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新蓋了兩間木屋,作爲高曈的日常起居之所。雖是居家,髮髻卻梳得一絲不苟。雖不居喪,卻只以墨綠絲帶束髮,通身不飾珠玉。一身天青色布袍,沒有一點繡紋補花。纖腰一握,清淡如菊。高曈抱着三歲的長女坐在竹榻上,臨窗翻着一本論語,口中唸唸有詞。小女孩跟着母親胡亂念着,一面伸手抓母親的袖口。指尖如風掃過,紙張輕軟無聲。屋後是望不到頭的梨樹林,梨花如雪,充塞天地。她的專注與閒適,與當初京中焦慮狐疑的高曈,判若兩人。
我在窗外喚道:“妹妹。”
高曈連忙放下書,起身應道:“二姐。二姐請進。”
她看向我時,慈母的溫柔神色漸漸褪去,臉上卻並無一絲哀傷之色。她的女兒原本十分活潑,見了我頓時緘口不言,一雙大眼睛不斷地瞟我。她的眼睛像極了朱雲,也像我的母親。高曈喚乳母將女兒抱走,這才請我同坐在窗下。茶具都是陶器,牀帳也是我昔年在壽光時綠萼所縫製的舊物。屋子窄小簡陋,沒有一件花草擺飾。其實高曈並沒有被廢爲庶人,根本不必如此簡樸。
我環視一週,問道:“妹妹這些日子可還好麼?”
高曈微笑道:“匆匆出京,又要張羅房舍用度,是累了些。今日才歇過來。”說罷望着我腮下的傷痕道,“二姐怎麼受傷了?”
我笑道:“無妨,一點皮外傷,已經開始癒合了。”我和玉樞都不在母親身邊,一切全賴高曈照料。短短數日,便起了木屋與佛堂,家中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條,確是辛苦勞累:“倒是妹妹,實在費心了。”
高曈微微一笑:“不過是些居家瑣事,倒也不算什麼。真正讓瞳兒費神勞累的,是心裡那些捉摸不透的事。不知二姐肯爲妹妹解惑麼?”
高曈一向溫柔謹慎,甚而有些壓抑,從來不曾如此直白。我一怔,竟不知如何作答,只端着茶盞,望着窗外一株梨樹發呆。目光掠過梨樹,掠過矮牆,便能看見彌河的零星波光。
高曈見我不應,轉而問道:“不知二姐幾時回京呢?”
她的第二個問題仍是如此直白。我垂眸一笑:“真是瞞不過妹妹。這一次回來,母親似乎不願見到我,過兩日我便回京了。”
高曈笑嘆:“回京也好。這會兒二姐當然更記掛兄長才是。”
我忽然醒悟過來,她的兄長如今大權在握,說不定過些日子便要登基。她是有功於高暘的,日後富貴權勢不可限量,實在不必像昔日那般“溫柔謹慎”了。她的話不但直白,嘲諷之意更是絲毫不加掩飾。我低頭一笑,並不作答。
高曈見窗外乳母抱着孩子去遠了,索性低聲問道:“是二姐告發朱雲的吧?”
雖然我早有預備,仍見杯中的眸光微微一顫。我不動聲色地放下茶盞:“難道不是妹妹將證物藏起,靜待大理寺上門搜查的麼?”
高曈不屑道:“二姐這樣聰明,如何不明白這是兄長爲了保全母親與一雙兒女故意這樣說的。我哪裡有能耐藏起他的東西?”說罷以一柄白絹紈扇掩口,眸光似彌河的波光一般炫目,“本來我還有些擔心,誰知竟也無人拆穿我們兄妹。二姐說,巧不巧?”
我欠身道:“妹妹是我朱氏一門的救命恩人。”
高曈冷冷道:“他爲兄長做下那樣驚天動地的事,兄長若不能保全他的老母妻小,未免也太令人寒心。”
弒君篡位,有何稀奇?難得爲虎作倀之人除卻身死,竟能保住全族的性命,這也算絕無僅有了。朱雲自幼跟隨高暘,高暘待他,畢竟有些不同。我的口氣亦不覺含了嘲諷之意:“妹妹所言甚是。”停一停,又道,“還是不要說這些了,免得母親聽了傷心。妹妹常日的心思還是用在兩個孩兒身上的好。”說罷起身下榻,“我回去了,妹妹好生歇息吧。”
高曈有些急了,提高了聲音道:“妹妹說二姐告發了朱雲,爲何二姐竟不分辯?如此豈非默認?”
