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見當利公主神色有異,便知必定發生過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索性單刀直入:“這些年,壽兒母子倆的日子如何?”
“皇家人自是生活優渥,尊貴非凡。”當利公主猶豫再三,強行壓下滿腔的愁緒和憤怒,卻忍不住補了一句,“至於旁的……人走茶涼,也是尋常。”
聽當利公主這麼說,聖人也就明白諸王對齊王遺孤的態度,不由嘆了一聲,對旁人猶可,對魏王的印象卻又壞了幾分。見當利公主左右爲難,他揮了揮手:“時候也不早了,你去宴上吧,朕隨後就來。”
當利公主聞言,便知這次沒機會說了,她心裡有些後悔,可想到兒子,感情的天秤到底傾斜到了活人這一頭——哪怕她真說了這樁陳年往事,也未必會因此動搖聖人的決定,十有八九就變成了小時候性子不定,現在大了已沒那麼偏激。
她有事倒沒什麼,可兒孫們……用一家人的前程乃至性命去換取一個並不確定的未來,當利公主未免顧慮重重。
待她走後,聖人才有些傷感地說:“孩子大了,不像小時候那樣,什麼都和朕說了。”
匡敏心道他們小時候也不會事事都跟您說,卻不敢真這樣駁斥聖人,只得委婉地爲當利公主說好話:“大公主已爲人母,顧慮自然多些。”
隋桎與魏王走得近,聖人早有所耳聞,自打魏王和代王兩系聯姻後,沛國公隋軒也漸漸靠了過去,當利公主卻沒半點動靜,哪怕旁人都以爲隋家兩兄弟的態度已經代表了當利公主的態度,聖人卻知不是那麼回事。如今見到當利公主的態度,聖人就更明白了——當利公主與齊王的姐弟之情極深,魏王受齊王照拂良多,卻不見回報,當利公主哪能不心寒?奈何兒子大了,做父母的管不了……就不知這其中,還有什麼是非。
聖人記下此事,心道再找個時間,想辦法問問長女,又有些惋惜。
他看重兒子,也喜歡女兒,奈何七個女兒沒有一個性子真正像他,哪怕對政治最熱心的長女當利公主也不例外。反倒是侄女陳留郡主繼承了幾分他的心性,看似溫和,卻是最果決不過的一個人,就連親生的兒子也不能讓她退讓半分。不比當利公主,一聽光輝事蹟,誰都感覺她不怎麼好相與,實則對兒子們一退再退,白白擔了偏心的名聲。
匡敏知聖人惆悵,便挑好聽的話說:“老奴倒是覺得,海陵縣主瞧上去有些面善。”
聖人豈能不會意?他對代王本就愧疚非常,如今又覺代王實在忠厚溫良,一聽得匡敏這樣說,忍不住一掃惆悵,微笑起來:“不錯,海陵倒有幾分朕年輕時候的樣子,若——”說到此處,他忽動了一個念頭,又覺得實在太過荒謬,便沒多想。
秦琬留意到了當利公主的離開,卻沒多管,她扶着沈曼,在內侍的引領下,款款向太極殿走去。沿途見到的所有人,無論內侍、宮女還是妃嬪、命婦,對她們的態度都比從前更爲熱絡,殷勤。
沈曼雖做了多年的代王妃,卻是第一次享受這等萬衆矚目,誰都滿面堆笑與自己打招呼,爭相討好奉承的場景,不免有些飄飄然。好在她心智堅定,沉迷片刻便恢復了素日的端莊雍容,那種自己說什麼便是什麼,正一品貴婦都不敢對她有所違逆的感覺卻留在了心底。
代王見着妻女,原本緊繃的神色下意識放柔了。
他本就溫煦平和,這些年因流放之故,未免有些患得患失,畏首畏尾,對人對事便沒什麼精神,頗給人一種軟弱可欺之感。如今放下心頭大石,自身安危得以保證,也就撿回了皇長子的底氣,舉手投足都流露出一種凌駕於衆人之上的高貴來。
異國的使者們先前都不敢東張西望,對皇長子也是隻聞其聲,未見其人,如今見秦恪的言行舉止,又見他的位置僅次於聖人之下,與任何人都不同,忍不住思量起來。
思摩使了個眼色,他的侍從處真會意,立刻塞了一顆金珠子給負責倒酒的內侍,小聲問:“坐在皇長子殿下身邊的兩位女子都是皇長子殿下的妻子麼?”見內侍面露吃驚之色,他連忙加了一句,“待會若是要敬酒……”
宮裡的人哪個不是將“規矩”二字刻在心底的?聽見處真這麼問,內侍心中鄙夷,看在分量十足的金珠子的份上,小聲說:“那是王妃與縣主。”
處真連連點頭稱是,再塞了一顆金珠子到內侍手裡,見思摩的目光又落到了坐在裴晉身後的裴熙身上,便隨意問了幾個問題,才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那位坐得很前的年輕公子是誰?若是待會要朝幾位老大人敬酒——”
