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蘭早就發現不妥,眼下看見少筠悄悄走出了門,因怕張揚了少筠更難受,只悄悄告訴了侍菊,便自己跟了出去。
待兩人一前一後的出了家門,走到永定橋上,少筠心裡的酸楚滿的就要溢出來。
她記得永定橋!那一年除夕,她才五歲,娘要她裹腳,她腳上疼得厲害,就發脾氣跑了出來。漫天的雪逼着她躲進了永定橋橋墩下,是青陽冒着風雪、冒着被他母親責罵的危險跑出來找她。從那時候開始,她一直認定,青陽哥哥是除了爹爹以外對她最好的人,再沒有人能代替。
可是……就在那一年的除夕,爹爹遭遇意外去世了。以後許多年的歲月,她總還能安慰自己,雖然沒有爹爹,可還有哥哥呢。永定橋……是她心裡最溫暖安定的地方。可惜從今往後……永定橋,再沒有永遠,再沒有安定……
有那一剎那,她很想跳下永定橋,讓橋下的河水把她永遠沖走。可是橋下河水太清淺,載不動她的許多愁!
旁邊的侍蘭總是知道自家小姐的喜怒哀愁的,她擔心,因此上前說:“小姐,若悶了,不如侍蘭陪你走走?”
少筠轉身,望着侍蘭:“你別跟着我,讓我自己呆一會。”
侍蘭抿着嘴,而後退了一步。
少筠又看了侍蘭一會,自己轉身就走了。她知道侍蘭必然不會真得丟下她,可這個時候,她想自己呆着,就好像一條流浪狗最狼狽的時候,不願意讓任何人看見和冒犯。所以,少筠刻意走的忽快忽慢,又故意走進西街那縱橫交錯的巷子間。
侍蘭越跟越着急,沒跟出幾條巷子,就已經徹底丟掉了少筠。她心焦着急,只能找了回家的路,趕緊回去報信。
少筠知道自己甩掉了侍蘭,走路也漫無目的起來。
偌大的揚州城,哪兒是她可以放寬心的地方?家裡太逼仄,甚至容不下她半點的女兒心事。世上太寬大,甚至還不知道她桑少筠也是一個會哭會笑的人。
悠悠盪盪之間,少筠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那裡。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周遭一片陌生。
身後是一排低矮的茅舍,不遠處大約是一片灘塗,上有小溪蜿蜒,又有楊柳蘆葦點綴。自己腳下則是一條小泥路,兩側都是剛纔冒頭的菜蔬。少筠有些茫然,這是到了哪裡?怎麼像是上回出城後稻香十里的模樣?
就在少筠茫然無措的時候,她身後躍出來一把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這裡是城南小民的住宅。”
少筠回過頭去,只看見一身赭色折枝竹紋春衫的萬錢,揹着手,站在離她十步的地方。
少筠很不想笑話萬錢,尤其在這個時候。但她真的忍不住!因爲萬錢那一身的衣裳,真是叫她很無語!話說,萬錢人本來就黑,又這樣高大,再穿了這麼一件赭色的衣裳,真是,神仙也能給嚇懵了!
萬錢看見少筠這樣打量她,又看見她有點欲言又止的模樣,忍不住用手扯了扯身上的衣裳,略帶了一點點的不好意思:“我習慣穿深色的衣裳……”
少筠抿抿嘴,也沒接話,只轉身,沿着小泥路慢慢走開。
萬錢大約是知道少筠出了什麼事的。早在萬花樓時,他就知道少筠有自己的算計心機。今天才一出門,他就聽說桑家府門前出了丟人的事,而康知府更是傳出消息說不日將迎娶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同知樑師道長女樑小姐。所以當他辦完事在街上發現了失魂落魄的桑少筠時,他就把事情前後始末猜了個八九分。
他覺得自己並不瞭解少筠,因此沒有輕易打擾少筠,只是吩咐阿聯前往桑府報信,而自己則悄悄跟在少筠身後。
這是他第四次見到少筠,卻是頭一回看見少筠正經女子裝扮。她臉上粉黛未施,因此總覺得有點蒼白;她正經綰了個家常的髮髻,只用一支明珠玳瑁簪簪着;她穿了一件松花折枝梅花襦衣,下面繫了一條月白百褶裙。一身裝扮顯得她……很乾淨!他不知道爲什麼會用這樣一個詞來形容,但眼前的她,他覺得只有這個詞可形容她。
少筠走了兩步就感覺到萬錢就在她不遠處跟着她,她覺得煩躁。尤其又想到他是唯一見過她與青陽親暱的外人,又是輕薄非禮過她的無禮小人。壓抑的傷心,無處可泄的憤怒,讓她有上去痛打萬錢一回的衝動!可是一想到萬錢那彪悍的身形,少筠又覺得害怕。
就在這時,少筠看見前面路邊有一個小水潭。那水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裡面的水綠油油的又泛着黃色……少筠眸子一轉,有些刁毒的惡作劇因子從心底最深處冒了出來。她扯出她那塊“與君子語”帕子,假意擦了擦眼睛,然後不小心的一甩,那方精緻的繡帕便晃悠悠的隨着春風飄進了小水潭裡。
少筠“呀”一聲驚叫:“帕子!”
萬錢哪看得到少筠前面那一番精彩的表情變化?此刻聽到少筠一聲驚叫,只趕前兩步:“怎麼了?”
