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宴飲之日發怒, 就是爲了這個?”褚鳳馳目瞪口呆,又問,“這不對, 不是除了第一頁, 其餘都燒了?”
禇靖都不知道怎麼教育兒子了, 從案頭抽出沒被燒的第一頁, 和褚鳳馳手中的幾頁正對得上。老頭子早就換了信紙, 燒信是做給別人看的,真正的信他沒捨得。
不過,除了叫褚鳳馳嚇壞了的第一頁, 寫了褚二要求娶一個邊地的山野女子外,信中內容還真是該燒的。
前一半還好, 寫了寧遠民生, 略有些瑣碎, 後半段卻叫褚鳳馳看出了個大新聞——寧遠開出一處礦藏來,就在褚雲馳買下的那片密林裡。那處地方靠近東胡, 自來都是戰地,並無人去開採,是以叫褚雲馳撿了這個大便宜。
礦藏於國家來說,是一等要緊的資源,鑄造禮器武器與貨幣都少不了它, 是以褚家必要守住這塊地方, 對外防着東胡, 對內防着其他士族覬覦。又說當地人種植了一種“草棉”, 與木棉大不相同, 可織布成衫,比絲易得;亦可絮進夾衣裡保暖, 比裘衣廉價。
最後褚雲馳在信中道,先祖母亦出身邊地小族,卻與祖父伉儷情深,一生偕老,他願效仿先祖,與一邊地女子結髮,爲國,也是爲褚氏守好寧遠一地。
言辭切切,卻叫褚鳳馳半晌說不出話來。
而最後一段險些叫他一口老血吐出來。他的好弟弟囑託他爹:還要想個辦法,把這件事處理妥帖些。
什麼叫妥帖些?首先,褚雲馳要娶個邊地女子,就夠驚世駭俗的了,不能叫京城士族猜忌什麼;其次,還正巧趕在公主下嫁這當口,不能叫皇帝猜忌什麼。
褚鳳馳憨直是憨直,卻並不傻,這事涉及利益,頓時叫他腦子也轉得飛快。禇靖那一怒,恐怕是故意做給京中貴族看的,好把這件事鬧大了。
既如此,褚雲馳自然是不可能再娶京中淑女了——也沒人願意把女兒嫁給他了。這樣,留在寧遠也是順理成章的了,只是……
“阿爹,二郎的婚事……二郎竟爲了一座礦就委屈自己娶個山野女子?”褚鳳馳驚詫,“我褚家就淪落到靠子弟的婚事換取利益的地步了麼?”
禇靖面色也有些鬱郁,不過倒也不算生氣,想是已經深思熟慮過了。嘆口氣道:“你這個弟弟,自小就有主意……旁人若做了我的兒子,怎還會跑出京外去?旁人若得公主青眼,管她是什麼脾性,只怕要先佔了皇家的便宜再說。你算算看,凡事只要他想做,我可攔得住?我攔了二十年,不還是揹着我,勾結他舅舅,跑到那麼個邊陲之地?”
罵了幾句小畜生,話鋒一轉,又道:“可這回他求到我這裡了,終究是心裡有我這個父親。有些事啊,畢竟是你這個兄長做不來的。”
褚鳳馳仍是不能釋懷:“難道是他在那邊兒做下了什麼?還是受人要挾?京中淑女如何不好……”
禇靖竟比他看得開:“你先祖母亦是邊地小族之女,又有何不妥?”又一指信中某頁某處,“這家女娘,聽聞出自寧遠崔氏。雖說與隴西崔氏不是一支,卻也是譜系上有過的。”
褚鳳馳仔細一瞧,果然寥寥提了幾句,他看得不仔細也沒注意。這回倒也不說什麼了,畢竟禇靖生母也是小族出身,褚鳳馳不敢多說,只好挑了個旁的,也是他十分不解的來問:
“話雖這麼說……可陛下那裡怎麼辦?先前二郎不是說,若是褚氏急於婚配,恐怕陛下不喜?”
禇靖看了他一會兒,笑道:“這話果然是聞鶴說的,我還道你怎麼想得那麼細緻了?”
又道,“凡事不過是靠變通。你當我在宮裡留飯就只是吃飯了不成?公主胡鬧在前,若褚氏與京中著族聯姻,陛下心中不喜倒是難免。可他要娶的,是個邊地小族的女兒,我再給陛下透露那麼一絲兒此事與公主事有關,陛下心中便只有愧疚了。再說了,聞鶴說那女娘至今未嫁,是侍奉養母的緣故,也算是好品性了。”
褚鳳馳聽得目瞪口呆,家裡這一老一小,原來都是流氓來着。褚氏急着給兒子定下婚事,但凡是個京中豪族,都會叫今上不快,可這次不一樣,對方雖說也與某小族有些瓜葛,在京中看來卻與野人也差不多了,看上去是褚雲馳吃了大虧的!
