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錢笑道:“君侯爲了不讓信王府察覺咱們府裡的銀錢異動,特向越國夫人借了幾千現銀給他。況且他未曾與君侯見過面,即便抓住,料也無妨礙。君侯不必擔心。”
我嘆道:“這也是沒有辦法。府裡的錢都被綠萼藏在錢莊了,幾千兩之巨的調動,我怕會驚動信王府。幸而越國夫人闊綽,若她府上也沒有現銀,我還不知道要去哪裡籌措。”
小錢道:“君侯思慮周全。不知越國夫人可對這項支出有所懷疑?”
我笑道:“越國夫人曾是太宗的寵妃,亦曾干政,即便知道我的用意,想也不會反對。是了,華陽長公主現下如何了?”
小錢道:“華陽長公主雖然又成了公主,可是不願回宮。信王見她堅決,只得準她住在睿王府,不好過分逼迫。”
我微笑道:“也好。如此一來,劉鉅也可放心了。”
綠萼這才轉過身來,紅着眼甕聲甕氣道:“劉鉅……劉鉅放什麼心?”
我微微一笑道:“劉鉅若不是真心愛重華陽,如何肯冒險將她的妹妹從內宮偷了出來?須知倘若被人發現,徒生波折不說,我的大計或許功虧一簣。劉鉅從來不是這樣沒有成算的人。”
小錢驚詫不已:“原來君侯早就知道劉公子自行其是,如何先前竟不曾責怪過劉公子?”
對整樁冷酷計劃中唯一溫情的意外,我何忍苛責?“劉鉅既沒有誤事,又何必責備?”
綠萼怔了半晌,嘆道:“幸而銀杏妹妹還沒有回府,不然聽到姑娘這番話,該傷心了。”
我搖頭道:“她遲早要知道的。華陽長公主想來是不會回宮了,日後跟着劉鉅,二人也算登對。”驀然心中一動,許多年前在小書房中,華陽曾說道:“誰不守王法,殘虐百姓,孤就讓他嚐嚐孤手中的三尺長劍!”不想她的三尺長劍先指向了我,然而以此爲開端,她的願望竟然成真。
綠萼道:“華陽長公主若嫁給了劉鉅,那劉鉅還能在咱們府裡麼?”
我笑道:“鉅兄弟本來也不能一輩子在咱們府裡。怎麼,你是最不喜歡他的,如今倒捨不得了麼?”
綠萼急忙分辯道:“奴婢哪裡捨不得了?奴婢不是代銀杏妹妹不平麼?朝夕相處五年,倒不如一個傻公主。難道傻公主就真的這般好命麼?即使做錯了事,也有人救護她,似銀杏妹妹這樣聰明的,倒成了單相思。”
我笑道:“華陽於絕望之中苦苦等待劉鉅,劉鉅則是‘微君之故,胡爲乎中露’[86]。兩下都有意,不是好過單相思麼?”
綠萼還要再說,我轉向小錢道:“還有何事?一併說了快去歇息吧。”
小錢忙道:“還有一件很要緊的事,不知君侯聽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我瞟了他一眼,不覺自嘲:“這些日子情勢驟變,我早已不知自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了。只管說便是了。”
小錢道:“廢皇太后、庶人曹氏,已在景靈宮軟禁多日,本擬今日賜毒酒,與公子同日處死。誰知,曹氏的母親熙平大長公主去施大人處自首,說因怕先帝廢后殺女,因此指使朱雲刺駕。庶人曹氏雖有淫行,卻斷斷不敢刺駕。當時公子正要去刑場,施大人命公子與大長公主對質,公子當場指認熙平大長公主纔是刺駕的主謀,籤供畫押,這纔去東市行刑。”
我一怔,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然轉身,瞪大了雙眼逼近半步:“你再說一遍。”小錢嚇了一跳,聲音微顫,又說了一遍。
我的胸腔中驟然迸發出詭異可怖的梟鳴與怪笑,彷彿是深居心底多年的鬼魅得到陰氣的滋潤,悄然復甦。整個新平郡侯府在陰冷快意的怪聲中震顫欲碎,汴河水沸騰如嘯。小錢和綠萼相對一眼,目中俱流露出驚懼不解之意。綠萼怯怯喚道:“姑娘……”
好一會兒,我止歇了笑聲,冷冷道:“我還以爲她鐵石心腸,不想還肯爲女兒去死!此舉多多少少也洗脫了信王弒君的嫌疑。一箭雙鵰。好!當真是好!”