少筠苦着臉,指着小水潭上浮着的一方帕子:“我的帕子……”
萬錢一看那小水潭,只淺笑道:“沒事,我給你撈上來!只是這潭子是種菜的人蓄水淋菜用的,裡面的水可不大幹淨。”,說着就轉身去找樹枝之類的東西。
少筠一臉無措的站在一旁,心裡只壞笑:“不乾淨麼?不乾淨正好!”
萬錢這一下找到了農人用來阻隔賊人的荊棘條,然後撩起袖子,蹲在水潭邊給少筠撈帕子。那荊棘條軟,也不大夠長,萬錢少不得把身子伸出去一點,方便夠得着帕子。
少筠掂量着差不多了,走上去,對着萬錢的屁股狠狠就是一腳,然後火速退到一邊。萬錢冷不防,“哎”了一聲,便迎面撲進小水潭中。
少筠看見萬錢手忙腳亂的撲着水,想起萬錢早前一句話,不禁哈哈大笑:“哈哈!萬爺!這水可真不太乾淨呢!你怎麼這麼不小心!”,說罷,咯咯笑着跑開。
少筠笑着跑出了一箭之地,那方纔稍稍退去的失意好像是退了潮又漲上來的潮水,卻一瞬間洶涌而至,將她的意識頃刻間淹沒……她很難受、很難受,真的很難受!壓抑了許久的傷心突然爆發,少筠捂着嘴,依着一顆柳樹緩緩滑坐在地上,嚶嚶的哭了出來。
萬錢懵了,但他在小水潭也並沒有掙扎多久就爬了出來。只是這一折騰,他渾身溼透,且味道不好。他有點生氣,可是一看到遠處蜷作一團的少筠,他也只好認下這倒黴。他沒再去找少筠,而是先去了河邊,脫下衣裳,就着河水過了過衣裳,又洗了把臉,才折回去去找少筠。
原本萬錢想說少筠兩句,可當他看到少筠雙手抱着膝蓋,一張小臉擱在膝頭,淚珠兒一顆顆掉得像珍珠一般,他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少筠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做的事情有多惡劣,也沒想過萬錢會不會惱羞成怒的傷害她,她只是一動不動的窩在那兒。等她的眼淚漸漸幹了,她便呆呆的看着萬錢跑上跑下的瞎折騰——他搬來了一堆柴火,他扛來了一堆泥糊糊的東西,他在河邊挖了一塊塊的泥巴,他就在她腳邊不遠處挖了個小坑……然後,他生了一堆火,然後在那個小泥坑上面一圈又一圈的把泥塊壘起來,最後又把柴火塞進泥坑裡面。
許久許久以後,壘起來的泥塊被燒得通紅。這時候,萬錢滅了泥坑裡的火,然後把那一堆泥糊糊的東西都丟進了小坑中。
萬錢擡起頭來一笑,彷彿有些童真:“壘了房子,又推倒!”,話音一落,他手中的大泥塊砸在壘起來又燒紅的泥塊上,那泥塊便轟的一聲全都埋住了那泥糊糊的東西。
此後,萬錢再沒有說話,只是坐在火堆邊耐心的烤着自己的衣裳。
少筠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天漸漸就暗了下來。最後萬錢烤乾了衣裳,又從泥堆中扒拉出來了那堆泥糊糊的東西,然後選了一個遞給少筠:“窯紅薯,試試看。”
少筠瑟縮了一下,沒接萬錢的東西。
萬錢一看少筠的模樣,覺得她真像是受了驚嚇的小貓,窩在人人都夠不着的角落,任人怎麼哄也不肯出來。他想了一下,又把紅薯拿回來,輕輕的揭了紅薯皮,然後又遞出去:“少筠,這個……很甜。”
那紅薯黃油油的模樣,嫋嫋的冒着熱氣香味,少筠輕輕抽着鼻子嗅了嗅,肚子便咕嚕的響個不停。
萬錢聽見了,淺淺笑道:“你怕是沒有吃過這個?我敢保證,這個會很好吃。”
少筠抿了抿嘴,也沒說話,只是覺得肚子餓的更明顯。
萬錢舉着那隻紅薯,也覺得挺累,他收回手,咬了一口,又補充道:“是真的很甜。”
萬錢吃得很香,而且有種很滿足的感覺。這樣子讓少筠一下子想到小時候,那時候爹爹帶她上街,總是喜歡逗她說這個怎麼怎麼好吃,卻一定在逛足了一大圈街、吊足了她的胃口之後,纔會滿足她的饞嘴。那時候,爹爹給她買的每一樣小零嘴都格外香甜……
或許是真的餓了,或許是因爲爹爹的記憶太溫暖,又或許只是因爲萬錢足夠耐心,當萬錢再一次遞來紅薯的時候,少筠還是伸手接過了。當那種甜美醇厚的滋味在口腔中瀰漫的時候,少筠忍不住,眼珠兒又一顆一顆的落在她的臉頰邊。
萬錢一直看着,也一直沒有說一句話。他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更想不出什麼詞來形容她,只是覺得她很乾淨,乾淨的像最幽深的深山裡面那股最清澈的山泉。
就在那一刻,他沒有忘記桑少筠曾三次恩將仇報,但是他仍執着的覺得桑少筠是這世上最乾淨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三戲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