這些日子,我已說了太多謊言,實在無力再重複一次。我寧定片刻,緩緩轉身,望着她的眼睛,沉靜道:“我出京之前,信王已然質問過我,我也分辯過了。家門不幸,何必多言?”
高曈道:“兄長不是精細之人,縱然懷疑二姐,卻拿不住真憑實據。”說着目光在我的傷痕處轉了一輪,“二姐受傷了,兄長格外憐愛,所以放二姐回來了。”
這般挑釁的目光和口氣,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信王沒有真憑實據,難道妹妹有?”
【第三十一節 至聖之士】
初夏時分,日光灼熱。高曈一身天青色布袍,端然高坐,像一塊透着幽藍光芒的冰,堅冷淡然,永遠也化不去。高曈搖頭道:“並沒有。妹妹也只是猜測罷了。”
我微笑道:“願聞其詳。”
高曈笑道:“我知道二姐能謀善斷,且容妹妹膽大一回,班門弄斧了。那一日二姐回家來,答應妹妹晚間問一問朱雲究竟在尋找何物,二姐還記得麼?”
“記得。”
高曈道:“二姐那日晚間的確回家來了,故意當着母親的面蜻蜓點水般問過,便不再追究。妹妹當時便覺得奇怪,朱雲趁二姐不在,幾乎曾將二姐府上抄家,二姐既不生氣也不好奇,竟如此輕輕放過,實在不像平日裡事事求真的二姐。妹妹細細想過,大約也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二姐早就知道朱雲在尋些什麼,不但知道,還將他的衣物藏起。所以不想問,也不便問。”
我不覺失笑。不想那一日的緘默,竟成了我的破綻。“原來不忍追問,倒成了口實。”
高曈道:“妹妹聽兄長說,是靴子上的一對‘杏’字實實在在證明朱雲曾潛伏畋園弒君。這個‘杏’字,當真耐人尋味。除了二姐府裡的銀杏姑娘,誰又知道那雙靴子上竟繡了一對‘杏’字呢?能這樣快就找到證物並藏起來,會是我這樣一個自始至終都懵懂無知的人所爲麼?還有一事,原本邵奭已然承認自己弒君,大理寺和御史臺的官員,誰會知道站在邵奭的位置,彈子是打不上山的呢?會特特去尋一個更近的所在,想來唯有擅斷與精通火器的二姐了。”
若非府里人,誰也不會知道朱雲與銀杏的往事。高暘不知道,施哲更不知道,誰也不會將弒君這樣的大事與銀杏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丫頭聯繫起來,唯有高曈。我不禁心悅誠服:“‘故籍之虛辭則能勝一國,考實按形不能謾於一人’[98]。”
高曈笑道:“妹妹所言,確是虛詞,那‘杏’字也未必就是‘銀杏’的‘杏’。二姐聽罷便了,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我笑道:“妹妹有此疑心,爲何不告訴信王?”
“二姐怎知我沒有告訴兄長?”
“信王若像妹妹這樣想過,我還能好端端地來青州麼?”
高曈笑道:“妹妹之所以沒有告訴兄長,一來我沒有真憑實據,胡亂說話,只怕惹兄長生氣。二來妹妹深知,就算兄長質問二姐一千次一萬次,他心中仍是不願相信二姐與他作對。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口?只可憐嫂嫂,我能想到的,她必也能想得到,若貿然向兄長提起,只怕要失寵了。”
我失笑,不覺自嘲道:“信王執掌大權,我哪裡敢這般肆無忌憚?只是妹妹不告訴信王,便不怕我暗中再壞他的事麼?”
