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 伊尹之心】
夜深了,我換上一身宮裝,以輕紗掩住口鼻,前往大長公主府。昔日燈火通明的長公主府,今夜陷落在鬼域般的幽暗與寂靜中,四周明亮的府邸環繞着,像被無情的手掏成一個巨大的空洞。正門只有寥寥兩盞青燈,燈下各站一個持戟的禁軍兵士。朱門緊閉,像謹守秘密的罪惡雙脣。
角門開了,兩個青衣小吏引我們進了長公主府。施哲身穿朝服,早已候在值房中了。夜涼無語,連寒暄也省了。小簡自食盒中取出毒酒捧着,我低着頭跟在小簡身後。
整個長公主府還沉浸在幽深的花香之中,像歷年的喜怒哀樂沉密縈繞。經過昔年伴讀的書齋,心中蕩起嬌軟清脆的唸書聲,連夫子的呵斥和戒尺拍打手心的聲音,都如此悅耳動聽。桐葉簌簌,蟬聲喓喓,提示我每一篇忘記的文章。明燈照亮交替前行的雙腳,像風雨行船,永不停歇。我忽而想,若當年能夠只爲讀書而讀書,永遠停在這裡,那也是很好的。
到了正房門口,只見東面耳室的南窗上,暈開巴掌大的燈光。正屋前後有四個兵士守衛巡邏,見小簡來了,都上前行禮。小簡笑道:“各位辛苦了,且請歇一歇,這裡交給咱家。待有事,咱家再喚你們。”四人道了乏,便往二門上可以望見燈光的地方坐着飲水歇息,離耳房有十數丈遠。
小簡正要推門,忽又道:“是奴婢先進去還是……”
白瓷壺嘴隱隱冒出熱氣。我微微一笑道:“我與公公一道進去。”
小簡一手託着漆盤,一手推開門。正廳一片漆黑,耳室的門開着,豆大的燈光奄奄一息。我二人步入耳室,只見熙平大長公主端坐在貴妃榻上,一身靛青色金絲纏枝花紋廣袖長袍,燭光下泛出湖綠色澤。雖近暮春,肩上還搭着秋香色織錦披帛,華光隱隱。髮髻上只一枚赤金華勝,金絲步搖垂在鬢邊,紋絲不動。她雙目簾垂,並不向我們瞧上一眼。我趁機退到牆角,藏身黑暗之中。
小簡不徐不疾道:“太后賜庶人高氏御酒一壺。”
熙平甚是倨傲,索性合上雙目,噙一絲嘲諷的笑意道:“太后?”
熙平雖不敬,小簡卻不惱,依舊客客氣氣道:“這御酒須得趁熱飲纔好。”
熙平道:“酒中是何毒?”
小簡道:“砒霜。”
熙平這才揚眸:“謝太后恩典。請公公放下吧。”
小簡放下酒,微笑道:“此酒獨飲別有風味,還請細細品嚐。”說罷愈加恭敬起來,就像一個奴婢對一位長公主應有的姿態,“如此,咱家便不擾了。”說罷轉身退到了正房之外。隔着薄薄窗紙,只見他提着燈火,在二門處與四名軍士站在一處。
熙平見我不動,微微詫異:“你也出去吧。”
我深吸一口氣,自暗處走到燈旁,緩緩摘下覆面的輕紗,輕聲道:“殿下……”
熙平雙頰的肌膚一顫,雙目闃然睜大,愕然道:“是你……你不是在青州麼?”
我搖頭道:“玉機從未去過青州。”
熙平空洞的眼眸中燃起陰火:“你來做什麼?”
我微笑道:“自然是隨簡公公來送毒酒的。”說着將白瓷執壺與酒杯往她面前推了推。
熙平瞥一眼毒酒,又默默看了我半晌,頓時恍然。她蒼白的雙脣抿成一線,面色鐵青。她已年近五旬,且染病多年,雖然保養得宜,終究華髮焦面,不復當年了。只是麗顏衰老,仍留着初見的氣度。好一會兒,她睜開眼道:“你怎麼還不走?”