如果有個男人傷害了你家妹妹,回頭又摟着別的白富美炫耀,你自然不爽了對不對?可如果他娶了個野人,過得又不好,是不是你也能心裡平衡一點兒?況且本來這位公主就已經闖了大禍,有簫三這個受害者天天在眼前晃悠,想必皇帝對褚雲馳還能有一絲同情的。
這也正是爲什麼皇帝看着褚鳳馳時帶着同情的緣故了。
褚鳳馳想通了,只覺得心累。
最後只剩一句嘆息:“到底還是可惜了。”
禇靖也嘆:“是了。髮妻不可棄,便是次一等,也就這麼着了吧。褚氏子弟,也不是靠姻親起家的。”
又勸慰褚鳳馳:“好在一時他們也不回京,眼不見心不煩吧。坊間閒話卻是少不了的,也委屈你娘子了,叫她不必放在心上。”
褚鳳馳一一應了,與禇靖又飲了一回酒,纔回了自己的住處。
此時已過午後,秋末的殘陽雖不夠和暖,風卻帶着些水汽,似有寒雨欲來。褚鳳馳叫風一吹,酒有些醒了。他在天井站了一刻,忽地回過味兒來,不由大笑三聲,嚇得午後打瞌睡的僕童都驚醒了。
褚鳳馳邊笑邊往回走。
聞鶴這個滑頭,只怕他連阿爹一併耍了!那封信寫得極有技巧,先頭第一頁寫得嚇人,活脫脫把人家姑娘說成了個野人,叫人看了幾乎要氣死;信末卻又給洗了回來,說是個率直又妥帖的人物,又擡出了寧遠崔氏,一併講了些賢孝事蹟,看着又覺得還算好了。
阿爹初讀這封信,必是暴怒——這正是二郎一貫的風格。可是禇靖又是頭一回收到二郎的信,三思之後,定會細看細想,看到末尾便會覺得這女子也有可取之處。褚雲馳也算是一步一步把他爹帶進坑裡了。
說什麼爲了家國天下,只怕他根本就是爲了個邊地女子。不然也不會對薛魁說什麼“京中淑女見都未曾見,如何與之舉案齊眉,共度一生”。
這分明是已有了心儀之人,才叫自己這個哥哥幫忙糊弄阿爹。是以這一次,他也並未提起如何跟陛下辯解,他原本就不曾打算回來!那封信裡,雖有八成是真,卻仍有兩成是瞞着阿爹的。
褚鳳馳笑着搖了搖頭,想通了這一節,心裡竟舒暢了不少,心道這個弟弟畢竟還是在自己面前更親近些。
遠在寧遠的褚雲馳還不知道京中一日三變,不過他倒是也不怎麼擔心——他有別的事情要忙。
首先,他得處置了此次作亂的呂弘與陳氏一家。
斡兀吉的家人也找着了,既然證實了是被陳氏控制,陳氏的罪責就是跑不了了。再有呂弘,帶人劫道傷人,這還了得?獅虎山當年也打個劫,現在獅虎山都沒了,呂弘能成什麼氣候?
且呂弘殺了人,證據確鑿,餘黨多半是身背數案的賊寇,依律也不會輕判。陳家倒也不難判,斡兀吉的家人作證,陳家攀誣半戟山暗通胡人,就夠他們家喝一壺的了。且還有個陳環呢!他也在劫車現場,又與呂弘有約在先,無法抵賴,雖然他並不知情,卻也無法自證。尤其呂弘鐵了心要拉陳氏下水,咬着陳環不放,大有拉着陳環一道下地獄的架勢。
陳賀成倒是有心贖買了自家罪責,又帶着呂氏跑去小王氏府上哭哭啼啼,託小王氏求一求半戟山,叫他們放過了陳氏,卻不想被小王氏罵的灰頭土臉:“我呸你們一家姓陳的畜生!逼死了我阿姐,害得我幼娘險些夭折,今日倒還有臉來我門前求情?”
又作勢叫人去報官,嚇得陳賀成匆忙跑了,連呂氏都叫他扔在了身後。
小王氏出了多年的惡氣,也是揚眉吐氣了,這頭陳氏卻是慘了。
按說陳氏有罪,卻也夠不上誅殺滿門,褚雲馳到底留了一線,報了郡府也只是流徙,跟着獅虎山的腳步,從東頭扔到了西頭。
陳賀成還打算贖買,傾家蕩產地託人求了何功曹,何功曹自然不敢收,勸道:“流徙已是郎君手下留情了,家當還是留着路上打點吧。”
漫漫長路,能不能活着到目的地都是兩說。
陳賀成慢慢地嘆了一口氣,像是全身氣力都被抽走了似的,只得點頭道:“有勞了。”
他帶着僕人出去,背影縮着,再不見往日跋扈模樣,倒像是個龍鍾老者。
再有另一件事,褚雲馳遣走了韓沐。
韓沐其人,有奇能,卻不可多用。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刃,可以傷人,也會割傷自己。更何況,這是一柄不受控的刀刃。
韓沐聽說褚雲馳不想留他,也並無意外,淡淡笑了笑,對來送他的曹猛道:“有勞曹主簿,我想再見一見褚令。”
曹猛素來不喜歡他:“見也無用,韓郎還是請去吧。”
韓沐見說不動曹猛,倒也不惱,只笑道:“還請曹猛轉達一句話與褚令,韓某對褚令傾慕已久,只盼他日後會有期。”
曹猛聽着不大得勁兒,便有些厭煩地擺了擺手:“知道了。”
回頭卻將這事忘了個乾淨,也不曾對褚雲馳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