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疆東北,地處安東郡邊緣,與東胡接壤之寧遠縣。
縣中主簿曹猛,正頂着暴雨指揮手下諸曹四處查探有無受災人家。
寧遠縣與靈泉縣交界處,有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巒,以主峰爲界,挨着寧遠縣的這一半,概因其像栽倒入地的半截戰戟,便叫做半戟山;另一半側看像只臥倒的貓兒,原本叫做貓兒山,後來佔山的山匪覺得這名字太弱氣,便私下改稱爲獅虎山,時間一長,除了官方文書上還叫貓兒山,四里都稱其爲獅虎山了。
本是同根同源的一片山,被一分爲二之後,山上的寨子竟也各自分立了山頭,且時有爭鬥。這一次卻出了大事,本就人數不佔優的獅虎山一下子戰死了近百人,損失慘重,半戟山雖傷亡輕些,他們的頭子卻身負重傷。請了大夫來看,大夫竟倒吸一口氣,搖搖頭連診費都不肯收,只說了句:“不中用了。”就走了。
半戟山上的二當家,女羅剎一般的蒼莩聽了,氣得破口大罵:“什麼東西!敢咒我大王!”
罵着罵着還是紅了眼圈,一個小侍女拿着帕子不知道該不該遞給她,被貼身侍候大王的羅綺攔下了,小聲地道:“讓她一個人靜靜吧。”
入了夜,四下裡漸漸安靜下來,臥室內只留了蒼莩和羅綺二人,也是相對無言。蒼莩只盯着帳中躺着的那人,羅綺一下一下靜靜地擦拭着一杆銀槍。槍頭上有點點斑駁痕跡,已經乾涸得看不出顏色了,羅綺拿着塊雪白的帕子,輕輕地在上面呵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擦拭。
蒼莩忽地道:“別擦了,吵。”
羅綺看了她一眼,隨即垂下眉眼,道:“怎麼能不擦?大王醒了要用呢。”
一句話招得蒼莩眼淚刷地淌了下來,她吸了口氣,連忙擦拭了去,點頭道:“你說的是,管那個庸醫說什麼呢。”
羅綺只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夜深了,驟雨初歇,彷彿在醞釀一次更兇猛的攻勢,反而將夜襯得更加靜謐。
晚春裡蟄蟲復甦,惹得夜鳥四起,時不時地啼叫,襯得夜愈發靜謐了。山勢起伏處,只有薄薄一層星光,偶有一兩顆星子劃過山巔,描着相似的軌跡。層巒疊嶂間,山腰一閃而過的這一顆流星,也不知是不是方纔從山頂跌落的那一顆,許是隻有山裡偷偷彌散開的霧瘴才能知曉了。
熬夜的人都知道,天快破曉時最難捱。蒼莩勾着頭,幾乎要睡着了,忽地她跳起來,把還在擦拭的羅綺驚得坐直了身子:“怎麼?”
羅綺已經擦了十幾遍了,那槍頭雪亮雪亮的,槍身也打磨過了,烏沉沉地泛着光澤。她顧不上把銀槍立好,急忙走向蒼莩。
蒼莩嘴脣抖了半天指着帳子說不出話,羅綺也看出了異樣——帳中人動了動,發出了略有些沉重的喘息。
“大王!”蒼莩一把扯開帳子。羅綺丟下銀槍,也圍了過去。
“可算是醒了……”
莊堯緩緩睜開眼,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架子牀裡。牀帳規規矩矩地挑起,將花草紋擠作一團,看不出是什麼來。
擡手看,皓白的腕子,纖長的手指,並沒有留長指甲。可手心那些薄繭讓她意識到,這不是自己的手,不是自己的身體!莊堯因爲長年生病,皮膚帶着病態的蒼白,身體也很瘦弱,這手臂卻頗有些精瘦,線條健美漂亮。這身體,是她做夢都不曾擁有過的健康體魄。
莊堯忽地想起了黑暗中那個陌生的聲線,“你替了我去……”就是指這個?