我笑道:“玉機奉命監刑,自然要看殿下飲下御酒才能回宮覆命。”
熙平再也忍不住,忽然跳起身,向我撲了過來。臨死的掙扎疾若電掣,我躲閃不及,被她卡住了脖頸推到牆邊。她的右手顫抖得厲害,冰冷的虎口一下一下地撞着我的肌膚,卻因病弱始終使不上氣力。她沉聲道:“你竟連自己的親兄弟也不放過!?”
我推開她的右手,冷冷道:“殿下又何曾對自己的親兄弟、親侄兒有半點憐憫之心?殿下與信王命朱雲刺殺先帝之時,便是將朱雲往東市的鍘刀下推。是殿下推他去死的,如何能怪我?”
熙平哈哈一笑,退步扶着桌子。執壺猛地一晃,毒酒濺出數滴在她腫得發光的手背上。“高思諺與高曜不過是庶子孽孫,我從未視他們爲手足與骨肉。我爲兄復仇,天經地義。然而朱雲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你竟然令他飽受酷刑折磨。你當真是心狠手辣。”
我呵的一聲輕笑:“殿下莫忘了,玉機自幼是在公主府長大的。”
熙平微微喘息,有氣無力:“你雖在我府中長大,但論心狠手辣,我不如你。”
我整一整被她弄皺的藕荷色半臂襦裙,微笑道:“殿下所言甚是。殿下爲了搭救女兒的性命,竟然甘心受戮。玉機不勝欽佩。”
提起柔桑,熙平的眼中直欲噴出火來。她再次撲了過來,我一讓,她收不住腳步,撞在牆上。整個屋子都晃了一晃,兩三點輕塵悠然飄落。熙平回過身來,金絲步搖急亂如雨。她又憤恨又傷心:“柔桑視你爲親姐,你竟這樣害她!”
柔桑?多麼遙遠的封號。她竟還這樣喚女兒。我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思幽皇后何嘗不視殿下爲親姐?爲了讓信王登基,殿下處心積慮謀害她的獨子。庶人曹氏何嘗不是殿下的親女?殿下明知她心有所屬,依舊強她入宮,只爲讓她成爲太后,名正言順地禪讓於信王。論手足之情,論對曹氏的疼愛,玉機與殿下其實並無二致。”
熙平冷哼一聲:“你懂什麼?只要她做了皇太后,與誰不能做長長久久的夫妻?!她愛誰,誰就要奉承她。不是比爭寵好千萬倍?”
我嗯了一聲,愈發平靜:“當初我還曾奇怪,一個要做皇后的貴女,如何殿下明知她對朱雲有心,竟不禁止她往我家去?如今我才明白,掌握着天下大權,要誰不來呢?”
熙平冷笑道:“不想她竟看上了那不成器的朱雲,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她倚着牆壁喘息片刻,終於坐了下來,靛青的袍子鋪展開,層層泛着波光,熙平似沉浸於碧水之中,呼吸越發急促。我冷眼看着,並不上前。良久,熙平終於問道:“你究竟是如何查出此事的?”
多年以來,我與熙平謹守同一個秘密,這秘密並不能使我們更親近,反而成了一道無法度過的巨濤洪流。我們隔岸注視,小心翼翼地前行。我從未想過要她死,不想她還是因我先觸死境。沒有她,便沒有我的今日。沒有我,亦沒有她的今日。她一生中最後一個問題,我自當耐心作答,向她吐露所有的實情。今夜,我不能高聲說話,亦不能讓熙平活着離開我的視線。
我緩步上前,掇了一個錦墊放在地上,又挪了燭臺在地上,與她對面而坐,就像兩個多年不見的好友在山林間暢飲談天、嘯吟風月一般。“殿下知道我當年在宮中的行事。只要給我一絲線索,我便能將實情查得水落石出。”
熙平沒有多問,只是嘆道:“是,即便你當時身受重傷,我也信你定然能辦到此事。爲此我勸信王夫婦早些結果了你,他們卻始終不肯,白白錯失良機。如此說來,華陽是你藏起來的?”
我笑道:“是我命劉鉅去宮裡救出來的。”
熙平道:“你將她藏在何處?”
我笑道:“舊年我重傷初愈,隨母親去白雲庵還願,便與寂如師太約定將華陽長公主藏在白雲庵。”
昇平蹙眉道:“不可能!信王在京城內外到處搜捕,白雲庵逐間房子也被搜檢了兩遍,如此兩個蓄髮的女子,在一大羣尼姑之中,如何能錯過?!”
