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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天後,曬鹽法之鹽收成,桑貴捧着三袋子鹽,一袋給了團竈裡的老掌故,一袋給了同行的行商,最後一袋送到了轉運使肖全安面前。

團竈、行商不約而同,放鞭炮慶賀!十里西街、一片喜慶。衆人還因此給這袋子鹽起了個彪炳千秋的名兒:桑白鹽,以區別煎鹽煎出來的那略微發黃的顏色。

從此後,桑氏正式廢棄盤鐵,啓用曬鹽法制鹽!從今往後,泰州分司下屬的大片煎鹽場全數讓位於千里鹽田。何等樣的開天闢地、改天換日!兩淮行商紛紛涌進西街仁和裡,要求與桑氏合作,至此,兩淮盤鐵廢棄已經是大勢所趨。

轉運使看着那一袋雪白的鹽花,真覺得自己眼花!時至今日,他還有點回不過神來,但卻有一種被推着跳了火坑的感覺。

不過何文淵比肖全安聰明警醒得多!就在桑貴把“桑白鹽”送進鹽使司衙門的時刻,他的心腹幕僚馮師爺就給他帶了重大的消息。

“既然知道小竹子實在遼東發跡……屬下就着力翻查了這幾年遼東地方上書朝廷的文書,其中大量文書皆是遼東都司上折兵部,要求召行開中,或請求軍餉和軍械,或回報軍情。但弘治十五年年末、幾乎近除夕了,遼東都轉運鹽使司同知廖志遠卻突然彈劾轉運使杜如鶴!爺!這彈劾的內容大有蹊蹺!”

“你說!”,何文淵雖然對眼下情形不抱太大的希望,但還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馮師爺搖搖頭:“廖志遠彈劾杜如鶴費用公帑、假練新法!”

何文淵目瞪口呆!心中緩緩升起一股極端糟糕的想法!他不可置信,幾乎是失態的拉着馮師爺:“你快說!”

馮師爺十分黯然:“大人!屬下細細查過當日杜如鶴所謂的費用公帑,裡頭全是泥水匠的開支!泥水匠、當時戶部金科的老爺們都覺得匪夷所思。煎鹽,用的是盤鐵柴火,跟泥水匠風牛馬不相及!可是……屬下想了好幾日……覺着,莫非……杜大人當日試煉的,就是曬鹽法……”

何文淵赫然大悟,卻通身冰涼:“曬鹽法!鹽田和鹽池……”

馮師爺也附和:“是呀!若高築鹽池、那怎麼不用到泥水匠呢!”

“杜如鶴素有清譽,而遼東產鹽實在寒磣。少筠找他,他必然以爲自己能駕馭少筠,且曬鹽法若成,對遼東產鹽將大有裨益,殊不料因此招來毀謗之禍!少筠早在遼東就練出了新法,可是她、在杜如鶴手下有志難伸,因此夥同同知廖志遠構陷杜如鶴!”,何文淵閉了眼,舒了一口氣,語調已經寒冷似冰。

馮師爺嘆氣:“不僅如此了!大人,起因是遼東大都督上折乞鹽,隨後是廖志遠彈劾,最後是遼東軍士譁變、陛下不得已處置杜如鶴。起承轉合,紋絲不亂,這說明什麼?只怕不僅僅遼東都轉運鹽使司,就連遼東都司上下,也是蛇鼠一窩了!好個傲視九霄的小竹子、好個凌雲直上的小竹子!”

“這樣方纔能解釋這五十萬兩紋銀的真正來歷!”,何文淵接着說:“遼東煎鹽不比兩淮,天氣寒冷、且盤鐵稀少。素來遼東就缺鹽,小竹子再有能耐,不能和天鬥,遼東煎鹽絕換不回五十萬兩的銀子!唯有與遼東都司上下、遼東都轉運鹽使司上下沆瀣一氣,方纔能在短短三兩年之內獲得鉅額財富!”

“那眼下、該怎麼辦?”

何文淵沉吟復沉吟,只覺得頭疼!

兩淮允許鹽商招商,這已經昭告天下,若再變,首先皇帝就要承受朝令夕改的罵名,更勿論鹽法更迭會產生什麼後果。此外,兩淮鹽商受桑氏刺激,這一兩個月來紛紛涌進鹽使司衙門,用盡全部家財來應付抵押,接着與桑氏簽訂盟約,約定此後桑氏出方法,各人出物料,開展曬鹽、彼此分利。有些鹽商怕朝廷反悔,極端到鹽田沒建好,就先把鹽場子裡頭的盤鐵打破!轉運使肖全安近段日子四處奔波,全在處置此類問題。如今木已成舟,想要攔住桑少筠,只怕是兩敗俱傷!

