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玄被一個壯漢拉扯着立在雨裡, 人也好,雨也好,都是想躲躲不得。
這頭土驢也不耐拉扯, 有些焦躁起來。驢將腳下的泥踩得稀巴爛, 濺了楚玄一身泥點子。他這會兒也顧不上一旁看熱鬧的楊管事, 控着這頭跟他不怎麼熟的驢子, 眼見着三五個莊稼人陸續趕過來, 心裡也焦急起來。
楚玄並不是獨自來的,跟着他的人一看有變故,都抽了刀要逼上來。
這些侍從自然是忠心, 只是他們一抽刀,卻叫這些農人都驚怒起來, 一個身材短小的男人乾脆跑過了來, 邊跑還邊喊:“殺人啦!!!!!!”
他手裡還扛着一柄鋤頭, 跑過來不去敲楚玄,反倒繞了背後去砸那驢腿。
楚玄不想傷人, 剛喝住了侍從:“把刀收了!”他整個人就摔在了泥裡。
楊管事見狀也覺得不好,他本來還看着熱鬧覺得有趣兒,不想這些人是有弄死楚玄等人的心,再這麼下去,只怕他老命也難保, 心下不由驚慌, 急忙跑去叫人——呂弘是個沒分寸的渾人, 他只想保住自己偷佔的田, 招來佔田的佃戶都是走投無路活不下去的, 事先叫楊管事與他們說了,這田與山匪有關, 敢來的不收租銀。楊管事方纔與壯漢嘀咕的,正是說半戟山來收回田產了。
只是呂弘到底低估了這些人,或者說他本也不在意——他不過是挑起事端,好叫兩方爭鬥起來,他坐收個漁利——不想這些人被逼得狠了,沒了田,餓死是死,逼急了殺人是死,於是就將鋤頭指向了楚玄。
楊管事剛跑了兩步,那矮個子卻是眼尖,喊道:“逮住他!”
便有個壯碩的漢子去追了,他本人卻是掄起鋤頭逼近摔在泥裡的楚玄。這下楚玄的侍從再顧不上楚玄的囑咐,拔刀來救。
眼看也要來不及了,楚玄竟十分難看地滾開了,堪堪叫那鋤頭落了空。
楚玄擦了擦臉,還有心思開玩笑:“這躲得不好看,師父看了怕是要嫌棄我。”
說着迎上那矮個子男人,三五招就將他拿住了。
這人一看就是農人當中的主心骨,其餘幾人見狀,皆不與侍從打鬥了,只退着,焦急地看着他。
一開始與楚玄衝突的漢子還道:“你欺人太甚!快放了他!”
楚玄不爲所動:“這是半戟山的田產,是誰讓你們種的?又是誰挑撥你們鬧事?”
這會兒追楊管事的壯漢也回來了,見矮個子被楚玄拿住,氣得狠踹了楊管事一腳,道:“放了我們哥哥,不然我把這老頭兒打出屎來!”
這回嚇壞了楊管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清了事實,兩方人都傻了。
這些農人終於知道,呂弘將地白借給他們種,是打得這個主意,一時間都撲上去揍楊管事了。楚玄雖覺得壞事的是呂弘,卻也不願攔着他們打楊管事這麼條狗腿,只示意侍從看着點兒不要真打壞了。
那矮個子這回也沒了脾氣,臉上頗有些幾分尷尬與惱怒——被人當槍使了,還叫山匪抓住了。他倒也是條漢子,道:“都是我的主意,我聽聞你們山匪也是講些義氣,放了我這些弟兄。”
楚玄卻鬆手放了他:“我可以將你們都放了,只是這些地產,你們不能再種了。”
楚玄的聲音不大,卻叫所有農人都住了手,矮個子聽了前半句還露出個欣喜的笑容,聽了後半句,這笑容也不知該不該收回去,半晌,竟撲通跪下了!
“這位郎君,你一看便是個善心人!”他一邊磕頭一邊說,“我們幾家兄弟,早年賣了田地給楊家做佃農[1],他們一家子跑了,卻叫我們沒吃沒喝啦!我家裡還有個病得要死的婆娘,這幾位,誰又沒個要照顧的爹孃?你不讓我們種地,是要逼我們去死啊……”
他的額頭砰砰地磕在泥裡,又叫雨水澆得花了一臉,十分狼狽。
楚玄自小也是衣食無憂,半戟山雖不算桃源鄉,倒也沒有被逼成這樣的人,是以心中惻然,便道:“這地,真不能給你們種。”
此言一出,那矮個子磕頭的動作也愣住了,一臉呆滯地望着他。
楚玄心中不忍,道:“這塊是不是好田,恐怕要做他用。你若肯出力氣,我們山上總有僱人的活計,別的我不敢許諾,一家吃飽倒是不難。”
那矮個子半晌沒反應,楚玄還以爲他不願,正準備再勸誘兩句,不想他卻從泥裡蹦起來,一臉狂喜地道:“郎君當真?!”