我笑道:“殿下大約不知道,當年昇平長公主出家不久,內府曾擴建白雲庵。從籌措銀子,到改建督造,一應事體都是越國夫人經辦的。當年昇平長公主有心避世,所以特意讓越國夫人鑿了三間石室用以閉關,這三間石室並不在督造的圖紙之上。衙差軍士一來不知道有此密室,二來不敢冒犯寂如師太,更不敢褻瀆佛祖,自然是搜檢不到的。是了,前些日子施大人與夫人泰寧君去白雲庵禮佛,順道將華陽長公主從庵中帶入京城,那一夜因爲車壞了,夫婦二人還宿在我家中呢。華陽長公主便在仁和屯客店中歇了一夜。殿下說,巧不巧?”
熙平一怔,像是從深遠的角落中拾起一段不起眼的記憶:“施哲……”說着嗤的一笑,“這麼多年,我還以爲他做了宰相便長進了,不想更加愚蠢,竟跟一個女人幹這等殺頭的勾當!”
施哲的“愚蠢”,便是他曾救助過父親,然而熙平似乎已經不記得了。我不欲分辯,只垂眸淡淡道:“昌王也是我派人勸返西北的,前些日子他還上書說,若信王不肯廢殺曹氏,他便要兵諫汴城之下。”
熙平冷笑道:“‘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你素來‘憂國憂民’,如今挑唆昌王反叛,便不怕戰火屠戮生民麼?!你在宮裡那些年,果然學足了高思諺的假仁假義!”
我搖了搖頭,正色道:“倘若將來信王不篡位,昌王便不會起兵。既不起兵,又何來屠戮生民?‘有伊尹之心則可,無伊尹之心則篡矣。’[90]至於殿下責備玉機假仁假義——”我笑意淡惘似血雨腥風打落了的白玉蘭,“玉機不敢不認。前幾日李萬通進城說書,西市推擁蹈藉,死傷數十人。我既不憐惜他們,又怎會憐惜戰場上將死的百姓?”
熙平怒道:“原來李萬通也是你買通的!”
熙平一臉慍色,久病發黃的臉顯得愈發臃腫和衰敗。聽她提起高思諺,我的口氣裡竟不自覺地帶了一絲柔情:“然而殿下說太宗皇帝是假仁假義,那便大錯特錯了。太宗皇帝若不仁慈,你我都不能活到今日。試問,今日信王該問誰討要那禪讓的皇位?”
熙平道:“睿王也是你請出作證的?”
我笑道:“睿王是施大人請去公堂作證的。”
熙平側頭思忖片刻,眸中有全然貫通的笑意,更有幾分讚賞,幾分懼意:“果然……你和你的父親一模一樣!”
我口角微揚:“殿下過譽。玉機去朝五年,先帝竟遭刺殺。而父親身死,他生前的策劃卻未曾有一刻停息。父親知道先帝登基後,玉機必定遠離朝闕,不會阻礙殿下與信王刺駕的陰謀。而玉機連一親弟都不曾好好親近了解,以致他腰斬東市。這樣說起來,論謀略,論識人之明,玉機都遠遠不如父親。”
熙平一怔。燭光映出一張明暗交錯、溝壑分明的蒼老面孔,她眼中的快意悽迷而冷豔。“你就是心腸太軟,心思太重。你愧疚,所以離朝;你不願令高曜自覺有弒兄之罪,所以始終不肯對他言明實情。如今你眼睜睜看着他去死,卻無能爲力,定然痛苦至極吧?但凡你留在京中,或對他言明實情,我未必能得手。”
我不爲所動,只淡淡一笑:“不錯。自我得知先帝駕崩的那一日起,我便知道這一切都是殿下數十年的籌謀。錐心之痛,令我夜不能眠。可恨我當初輕信殿下是爲了令曹氏所生的皇子即位,不想連先帝亦不過是殿下計算中的一枚棋子。真是好心機,好計謀。當年玉機在樊樓聽李萬通說信王屠滅藍山城時,不是沒想到過今日之事,然而自覺荒唐,便不做多想。不想偶爾一閃念,竟應了今日之事。沒有及時識破殿下的計策,是玉機蠢鈍不堪,如今追悔莫及,慚愧無地。”
熙平輕哼一聲:“可恨那一日在信王府,信王夫婦竟心存仁慈,沒有讓你自生自滅。”
我微微一笑道:“我與信王夫婦十數年的情分,信王視我爲功臣,王妃待我如親妹,他二人如何捨得我死?終究還是殿下先死。”
熙平雙脣顫抖,面如土色:“你……你今日是特地來向我炫耀的麼?”