“曬鹽法……”,何文淵想了許久,慢慢說道:“本事利國利民的好事,卻被人用來強取豪奪!”

“是呀!”,馮師爺也感嘆:“如果能一開始就能使用曬鹽法,朝廷也根本不必費多少銀子來維護盤鐵,也就不必把那三成鹽課分給鹽商!而且看這勢頭,鹽產量還要往上漲!”

何文淵搖頭,話也說不出來了。

時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認,小竹子,太厲害了!一回來就轉移視線,把衆人矚目的焦點全部轉移到樑苑苑身上、康府身上,自己悄悄運籌帷幄,最終換得朝廷一紙嘉獎以及認可。直到最後關頭,方纔把曬鹽法拋出來,最終把鹽商全部聚攏在桑氏身旁,直有衆星拱月之勢,導致朝廷有苦難言。眼瞅着嘴邊的肥肉被人設計叼走了,那種憋屈的滋味,太難受了!不過回想起來,少筠未必不是早有籌謀,佈下了這天羅地網來給桑氏網羅好處。

關鍵是,自己應該怎麼辦?往北,他明知道少筠已經算是罪大惡極,可是一想到牽涉朝廷裡外如此多人、如此多派勢力,一想到眼下因兩淮鹽法更迭而產生的亂象,他不由自主就想起弘治十四年那件弊案的貽害無窮,那任何爭鬥的心思,全然都退散了!

人情道理、國法家規,多走一步少走一步,太難太難了!他何文淵在此面前,實在顯得太過稚嫩,因此失了分寸,終究釀成了如此不可收拾的惡果!

那一瞬間,何文淵無比的迷惘。官員貪墨成風,他下定決心整治,他曾經一度確認絕無過錯。但是事實……事實是,兩淮開中鹽不僅沒有因爲整頓貪墨而有所好轉,反而令曾經作爲開中支柱的鹽商竈戶全部退出開中,最終導致開中舉步維艱。到了今日……遠走漠北的桑少筠來勢洶洶,反而具備了與朝廷分庭抗衡的能力和實力。昔日萬錢的一字一句,到了這時候,無比清晰的浮上心頭:我說你是二世祖,你不服氣?走着瞧,你除了害得少筠家散人亡外,你就只能動彈兩淮的幾個棄卒!我早就說過,桑氏昌,開中鹽昌,你不信,你就等着三兩年後兩淮的私鹽氾濫、淹沒開中鹽!你若不是色厲內荏、無知無畏的二世祖,我萬錢這名就改叫“錢萬”!

二世祖、色厲內荏、無知無畏……當日萬錢的一字一句,今日他全部坐實!什麼出身名門、什麼自小伴駕,什麼名師指導,全都是假的,全都敵不過世務經濟的一次考驗!

從小念書至今、入仕至今,從未如此挫折!

……

與何文淵頭疼腦熱、不知如何是好相反,此時此刻的萬錢是最爲繁忙的時候。但他最爲繁忙的不是忙着賺錢,而是忙着註釋兩淮形勢。

少筠在兩淮行家、鹽官面前公開曬鹽法後,他立即就敏銳的捕捉到了此舉可能存在的風險。但凡政策更迭過程,一定容易出問題!

果不其然,曬鹽法一出,兩淮鹽商看準了其間巨大的利潤,紛紛登門,表明合作意願。而桑氏爲了一句“獨木難支”,開始有步驟的開展自己的擴張計劃。首先是桑氏原先已經徹底分崩離析的族人。少筠金口一開,承諾全部予以合作,桑貴因此忙成了陀螺!隨後更多的鹽商涌來,少筠則令桑貴擇誠信者、兩淮有竈戶背景者、行鹽有歷史者,不緊不慢的談着合作細則。

本來這並非值得擔心的事情,但少筠爲了鞏固朝廷新法,合作伙伴未免選的寬泛,因此不少鹽商得到桑氏的一紙承諾後,開始擔心朝廷朝令夕改,竟開始人爲的損毀盤鐵,導致轉運使肖全安如坐鍼氈,頻頻上折朝廷稟明實情。更爲要命的是,肖全安擔心自己處置失當惹禍上身,竟然首先壓住一衆鹽商抵押的款項,說是要拿到朝廷明旨之後方纔發放給竈戶。鹽使司的屬官,一則爲了鹽商損毀盤鐵,二則爲了與桑氏交涉曬鹽事宜,忙了個腳不沾地,竟不大顧得上日日叫囂着要銀子的竈戶。

萬錢一路冷眼旁觀,至此,終於覺得事情危急到他不得不出手了!