難道說……自己這是穿越了?
正疑慮間,猛地被人撲在身上,就聽那人哭道:“可算醒了,那糊塗大夫還說你沒救了……我呸!”
莊堯被這一撲,一口氣橫在胸口險些沒喘上來,還有心慶幸一把:太好了,我有胸。
一旁的羅綺連忙勸道:“蒼莩,你守了一宿沒閤眼了,且歇歇吧。大王初醒,還是不要太過勞動了。”
莊堯一抖,一半因爲大王這個奇妙的稱呼,一半因爲才睜眼就叫個陌生姑娘給撲了,一時有點兒懵。蒼莩擦擦眼淚,抓着莊堯的手道:“師姐感覺可好?”
師姐?
那個陌生人說,你少說話,別嚇着我妹子。
莊堯略微側頭,看見一個滿眼淚痕的少女,於是忍住了被陌生人撲襲帶來的不適,嘴角彎起一個不太成功的弧度,點了點頭。
蒼莩見狀,眼中像被點了一盞星子,一下子活泛起來,轉頭喜道:“羅綺,看見了嗎?師姐醒了!可叫大夫過來了?”
羅綺一直在呢,當然看到了,此時見蒼莩語無倫次,也不點破她,只是含笑道:“方纔吩咐人去請了。”
“可不許叫之前那個庸醫了。”蒼莩囑咐道。
羅綺點頭:“那是自然。”
羅綺與蒼莩不同,雖也高興,卻並沒有樂昏了頭,她總覺着大王哪裡不太對勁,不知怎地神色似有些錯愕。屋子裡又進來許多人,羅綺也不好多過問,任由蒼莩膩着大王,她悄悄地下去了。
一旁的蒼莩頂着一張少女的臉,口中卻說出叫她十分震驚的話來:“師姐先好好修養着,等痊癒了,可要讓獅虎山那幫畜生好看!”
一句話把莊堯給驚醒了,心裡像叫人狠敲了一下子似的——獅虎山?莊堯驚恐地摸了摸臉,自己沒穿成個什麼大妖精吧,巡完南山巡北山那種?這一摸雖然摸不出這張臉的模樣,倒也能確定自己還在人類範疇,那麼……她就是個佔山爲匪,上馬砍人的山大王了?
莊堯頗有些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強買強賣的那位女士,咱們這單生意也太含糊了吧。不是說“去了便知”麼,我現在仍舊什麼都不知道——這是什麼年代什麼地方,你是什麼人,你家妹子是哪個……社會新聞上管這個叫虛假廣告你知道嗎?
當然沒人回答莊堯,她無奈地搖頭笑了笑,這一笑卻壞了,不知扯動了哪根筋,身上的傷口復又疼了起來,只覺得全身無一處不痛,尤其受了傷的後腦,像被插了一根毛衣針似的,連帶眼皮都一跳一跳地疼,好像頭上還有外傷,身上骨頭縫也發酸,似乎有些發燒的跡象。
蒼莩看莊堯臉色不對,也有些慌了,忙道:“師,師姐,你身子不好就先不想操心這些……”
莊堯卻無力地揮揮手,疼得直皺眉。
此刻她頭腦中一片混沌,卻還偶爾有些零碎的頭緒,只是被這一身傷痛攪亂了,拼不成個兒。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意識與原主那一位的意識相斥,莊堯只覺得腦子都要慢上一拍。只得拼命摳着自己的手心強制自己平復下來,整個手都微微發起抖來,額上也汗涔涔的,愣是叫她想搜刮了一點兒原主的記憶。
撲到身上哭的女孩子叫蒼莩,旁邊那一個看着十分伶俐,被稱爲羅綺的姑娘,稍年長一些,是個穩重又心細的人。其餘衆人都很規矩老實,皆是侍女。至少從目前來看,這些人並沒有惡意。這具身體的原主叫做王幼姜,是半戟山的當家人,會戰獅虎山之時受了重傷,八成是在她將死未死之時,自己穿過來了。
蒼莩見她直冒冷汗,無措地叫了羅綺過來,羅綺果然穩重,道:“大王傷在頭上,怕是不好思慮過重,咱們讓她好好歇着吧。”
蒼莩急忙點頭,羅綺又吩咐人端了一碗煮得爛爛的小米粥來,對莊堯道:“大王方醒,可要用些米水?”