我笑道:“有些話放在心裡太久了,不吐不快。”
窗外的燈光似海上暗夜中的信塔,穩定而遙不可及。熙平側頭望了一會兒,漸漸平息了憤慨,隨即嘆道:“我年老多病,根本死不足惜。只要我的柔桑還活着,待信王登基,她還是尊貴無匹的太后!”
我呵的一笑:“皇太后已廢,人心乖離,朝野側目。即便殿下以一死洗脫信王弒君的嫌疑,將來信王也未必能登基。”
熙平道:“如今你所能倚恃的,不過是昌王。昌王絕不是信王的對手!”
我冷笑道:“昌王身爲宗親藩屏,手握數萬大軍,猛將如林,人馬剽悍,久經戰陣,資械充足,哪一點比禁軍弱了?昌王舉誅弒君反賊的‘義兵’,定能贏得朝野擁戴。”說着愈加輕蔑,“殿下若真的不懼昌王,大可命信王立刻發兵剿滅昌王,何必親自攬過這弒君之罪?難道殿下不想親眼看着信王登基?”說罷斟了一杯毒酒,酒中還有一絲餘熱,像不甘心就此熄滅的執念,“可惜,即便信王能登基,殿下也瞧不見了。”
熙平語塞。我舉起酒杯:“請殿下滿飲此杯。這一醉,此生再無牽掛。”
熙平的身影在窗上顫抖不止,她推開毒酒,連聲冷笑:“你別得意,你也會有這一日的!”
我愈加謙和,將酒杯舉高了些:“大約有吧。可惜今日是玉機看着殿下先死。”
熙平道:“原來你竟這般痛恨我。我若不肯就死呢?”
我笑道:“殿下必是牽掛曹氏。殿下放心,雖然景靈宮衣食不周,衛宿不謹,但曹氏腹中是我的親侄兒,玉機一定會好好照料他們母子的。”
熙平一怔,隨即大笑,接過我手中的毒酒,扶着牆慢慢站起身來。小簡聽見聲音,連忙推門進來。熙平舉酒向天,流淚高呼:“父皇、母后、兄長、皇姐,小語來了,小語來了……”說罷仰頭將一大杯毒酒一飲而盡。不久便面色青紫,倒在榻上抽搐不已,七竅流血,窒息而亡。
我與小簡併肩看着熙平毒發身亡。蠟燭快燃盡了,熙平的眼角還拖着兩行血淚,一張臉因毒發的痛苦擰成一團,有直面死亡的驚懼和期待。這是我第一次目睹一個人跨越生死之境。
小簡試了試氣息,摸了摸頸下的脈搏,翻了翻眼皮,這才道:“大人,庶人高氏已自裁。”
出了正廳,我依舊以輕紗覆面。小簡去二門命侍衛傳太醫與仵作來驗明正身。
我低頭呆立在廊下。我欺騙的人與欺騙我的人,都已死了。三十年的謀劃,這一局終於走到了盡頭。當年熙平與父親出於對生父卞經的情義,於西市贖買我們母女三人。我不會忘記青布靴子的質樸與溫柔,更不會忘記熙平年輕嬌麗的面容。倘若他們預見到今日的終局,還會不會送我入宮?若沒有朱玉機,殺死高顯的兇手會暴露麼?裘後會自盡麼?高曜會成爲太子麼?我身爲長公主府的奴婢,會不會早就隨着長公主身死族滅?
這樣胡思亂想,渾然不覺周遭的人來來去去。夜風如水,滌不淨我周身沾染的血污。自王府中向銀杏與劉鉅面授機宜的那一刻開始,我便再也不能回頭了。
小簡端了殘酒出來,拖長聲音高聲道:“庶人高氏伏誅——”消息一層層院落傳了出去,不久,長公主府外便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那是死亡的信息。
景祐元年三月廿六,昔日的熙平長公主、庶人高氏賜死,終年四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