若非裴晉要告老還鄉,以裴熙的身份,那是怎麼也沒辦法坐得這麼靠前的。聖人之所以命人這樣安排,一是爲了展現自己對世家、對老臣的優容;二便是要重用裴熙,態度擺明了放在這裡。
這些並不是什麼不能說的,內侍平素也少有這麼多進項,略一踟躕,便道:“敬裴老大人就是了,裴郎君暫且還未領實職呢!”當然了,誰也不會懷疑,他一旦再入官場,立刻就是正五品上的大官,或者更高。
思摩恭敬地站在右賢王后頭,半個身子藏在陰影裡,若有所思。
縣主,按照漢人的規矩,那便是皇長子妃所生的女兒了?至於另一位……都姓裴,又坐前後,可見是有血緣關係,但大夏又不像突厥,左右賢王的位置都是血緣繼承。聽說他們的官位大部分是要考的,此人年紀輕輕卻能安然坐在這等位置上,可見本事非比尋常。
他對秦琬和裴熙印象很深——雖說他出去一趟,從街頭到街尾,不知多少人用熾熱的眼神看着他,這道視線仍舊是不同的。那是一種完完全全的評估,打量甚至是審視。只可惜當他往窗口看去的時候,只看見了裴熙和秦琬在說話,裴熙又立刻將窗戶關上了,思摩並不能確定到底是誰在打量他。
這也是在大夏,他不好放手施爲,若是在西突厥……
正當思摩盤算着這些的時候,氣氛已被漸漸炒熱——烈酒、絲竹、歌舞,這些本就是容易拉近彼此距離的東西,各國使者雖都是草原上的貴族,部落卻哪有大夏的繁盛,珍饈佳餚樣樣不缺,鶯歌燕舞應有盡有?
酒酣耳熱之際,鮮卑使者似是酒意上頭,大聲說:“尊貴的大夏皇帝,您是帶給我們光明和溫暖的太陽,您的兒子們便是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理當被衆星所環繞。爲何尊貴非凡的皇子們,竟只有一位妻子?”
聖人聽了,微微一笑,回答道:“這是中原的禮法,漢人只能有一位妻子。”
“這樣不好!”鮮卑使者既有些醉意,便沒了平日的謹慎,極爲自豪地說,“在咱們草原,只要夠強大,就能擁有無數個妻子,生下上百個兒女。兒女越多,部落越強,放到哪兒都一樣!”
這話說得實在粗糙,大臣們聽了,涵養好些的還能坐得住,涵養不好的已是直接皺眉。有資格參加賜宴的皇室女眷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無不透着鄙夷,陳留郡主想到表姐大義公主,用力捏緊了手上的酒杯。
聖人非但沒有生氣,態度反倒極爲寬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各地規矩不同也無可厚非。在中原,漢人只能有一位妻子,也只有這位妻子所生育的兒女纔可以繼承家業。皇室的規矩雖有些不同,大體上卻是一致的。”
鮮卑使者聽了,驚道:“一個女人所生的不同兒子,尚有高下之分,何況不同的女人?家業本就該由最強的人繼承,豈能不論資質,只問出身?”
他這話說得也沒錯,胡人的規矩就是這樣,一夫多妻,服侍男人服侍得高興了,卑賤的女奴也能做可汗的妻子。所謂的大閼氏,大可敦,不過是最受可汗寵愛,遇到大事站第一個的女人罷了。除此之外,與側室並無太大的差別。這也是都羅可汗輕易就貶妻爲妾的原因,在他們心理,這隻能說是從正妻貶爲側室,也極平常——你年老色衰,就該退位讓賢。
都羅可汗的兄弟們沒有對大義公主許下正妻之諾,只是對大夏文化了解得不夠,又不敢輕易得罪妻族罷了。若他們清楚漢人對名分的重視,也會毫不猶豫地對髮妻背信棄義,在他們心中,這根本就不是事兒。
這也是爲什麼處真會問秦琬是不是代王之妻的原因——沈曼的容色早被十年的流放和連續幾年的疾病摧毀得差不多,秦琬卻璀璨非常,在場至少有一大半人時不時偷偷朝她看去。在胡人心裡,漢人所謂的重情義,頂多就是把年老色衰的妻子也帶來這種場合,讓她與新寵並列,以示地位罷了。這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哪裡想得到秦琬是代王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