有吃的!
一句話成功吸引了莊堯的注意力,手術之前飲食都是嚴格遵醫囑的,雖說她能忍,但用到“忍”字,可見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而王幼姜從受傷到現在滴水未進,生理上也很是飢餓,方纔只顧着想事情,莊堯還沒察覺,如今聽羅綺這麼一問,飢餓的感覺一下子就冒了出來,肚子也不爭氣地咕嚕一聲,莊堯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裝咳嗽,想撓了撓頭髮又被扯着疼,便不敢動了。羅綺沒聽見這尷尬的聲音似的,面不改色地扶起她來,蒼莩則怒視了一圈憋着笑的幾個侍女,端起碗來親自給她餵食。
小米粥噴香的味道撲來,帶着一種重獲新生的真實感撲面而來。
羅綺還怕她不愛吃,解釋道:“這粥是用粟米煮得稀爛,放了點兒鹽巴,味兒也不壞。大王現在吃不得那些不好克化的東西,先墊墊肚子吧。”說着還幫她把臉側的頭髮捋開,鬆鬆挽起來。
本想說句謝謝,猛地想起王幼姜說的話,不好貿然接口,只好沉默地開吃。
雖然這年頭小米磨得沒有那麼細,卻因爲煮得久十分容易入口。廚下用涼水冰過了碗,吃起來並不燙,莊堯把一整碗都吃完了,還沒反應過來,羅綺就已經用帕子給她擦完了嘴。
莊堯也不得不承認,人一旦吃飽了,心情就不會太壞。
她作漫不經心狀迅速掃視了一圈,架子牀上吊着藕荷色的帷帳,上繡着些吉祥花草,帳子頂上還拴了塊玉,也不知是哪個朝代的風俗。屋子算是寬敞,站了幾個穿着打扮相似的侍女,其中羅綺的衣裳看着略繁複些。唯有蒼莩與衆女裝束不同,頗爲精練,質地也不壞。再看廳室內的擺設,竟十分乾淨雅緻,唯獨牀尾那面牆上掛着寶劍,七節鞭等,旁邊還立着一杆□□,槍頭雪亮,襯得屋內有些冷肅。
莊堯打量過周圍,又剛吃飽,就有些倦了。頭上雖還疼痛難耐,到底抵不過睏意,沒多久就睡着了。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中途彷彿有人過來搭了把脈又走了,半睡半醒間,莊堯被灌了一碗苦藥,還被服侍上了個廁所——在屋裡,被一堆陌生人圍着有點兒尷尬,好在是藥裡有安眠成分,迷糊着也應付過去了,等醒來,身上傷處該疼還是疼的,但似乎不發熱了,骨頭不酸了,精神也好了不少。這會兒蒼莩不在,服侍的人是羅綺,給她擦了擦臉和脖子之後,又餵了她一盅燉得爛爛得老雞湯,怕她嘴裡太膩,還拿去年存的果子榨了一碗酸甜爽口的果子汁給她用。
等都收拾完了,羅綺才道:“算日子,該去探看紫光臺的壓寨夫人了呢。”
莊堯一愣,壓寨夫人?
羅綺見她有些詫異的目光掃過來,還柔聲解釋道:“那位紫光臺主人,總是褚氏大族出身,不能太掉以輕心了……便是不去,也要着人好生看顧纔是。”
這一回,被羅綺凝視的莊堯壓抑了自己的心情,面無表情地答應了下來:“我要去看她。”
笑話,聽羅綺話裡的意思,這壓寨夫人十之八九是個被拐賣婦女啊!
一個大王,目測女,竟然綁了個壓寨夫人?王幼姜在搞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