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緊一緊我的手,露出自信篤定的笑容:“姑娘別急,奴婢還沒說完。奴婢聽聞此事,怕齊寶起戒心,不敢親自去問,便求商總管幫忙。商總管上一次受姑娘的恩典保住了總管之職,正思無處報答,見奴婢去尋他,甚是關心。於是將齊寶灌醉,又許他去幹淨些的地方當差,這才問出,原來慧嬪接管內阜院後,齊姝去哀求慧嬪。慧嬪便命人打得輕些,齊寶叔侄得了慧嬪這樣的恩惠,還不唯命是從麼?”
我問道:“齊寶可說謠言是齊姝奉慧嬪的命令傳出去的?”
芳馨道:“這倒沒有。商總管說他問了許多次,想來齊寶身爲賤役,不知道慧嬪究竟命齊姝做什麼。”
心中窒悶,風這樣大,卻有些透不過氣了:“除非齊姝肯親口承認,否則依舊無用。”
芳馨道:“不錯。所以奴婢剛纔去了齊姝的綠煙閣。”
我先是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忽而心念一動:“剛纔?”
芳馨道:“奴婢帶了好些吃用的物事送給溧陽公主,又說了好半天的閒話,便出來了。”
我恍然道:“深更半夜,姑姑帶着那麼多東西去拜訪齊姝,想來不到天亮,慧嬪便知道了。慧嬪若知道漱玉齋和綠煙閣往來,難免猜忌。姑姑好計策。”
芳馨微笑道:“姑娘過獎。奴婢也是聽姑娘說起樊稠因放過韓遂被李傕所殺、曹操離間馬騰韓遂的故事,纔想到這個主意的。只是未得姑娘同意,就動了好些東西……”
我笑道:“只要能查清楚真相,何惜財物?姑姑此舉,甚得我心。姑姑在綠煙閣可察覺到什麼?”
芳馨道:“齊姝見奴婢去了,甚是意外,似乎還有些慌張。這個……奴婢也說不好。齊姝那邊,恐怕得姑娘親自去問。”
我又是驚喜,又是感動:“姑姑能查驗至此,已大出我的料想。我本以爲能查到流言的源頭已是不易,想不到,姑姑竟然先施了‘反間計’。”
芳馨笑道:“慧嬪若不做壞事,自然不怕什麼反間計。姑娘放心,奴婢會派人好生盯着長寧宮和綠煙閣的。”
我起身關了窗,芳馨連忙點燈。明晃晃的燭光被窗隙裡的微風吹得晃動不已,我的影子亦在牆上微顫,一如我難以抑制的興奮心情:“既然查出了齊姝,真相也不會遠了。”
芳馨道:“倘若從齊姝那裡得知,真是慧嬪所爲,姑娘會如何對待慧嬪?”
我笑道:“她是寵妃,我能將她怎麼樣?”
芳馨還要再說,我忙道:“姑姑辛苦了這兩日,該歇息了。我也要好好想一想,要如何才能讓齊姝吐露真言。”
芳馨看着我,眉心微蹙,如一位慈和無奈的母親看着執拗淘氣的女兒:“姑娘會交給有司秉公處置麼?”
謠諑中傷這樣的事情,宮裡日日都有,流言無形,恐難以“秉公處置”。更何況慧嬪是寵妃,皇帝未必不護着她。我垂眸,隱藏起鋒銳的恨意,口角噙笑:“姑姑放心,我一定會的。”
早晨起得遲,匆匆忙忙趕到定乾宮的時候,正趕上皇帝下朝進了儀元殿往御書房走。我不欲與他見面,便放輕了腳步急往鏤雕雲龍金屏後躲。待聽得衆人進了書房,這才慢慢走了出來。忽然小簡從御書房裡退了出來,上前道:“大人且慢,陛下有話問大人呢。”
我只得隨他去。清晨涼爽,御書房四角的青瓷小缸裡的冰塊已經半融,身上頗有寒意。皇帝正在由良辰等人服侍着除下半舊的靛青長袍,輕薄的素帛中衣背後溼了一大片。他雙頰微紅,滿臉是汗。待我行過禮,他大力搖着扇子,往榻上一坐,小宮女忙俯身除去龍靴。皇帝一邊擦汗一邊道:“幹什麼躲躲閃閃的?莫非不敢見朕?”
