還不至於能下雪,至多有些霰子,我看緊些,拉上雨棚子就是了!”
少筠點點頭,旋即吩咐道:“老五,那你就再辛苦一些,咱們再試一道,成了這法子就算是徹底了。”
老五拍拍頭,精神爽利的說道:“我沒事兒!這點活,不比場子裡的重。倒是你一個女人家還是歇着些好,別累壞了身子!”
吳徵也十分關切的說道:“正是呢!我看見你這些日子都是起早貪黑的,夜裡我們這沒腦的一沾牀就睡過去了,你還得思量着法子怎麼改。別累壞了,接下來的事兒,交給哥幾個就行。”,說着似乎自言自語的叨唸道:“眼見入冬了,該給衙門裡頭多備木炭才行。”
少筠笑着低了頭,卻也沒有反對吳徵的好意。老五見狀忙把那袋子鹽交給吳徵,說道:“那大哥還等什麼?跟竹子回衙門去吧,這兒風大,沒得吹黑了竹子的一張好臉蛋。”
吳徵接過鹽來,又囑咐了老五兩句,便與少筠慢慢走回鹽衙門。
兩人走出鹽場子許久,又同兩個看場子的兄弟打過招呼後,吳徵才謹慎的問少筠:“竹子,相處這些日子,咱們兄弟對你也不講究那些個虛禮了。我這兒有話就直說了!”
少筠看了吳徵一眼,目光又掃過他手裡的那袋鹽,嘴角一掛,清淺笑意,上善若水:“你操心着來年這十萬斤鹽如何是好吧?”
吳徵張口就是笑,等笑夠了才說:“竹子,你怎麼就這麼能呢!”
少筠眉頭一挑,恭維吳徵:“這場子裡的近百號人,不稱你做軍頭,反都叫你大哥,你的能耐不只是我,誰不是心知肚明呢?吳大哥!”
吳徵又是呵呵的笑,卻是十分受用的接了少筠這番恭維,然後說道:“竹子,你誇我,只因我年紀比你大,又是這場子的頭。我知道着呢。可我更知道,你是什麼能耐、什麼位置!這一路,我是親眼看着過來的!咱們五試曬鹽法,幾個大男人都熬不住那沒完沒了的滋味。只有你,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喪氣話,沒有埋汰過誰一句!如今場子裡頭,誰不叫你聲‘竹子’?咱們遼東的漢子,只服能叫人心服的人!往後你就是叫我往刀山上闖,我吳徵也沒二話!”
少筠靜靜聽着,清楚明白的知道吳徵這個心裡多少有些崢嶸的漢子到底還是拜服在她手下!想起早前他還有些猶豫,少筠忍不住俏皮:“你這麼說,就不怕我忽悠你,把你連同你的老婆孩子都給賣了?”
吳徵哈哈的大笑,然後又說道:“怕啥!自決定跟着你,我就認準了一句話,餓死不如拼死!如今看來,我不是拼死,是拼活了!”
少筠淡淡一笑,嘴上沒有接話,心裡卻認同。蘭子和阿菊定期有信給她,她知道兩人做得很好。這就意味着她已經比杜如鶴先一步把曬鹽法研製出來了,也更加意味着,她已經跨越了最難跨越的那一道門檻!接下來……她已經成竹在胸!
忍不住,少筠輕輕的吁了一口氣!
吳徵聽見了,隱約捕捉到了少筠的一縷情緒。他覺得少筠應該是有所計劃的,但他卻不甚瞭然,因此忍不住問道:“竹子,早前孫十三在時,你已經明白告訴過我們,有了餘鹽,不能往上交,更不能直接報告給上峰。這裡頭的緣故我鬧明白了。既然如此,咱們還費心弄那麼多鹽出來,又該如何辦呢?這鹽!得有多少呀!”
少筠心裡盤算了一下,笑道:“銀子不會憑空得來,有鹽,那就是溪流上游源源不斷的活水。只要有它,吳大哥,咱們什麼都不必慌!至於這袋子鹽麼,”,少筠狡黠一笑:“不大不小,送禮卻整整合適!”
吳徵一聽“送禮”二字,不由得想起早前孫十三做的蠢事來,不由得變了臉色:“送禮?竹子!這可使不得吧!”
少筠逸出兩聲輕快而清脆的笑聲來:“吳大哥,不用着急,何況時機也尚未成熟。一切還等老五咱們摸熟了曬鹽法再說也還不晚。眼下才要入冬,我呀,要帶着我那幾個孩子們見一見這兒這麼好看的秋天!”
作者有話要說:猜猜吧,給誰送禮……不過也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