小錢忙道:“信王聽聞此事,當即撤回曹氏的毒酒,下令將曹氏幽閉冷宮,遇大赦也不能赦免曹氏通姦淫逸之罪。廢熙平大長公主,查抄長公主府,將一干奴婢全部下了獄,只將庶人高氏一人軟禁在府中,今夜賜毒酒自盡。”
我輕快無比地又點了三炷香,微微一笑道:“既是我的舊主,好歹也要送一送。去安排一下吧。”
小錢應了,又道:“大理寺和汴城府派人看着長公主府,君侯若想盡一盡舊人的情分,想來也不難。只是曹氏雖得活命,一生幽禁,與死了也沒有分別。”
我冷冷道:“怎能沒有分別?只要信王還掌權,她便能好好活着。雖然不再有皇太后的尊榮,到底衣食無憂。曹氏腹中的孩兒,也可以平安生下來。倘若信王登基,會將她放出宮去也說不定。熙平——庶人高氏之所以甘心就死,就是爲了換取女兒一絲逃出生天的希望。”
小錢與綠萼齊聲問道:“信王當真還可以登基麼?”
“蝮蛇螫手,壯士解其腕。[87]解腕而已,又沒傷到根本。”說着哼了一聲,“何況處死真兇、平反冤案,還是大功一件。重新聚集人心,假以時日,未必不能登基。”
綠萼急切道:“如此說來,公子不是白白死了麼?”
我不理她,只目視小錢。小錢道:“參政、戶部尚書吳珦與秘書省監、太常寺卿杜嬌領羣臣上書,請封皇太妃爲皇太后,母儀天下。信王已應允,不日便要冊封了。御史中丞施大人升任御史大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加封邑五百戶。大理寺卿董大人也晉了爵位。凡是爲這件案子出了力的,都有封賞。”
我頷首道:“賞罰分明,大公無私,仁慈明斷,順從民意。廢一太后,立一太后。有廢立,這大權在握的局面纔算完滿。當年董卓打的便是這個主意。信王深諳其中之道。”
綠萼道:“這樣看來,姑娘倒像是幫了信王似的。”
我緩緩道:“能殺掉朱雲、廢掉曹氏,目的便已經達到。信王手握大權,本來就不是一件弒君之案可以撼動的。”停一停,又道,“不想還搭上一個高氏,當真是意外之喜了。”說到此處,口氣中滿是冷毒的快意。
小錢又道:“信王還問施大人,如何忽然想起上門緝捕公子,莫非有人告發?施大人呈上了告發公子的密信,信王已收了回去,想來正在覈對字跡。”
綠萼忙道:“那封密信是劉鉅用左手寫的,信王如何能對出來?”
我笑道:“有了這封告密信,施大人和董大人在信王面前也能少擔些干係,只做出直臣的樣子便可以了。”
小錢躬身道:“還有一件小事,要請君侯示下。陽苴咩城城主敬獻進京的女孩子中,有兩個在咱們府裡。君侯讓她們管衣裳釵環的,君侯還記得麼?”
我笑道:“記得。莫非她二人犯事了?”
小錢道:“是。奴婢早已嚴令府中人不得隨意外出,纔剛奴婢回府,有人告訴奴婢這兩人預備去信王府報信,說君侯已然回京。奴婢已將她們鎖了,關在柴房中。”
我淡淡道:“這兩個丫頭手腳不乾淨,暫且關在房裡,待日後得空了再處置。”
小錢立刻會意:“既然是手腳不乾淨,打死也不枉了。”
我嘆道:“邢陸兩家已族滅,前些日子李萬通逃跑時,揮灑銀錢,致使百姓踐踏致死,又死了二十來人,傷者更是不計其數。日後要死的人恐怕更多。這兩個丫頭不過奉命行事,且關着吧。”
凌晨淺眠,我聽見寢室外有細碎而沉厚的說話聲。合一閤眼,天已大亮。梳妝已畢,小錢進來稟道:“啓稟君侯,纔剛劉公子來過了,說是已約定了施大人,夜晚高氏行刑時,委屈君侯扮作宮女入府。”
我推開綠萼手中的桂花頭油,起身笑道:“宮女竟然肯出來做這種腌臢事?回去了還如何服侍貴主呢?”
小錢道:“君侯只管放心,今晚出來賜毒酒的是簡公公,簡公公只說君侯是皇太后的親侍宮女,隨簡公公出宮監刑,回宮覆命,那便萬無一失。”
我推開北窗,但見晨霧中整條汴河似蘊了幽藍的火種,行船似黛紫的燭芯,日光是一團青白,青紫的天色朦朧而瑰麗。“施大人與簡公公想得甚是周到。”
小錢笑道:“弒君的真兇伏誅,皇太后被廢,全賴君侯籌謀。這一點小小的要求,施大人與簡公公豈有不盡力的?”
自舊年在守坤宮相遇,有近半年不見熙平了。細想起來,自我封侯,便再未與這位昔日恩主深談過。不想今夜相見,竟是她的死期,頗有一些張耳坐看陳餘被斬於泜水的心境了。爲此一整日,我都有些坐立不安,綰髮敲斷玉簪,飲茶摔了杯子,看書撕了書頁,擺局拿錯棋子。
午歇起身,綠萼進來道:“纔剛信王的車馬路過大門口,信王下馬,望着門上待了好一會兒。奴婢和錢管家得信連忙迎出去,錢管家還請信王進來飲茶,歇一歇車馬。信王沒有進來,站了一會兒便走了。”說着眼中流露出得意之色。
我坐起身,長髮半遮着面頰,亦擋住了她的笑意。我蜷起雙膝,扶額不言。綠萼自覺尷尬,笑容漸漸沉寂。我這才問道:“信王神色如何?”