我垂首道:“微臣慚愧,無顏面聖。”
皇帝笑道:“爲何慚愧?”
我答道:“微臣閨門不睦,有違聖人教訓,所以慚愧。”
皇帝道:“怎麼?玉樞還是不肯見你麼?”
我嘆道:“微臣今早去粲英宮求見,婉妃娘娘還沒起身。”
皇帝的口氣柔和而明快:“她遲早肯見你,你耐心些便是了。”又道,“聽說你昨日去了白雲庵,皇妹近況如何?”
我恭敬道:“長公主殿下鑽研佛法,義理精進。”
皇帝道:“她的身子如何?”
我答道:“長公主殿下正在閉關,微臣並沒有親見。”
皇帝不禁好笑:“那你如何知道她義理精進?”
念及昇平長公主妙齡出家,於今已有四年,不禁暗歎:“啓稟陛下,長公主殿下未卜先知,不但得知微臣會去,更託人妙語解惑。雖未相見,卻能‘片言貴情通’[6],是以微臣知道殿下佛法深湛。”
皇帝笑道:“妙語解惑?是什麼話?”
我稍一遲疑,仍坦誠道:“長公主說,‘既不能低眉慈悲,何妨金剛怒目’。”
皇帝一怔,隨即看住我,默然不語。我低着頭,甚是忐忑,一顆心狂跳不止。良久,他轉開目光,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之色,放在膝上的右手五指猛地蜷曲起來:“金剛怒目……皇妹出家數年,竟還是這樣剛烈。‘片言貴情通’?便是‘人天情通’[7],與皇妹又有何益處……”話音未落,忽而咳嗽不止。
良辰忙道:“請陛下添衣。”說罷將靛青長袍披在他的肩頭。
皇帝飲一口茶,眼圈微紅:“朕叫你來就是想問一問皇妹的近況。你得空便常去看看她,她雖閉關,也還是念着你的。退下吧。”
我稍稍平靜,恭敬道:“微臣遵旨。”
回到小書房,我也無心看奏疏,隨手從窗外摘了一片竹葉在指間纏繞,呆坐無語。綠萼一邊伸手拭去我額頭上的冷汗,一邊問道:“陛下說什麼了?天還不熱就一頭的汗。”
我摸摸鼻尖,指間和手心一樣潮溼:“不過就問了問昇平長公主的事。”
綠萼揀了十封奏疏放在書桌上:“陛下問什麼,姑娘便答什麼,這也值得出一頭汗?”
指間的竹葉翩然落地。我心念一動:“不錯,我本就是如實回答的。”
綠萼一笑,挑了一方新墨出來,正要往硯中滴水,忽聽小書房的東門篤篤響了兩下。綠萼開了門,漱玉齋的一個小丫頭走了進來道:“姑姑讓奴婢稟告姑娘,長寧宮的人已經去過綠煙閣了。”
我笑道:“你回去告訴姑姑,照舊行事。”
小丫頭去了,綠萼又將新墨放回了盒子,笑道:“想必這會兒姑娘也沒心思看奏摺了,咱們也回去吧。”
我拿起天青色瓜葉硯滴,笑道:“急什麼?五十封奏疏不易看,先看十封再回去。”
待看到第十封時,小丫頭又來報,說芳馨親自去了一趟綠煙閣,齊姝已經在玉茗堂中等候了。綠萼道:“這一下姑娘真該回去了。”
我埋頭寫個不停:“不急,再看十封。”於是又看了十封,時近午初,這才起身回去。
玉茗堂的門大開着,轉過鳳尾竹照壁,便能看見齊姝獨自坐在下首的雕花座椅上,青白色的身影如僵凝的流雲。她一手搖着團扇,一手拭汗,焦躁不安。
芳馨迎了上來:“姑娘可回來了。”
我笑道:“怎麼不將齊姝請到西廂去等,連冰也不放,可要熱壞人了。”
芳馨低低一笑:“既讓她等,自然要熱些纔好。”
只見齊姝已經起身迎了出來,下拜行禮。我忙還禮:“勞娘娘久等。”又怨芳馨,“姑姑也不派人來說一聲。”