楚玄舒了一口氣,也笑了:“當真。”
說罷解下腰間一塊佩玉,遞給他:“我叫楚玄,你去半戟山找我就是。”
矮個子忙道:“我姓郎,行九,這幾個都是村中與我一道長大的兄弟。”一一介紹了,開頭衝撞了楚玄的壯漢甕聲甕氣地道:“咱們可是要到山上當土匪?”
郎九道:“胡說什麼!是做活哩!”
幾個人聽說能養活一家吃飽飯,都要給楚玄跪下,楚玄手忙腳亂地把他們拉起來,連道:“不要跪在雨裡。”
郎九便攔住衆人:“郎君說得對,病了做不得活哩。”
楚玄不是這個意思,卻也不知道怎麼反駁,便叫侍從錄下他們名姓,準備回山再安排。
楊管事叫人揍得鼻子下掛了兩道血,楚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日後山上必會派人來重新丈量土地,叫你家主子準備好了。”
“主子”兩個字說得很重,楊管事知道,這個主子不再是楊家,而是呂氏了。
楚玄一身泥水,也沒驢可騎了,只得與侍從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順德里去牽他們的馬。
眼瞅着天色有些暗了,纔到得縣中,楚玄本是急着回山上換身衣服再好好洗個澡的,都拐進回山上的小路了,又突然叫人打馬往縣衙去。
他總覺得這件事要與莊堯說一聲。或者說,他總覺得他該見莊堯一面。
這一日,羅綺也叫雨天耽擱了,過了晌,天快黑了雨才停。羅綺見莊堯心情不錯,心裡的愧疚也鬆快了些。正待跟莊堯請辭,忽見日常替她聯絡山下事務的一個侍從站在門外,臉色有些焦急。
羅綺便朝他使了個眼色,不想卻叫莊堯看見了:“怎麼?可是山上有事?”
羅綺笑道:“縱是有事也還有我呢。”
莊堯心裡隱隱覺得奇怪,卻也素來信任羅綺,還笑道:“山上沒有我倒是無妨,沒有你就不成了。”
羅綺不知怎麼接話,低頭道:“那我去了。”
莊堯便起身送她,心裡還有些不捨,只覺得山下日子過得無趣。兩人不曾話別,忽地聽得院外有車馬聲,有人喝道:“攔住他們!”
“快快!”
聲音十分嘈雜
莊堯不明就裡,卻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道:“縣衙門口還敢傷人不成?快敲門求助!”
莊堯立即聽出來了,這是楚玄!
羅綺也是一驚,退後兩步,低聲問那侍從:“怎麼回事?”
侍從的話卻叫她大驚失色:“咱們山上的人把胡商帶回來了,卻不想在離開邸店的路上遇見了楚郎君!”
羅綺想不到,楚玄怎麼會在縣裡?他丈量完土地回山上,怎麼也不可能經過邸店!邸店是在去往縣衙的路上!
莊堯雖在軟禁中,卻是門也不走,徑自翻牆跳出去了。羅綺終於慌了,叫道:“外頭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快去跟上大王!”
等衆人出去,卻只見了莊堯一個背影,她奪了楚玄的馬,身後還跟着她那一隊被派出去查胡商的親衛。
“怎麼回事?”羅綺對着楚玄問道。
楚玄還是一身泥的模樣,急道:“我本有事要與阿姐說,不想正碰上他們帶了胡商回來,他們還不知大王在縣衙裡,我瞧着事情急,便帶他們過來了,不想路上殺出一些人來,竟打傷了我們的人,挾裹着胡商走了!”
羅綺一聽就怔住了,從他們手中搶了胡商的能是誰?
她急忙問道:“當時邸店可還有旁人?”
替她跑腿的侍從道:“還有幾戶別家的商旅,都是借咱們的地方歇歇腳的。”說着列舉了幾個姓名。
羅綺聽了兩個就打斷道:“是陳家的商戶!”
楚玄還不明白:“哪個陳家?”
羅綺無法跟他解釋,心中又悔又急,不想竟能這麼巧叫楚玄碰上了。又怕莊堯與陳家撞上了出事,於是再不顧身份,去找褚雲馳。
楚玄還問:“你去往何處?”
羅綺也不回頭,只道:“楚郎快去追上大王,別叫她與陳氏起了衝突!”
楚玄從未見她這麼急過,於是借了侍從一匹馬,急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