綠萼忙道:“信王神色甚是平靜,倒看不出什麼。”
我不覺鬆了口氣:“那就好。”說罷掀開深青色的紗帳。綠萼連忙上前來扶我起身,小心翼翼道:“奴婢瞧着,信王雖然早有準備,到底是着了姑娘的道,不得已砍了左膀右臂,還要爲仇人升官加爵。這也罷了,還要殺死自己的親姑母,想來很不痛快,所以想尋姑娘說說心裡話。”
高暘自幼在熙平大長公主身邊長大,多得熙平栽培與教導,可說親如母子。雖說是皇太后下詔賜死,但與高暘親自動手實無分別。他的心中定然痛苦萬分。他越痛苦,我越歡喜。轉眼見綠萼目中有不忍之色,不禁笑道:“你很爲信王着想。”
綠萼道:“奴婢只是實言。信王殿下對姑娘一向很好,奴婢覺得他……”她的目光與我相碰,低下頭去不敢再說。
我微微不悅:“你憐憫信王?”
綠萼一怔,懇切道:“信王那樣尊貴,哪裡是奴婢可以憐憫的?奴婢是心疼姑娘。信王對姑娘的心意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否則如何肯不顧朝臣的非議,千方百計周全姑娘與老夫人的性命?公子伏誅,太后被廢,連熙平大長公主也賜死了。已經死了那麼多人,姑娘便念着信王的好處罷手不好麼?”
我一哂:“你憐憫信王,誰憐憫先帝?誰憐憫當今聖上?朱雲自幼跟隨信王,信王爲了皇位尚且可以捨棄。倘若他真的登基了,你知道聖上會如何?皇太后會如何?昌王已然揹負了抗旨的罪名,他又當如何?到這個時候,誰也罷不了手了。”
綠萼目中的企盼之色化成失望與無奈,又轉而慚愧,微微苦笑道:“奴婢知道了。”
我口氣沉緩,似在教導綠萼,又似堅定自己的意志:“千萬別忘了,信王夫婦纔是刺殺先帝的主謀。朱雲與曹氏,不過是幫兇。”
綠萼擡起頭,雙眸被天青色的帳子映得幽藍:“昌王當真可以殺死信王麼?”
我微微一笑道:“‘順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無名,事故不成’[88]。只要昌王師出有名,就定能成事。”
綠萼嘆道:“姑娘還說過,‘兵者兇器也,戰者逆德也’[89]。讓昌王來,倒不如讓劉鉅……”
我冷哼一聲,打斷道:“一劍斬落頭顱?也太便宜他了。須得讓他在天下人面前承認弒君之罪,抄家滅族,我才能安心。”
綠萼嘆道:“姑娘有沒有想過,也許信王會與太宗與先帝一般,是一位好皇帝呢?”
我不覺好笑,披了寢衣走到窗前。日光自橋頭斜照,河上一片晶亮。風偃蘆草,橋影如虹。我拂一拂額邊的汗意,淡然道:“待他坐穩了龍椅,再去想如何做一個好皇帝不遲。”綠萼低了頭,無話可說。我又問,“母親與郡主起程去青州了麼?”
綠萼呆了一會兒才道:“晌午才動身,還有汴城府衙的幾個衙差跟着。錢管家去送過了。”
聽聞母親離京,我竟有如釋重負之感:“有順陽郡主在,料也無礙。”
綠萼道:“今日順陽郡主又問錢管家,姑娘是不是在京中。看來郡主還是疑心姑娘,也只不知郡主與信王說過這些沒有?”
我笑道:“想來是沒有,不然今日信王還不進府尋我麼!?”
綠萼頓時扁起嘴,蹙眉道:“姑娘就是一味覷着信王對姑娘的情義——”
我冷冷地看她一眼,索性道:“不錯。我是利用他對我的情義,那又如何?倘若有一天他真的登上帝位,我便是有功之臣。若不是我,他早就死在黃門獄了。若不是我,先帝如何做上太子,曹氏如何禪位於他?若不是我,他如何能有誅殺弒君之賊的功勞?”綠萼頓時語塞,向後退了半步。我越說越藏不住滿腔的恨意,瞠目澀然,“他欠我一條性命。今生不得,來世也要討回!”
綠萼凝視片刻,嘆息中充滿憐憫:“姑娘當真是鐵石心腸。”
我勾着窗櫺上的回紋,側身倚壁而笑:“我連親兄弟都可以捨棄,又怎會爲信王的那點迷情所惑?”綠萼微微一顫,垂頭不語。好一會兒,波光刺得眼痛,垂眸但見一片模糊。噗的一聲,淚水落在襟前,隔着薄薄的中衣,胸口冰涼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