齊姝忙道:“大人國事繁忙,妾身不敢驚擾。”
但見她一臉的汗,連脂粉都融掉了。我忙吩咐打水淨面,親自領着齊姝進了西廂。西廂的冰一早便放下了,涼沁沁的幽香襲人。齊姝不敢與我同坐在榻上,只搬了一隻繡墩坐在我的下首。一時淨了面,脂粉盡落,但見眉目如畫,愈加分明,口角一彎,略帶嬌憨。
換水的工夫,齊姝捧着巾子有些不知所措,於是將溼巾覆在臉上,又假裝不經意地偷眼看我。
這容貌,這神情,像極了死去的紫菡。我怔怔地望着她,忽然眼眶一熱,眼前模糊一片。
齊姝見我盯着她看,立刻低下頭,撫一撫左頰,眸光流轉不定。一時芳馨拿了妝奩進來,道:“請娘娘勻面。”
我微微一笑:“其實娘娘不用脂粉更顯美貌。”
齊姝細細看了我兩眼:“大人似乎不用脂粉。”
我笑道:“我是最怕熱的,脂粉塗在臉上太氣悶,清清爽爽的倒好。”
齊姝淡薄的笑意寥落得近乎自卑:“也是。這樣熱的天,塗脂抹粉也要出一身的汗,倒不如省些力氣。”又向芳馨道,“不必勻面了。”
不一會兒上了茶點。齊姝欠身道:“昨晚芳馨姑姑親自去看望溧陽公主,妾身感激不盡。本該早早來拜謝,因想着大人這個時候定是在定乾宮,未敢打擾。不想今早姑姑倒先去了綠煙閣,妾身受寵若驚。”
我忙道:“自我回宮,還從未拜訪過娘娘,甚是失禮。今早也本該早回,忽而又被些瑣事絆住,如此便遲了。勞娘娘久等,萬望見諒。”
齊姝道:“大人如此盛情,妾身愧不敢當。未知大人命妾身來,有何要事?”
我搖着摺扇,微微揚起下頜:“是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要請教娘娘。前日我忽然聽到有人在耳邊說閒話,說玉機爲了自己的恩寵設局將親姐姐獻給陛下。不知娘娘可聽過這話麼?”
齊姝脣角一顫:“是。妾身聽身邊的人提起過。”
我笑道:“娘娘是聽身邊的人提過,還是娘娘身邊的人聽娘娘提過?”
齊姝擡眸,目光稍觸即回,攥着帕子的手驟然一緊,牙關一顫,再說不下去。
我心平氣和道:“實不相瞞,我已派人去內阜院查得一清二楚。這話最初是三日前綠煙閣的宮女小蘿去內阜院領竹繃子的時候告訴庫房管事,因而在內阜院傳開的。我倒要請教娘娘,小蘿這話又從何聽來?”
齊姝道:“宮裡閒話多,大人又何必放在心上?小蘿雖是妾身宮裡的人,但她從何處聽來妾身實在不知。既然大人這樣問了,妾身回去問一問她,再來回稟大人。”
我低頭打量着摺扇上的遠山煙水,一葉孤舟,幾點魚鷗,似是而非的看不出遠近:“玉機清者自清,自然不會放在心上。但婉妃娘娘無意中聽了這些閒話,驚疑傷懷,竟不小心從石階上摔了下來,扭傷了腳,太醫說有好些日子不能行走呢。”
齊姝的佯驚中帶着慌張:“這……妾身的宮人年幼無知,妾身回去定然好生管教。”
我淡淡一笑:“實不相瞞,我疑心有人藉此令婉妃娘娘小產。這一次婉妃娘娘從那麼高的石臺上摔下來,沒有傷到龍胎,實是僥倖。”
齊姝頓時出了一頭冷汗:“大人這樣說,不知有何憑證?妾身以爲,流言無處不在,大人實在不必——”
我的笑意倏然冷若冰霜:“事涉龍胎,決不能不了了之。況且謠言流毒甚廣,更不能姑息。”
齊姝忙站起身道:“是。妾身回去一定問清楚。”
我笑道:“不知幾時能賜告玉機呢?”