六月中,京城裡接到奏報的皇帝與內閣商議之後,秘密派出了鎮撫司、東廠中最爲頂級的人物南下,也就在第二天,萬錢拿到了這個消息。

君伯在一旁十分喟嘆:“小竹子這一出,撼天震地,要瞞是瞞不住的了!錦衣衛東廠的人馬同時南下,小竹子怕是危險了。”

萬錢看着水榭外已經全數凋零的海棠,神情罕有的肅穆:“遼東一事,定躲不過,留下破綻太多。但鎮撫司東廠的人是否上報,就看錦衣衛的頭目和司禮監的人了。”

“爺!你想過沒有,遼東一事與兩淮此事實則一脈相承!新法何時、何地試煉成功?誰都會問,一問必然就是一串啊!鎮撫司又或者東廠,就是想瞞也瞞不住啊!生生從鹽課中分出三成稅利來,一年就是近千萬兩的白銀,怪不得肖全安如喪考妣的奔走、更怪不得何文淵大受打擊到不發一言啊!爺!我這句話,你別不愛聽!桑氏在明處,又連着新法和兩淮穩定,朝廷未必會動。桑氏不動,陛下也沒道理動遼東京城的那一夥子牽涉其中的人。如此、承受雷霆之怒的、必然只有小竹子一人了!她之所以心甘情願入康家的門,只怕是早有預料……”

……萬錢沉默,心慌到無以復加!

“君伯、”許久後,萬錢靜靜說道:“要不是你和明叔、瑞哥,恐怕我已經死了吧?”

“爺……”

“這一回,我要是辜負你們,陪着她走了,你們會不會氣我?”,萬錢轉過頭來看着君伯,宛如赤子:“你們會的。可你們都知道,活在這世上、太苦了。我、少筠,我們活得太辛苦了。或許她與別的女人沒有什麼不同,比她漂亮的有的是,比她能幹的也不少,可就因爲她活得苦,我竟覺得她與我是一樣的人,有她在,我不覺得自己太苦。可若她死了,我在這世上又孤零零的,實在沒什麼意思了。”

君伯定定看着萬錢,剎那領悟,這纔是他愛她的真正原因。他們兩、像!因爲像,纔有共鳴!他深吸一口氣:“爺要保着二姑娘?”

萬錢聞聲張了張口,隨後重複一句:“我要保着她、沒錯,我要竭盡全力與她一起活着。若我們能活,那至少說明,這世上還有天理可言,否則,我也不必活着了。”

君伯無比的黯然,他低了低頭,想到這一輩子哀傷的哀慟的哀切的經歷,他卻又笑了。確實,做人太苦了,太多磨難了,若全然沒有了天理,何必活着?“爺想怎麼做?”

一句話,表明的態度和決心!萬錢昂首:“我得寫幾封信。”

君伯點頭:“第一封,該寫給朝中謝閣老,向他說明眼下兩淮頭等大事是開展新法、安撫竈戶。”

“第二和第三封信封信,該寫給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嶽及錦衣親軍都指揮使牟斌,告訴他們二姑娘身系多方厲害,請他約束東西兩廠的密探,不到萬不得已,切忌秘密處決,以免兩淮生亂。”

“第三封……爺,依小人看,大可上京一趟啊!”

萬錢搖頭:“這時候離開揚州、不智!我絕不會再犯一次錯誤,置少筠於險境,叫人有機可趁!第四封信,與第一封信合在一起寫,也是一樣的!”

……

作者有話要說:萬錢身份的端倪再一次跑出來撩撥人。看他這幾封信,寫得端得是氣象萬千。謝閣老、司禮監掌印太監、錦衣親軍都指揮使……

矛盾該要全面爆發了……爲什麼要有萬錢,因爲沒有萬錢,少筠必死無疑,君伯一語中的。當然就算有了萬錢,少筠也不見得沒事,就許蚊子賣個關子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