齊姝一怔:“明日一早……不知妥當麼?”
我冷冷一笑:“不過一句話而已,何須等到明日?娘娘現在就命小蘿姑娘過來,當着面問豈不是更好?”
齊姝顫聲道:“這又何必?妾身回宮去問了,晚膳前定然派人回稟大人。”
我笑容轉柔:“就依娘娘。不過玉機定會將此事回稟聖上,到時候掖庭屬來查問,便不是‘查’和‘問’這樣簡單了。若有半句不實,掖庭獄的刑具,可不理會誰是奴婢,誰是……娘娘。”
因齊寶剛剛受過刑,我的話如利刃一般在她心頭戳了一記。她神色一凜,面色轉白。我又道:“綠煙閣的每一個人都要去掖庭屬走一遭,連溧陽公主的嬤嬤和丫頭也不例外。”說着無限惋惜,“可憐溧陽公主還在襁褓之中,就捲入宮闈醜事,不得安生。陛下最心疼孩子,也不知道那陣子溧陽公主還能不能養在綠煙閣了。”說罷將茶盞在小几上一磕。
齊姝身子如被重錘一擊,再也支撐不住,從繡墩上滑了下來,跪倒在地。涼風習習,我只冷眼看着。良久,她深吸一口氣,泣道:“大人不必再問了,這話是妾身命小蘿去內阜院散佈出去的。”說着伏地不起,額頭在金磚上印出閃亮的一攤。
我冷冷道:“爲何?”
齊姝周身戰慄,髻上垂下的明珠嘀嘀地敲打在我的腳邊,珠光灼灼一如我心中的快意與恨意。齊姝道:“妾身妒忌婉妃娘娘得寵有孕,所以散佈謠言中傷大人,離間大人與娘娘。但妾身只是圖一時之快,絕無傷害龍胎之意。”
我扶起她,手執摺扇輕輕擡起她的下頜。但見她滿臉是淚,雙脣蒼白,倉皇戰慄如搖搖欲墜的枯葉。修長濃黑的睫毛被汗水與淚水膩住,沉重得擡不起來:“八年前,慎妃娘娘還是皇后,有一位女御,因犯了錯被施杖刑,一屍兩命。慎妃娘娘當時並不知道她有身孕,純屬無心之過,卻也不得不退位塞責。倘若這一次真的傷到龍胎,誰還理會娘娘的本意是什麼?”我收起扇子,用帕子輕輕拭去扇骨上的潮氣,“娘娘說是不是?”
齊姝像失了支撐,頹然呆坐,流淚不止。我痛心疾首地嘆道:“娘娘既誕育了公主,凡事當以公主爲先纔是。造謠中傷別的妃嬪,不是令公主蒙羞麼?”
齊姝自責後悔,哭泣不已:“妾身知錯了,請大人饒恕妾身。”
我冷哼一聲:“娘娘言重。娘娘還是親自去陛下面前認罪吧,陛下寬容,定會原諒娘娘的。”
齊姝抽泣道:“如此……溧陽便能養在綠煙閣了麼?”
我淡淡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唯患‘知之者不得爲’[8]。還有,娘娘要早些去認罪纔有用,萬一被人捷足先登,可就不妙了。”
齊姝似被說中心事,肩頭一聳,忙用皺巴巴的帕子拭淚。我又道:“倘若有人先去出首,娘娘倒是猜猜,此人會不會全部歸罪於娘娘?倘若真是如此,娘娘還要一力承擔所有的罪責麼?”
青瓷大缸裡的冰就要化盡,浮冰叮叮作響。凝結的水珠子沿着外壁滴滴答答地落下,平添了幾分悠然涼意。齊姝的鬢邊沁出一顆大大的汗珠,沿着她白膩的面頰滑入她的領口。她呆住,臉上浮起深深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