高曈哈哈一笑:“龍椅誰不想坐?坐不坐得上,坐不坐得穩,卻要看天命。兄長弒君的謀算,經李萬通傳揚,早已天下皆知,即便兄長否認一萬次,也是無用。妹妹比不得二姐胸有大志,亦無謀算襄助兄長。妹妹只想在青州,侍奉母親,教養孩子。”
高曈是高暘的親妹妹,素日與兄嫂親厚,不想在高暘謀奪皇位的事上,竟有幾分超脫。我甚是意外,不禁含一絲感激道:“慚愧。”
高曈道:“若姐姐改變主意,留在青州教我的兩個孩兒唸書,那就更好了。”見我不答,只撫着竹几上的《論語》淡然一笑,“也是,我的孩兒怎與玉樞姐姐的孩兒相比?只有皇子皇孫,纔有二姐親授的福氣。”
忽聽一聲兒啼,卻是乳母抱了高曈的幼子慌慌張張尋了過來。那孩子本來扯着嗓子號哭,在乳母懷中張牙舞爪,一轉頭見高曈遠遠地在窗下坐着,頓時破涕爲笑。我嘆道:“皇子皇孫的福氣,卻也難說得很。”
陪母親在觀音前跪了幾日,倒也安靜。我想懺悔,然而翻來覆去心中只有痛恨。數日後,連我自己也覺得太鐵石心腸了些,面對觀音的慈眉善目,終於有些慚愧了。在佛堂跪得累了,便與高曈帶着孩子們去河邊散步,偶爾也陪高曈會客。唯有母親,從早至晚,一直將自己關在佛堂之中。
小錢終於從青州回來了,說是將兩個丫頭一併嫁給了城中的一戶桶匠兄弟,雖非富貴,卻也安寧。最可貴的,是兩個丫頭依然在一起。綠萼聽罷笑道:“奴婢還以爲,錢管家會將兩個丫頭賣去大戶人家做妾呢,倒肯如此費心,怨不得用了這許多日。”
銀杏笑道:“在大戶人家做妾還不如留在咱們府裡。京中誰不知道,姑娘待奴婢們是最好不過的。不是比給土財主當妾侍好上千萬倍?”
綠萼道:“雖是好事,只是奴婢有些擔心,她兩個會不會回來尋郡主告密?”
我對鏡查看已然結痂發癢的傷口,落痂之處光滑無痕,這才放心:“來尋郡主,也不過爲她多添一條佐證罷了。怕什麼?”
回到京中,已是十數日之後。四月中的天氣,桃花還未謝盡,牡丹已然盛開。罪人的血澆灌出濃豔的花事,有粉飾太平的寧靜絢爛。風中飄着溫暖的甜香,是新皇太后冊封典禮留下的隆重餘味。悽風慘雨驟然過去,每個人的臉上都透着幾分迷茫的好歡喜,似乎還沒有拿定主意,究竟該擺出什麼合宜的神情來迎接新朝。而我更像是一個渡劫歸來,勉力保存了形神的修行者。
在城門關閉前的最後一刻悄悄入城,並沒有驚動任何人。回到府中一夜好睡。清晨忽然下了一陣大雨,雨後陽光如洗,氣息清新溼潤,我這才發覺,風中褪去了一層隱隱的血腥氣。我不在京中的這十幾日,京中或許有一場大殺戮。
倚在門口看雨停,荼蘼花落了一地。小錢走進院中,手中的油紙傘漾起碧色煙雨。小錢收了傘,在廊下站定:“啓稟君侯,奴婢有要事稟告。”
恰逢綠萼出來奉茶,便笑道:“定是昨夜劉鉅來過了。”
回到京城,就是回到了戰場。雖然在壽光的那幾日也並不輕鬆,可與京城的人事相比,與高曈的種種猜測與周旋,在母親面前那一點點可有可無的愧疚與不安,都顯得無足輕重了。“這些日子京中有什麼大事麼?”
小錢躬身道:“君侯離京的這十幾日,最大的事莫過於冊封皇太后的大典。”
我微微嘆息:“皇太后封與不封,都是一樣的。”
小錢笑道:“雖說如此,可封了皇太后,也終於可以女主稱制,母儀天下了。”
綠萼掩口一笑:“這天下分明已是信王的天下。”
小錢笑道:“綠萼姑娘所言甚是。”驀然眼皮一翻,眸光陡然專注而銳利,“君侯有所不知,在皇太后的冊封大典上,出了一件大事。”
我與綠萼相視一眼,俱道:“何事?”
小錢道:“冊封典禮之後,皇太后於謹身殿大宴羣臣,嘉賞信王果斷處死弒君的元兇巨惡、併爲邢將軍與昱貴太妃平反的功勞。當即加封邑二千戶,假黃鉞,命信王總天下軍事。信王推辭不受。皇太后又大大讚賞了施大人與董大人的忠心,賜酒與肉給二位大人的家眷。”
我心中一沉,不覺疑懼:“皇太后賞賜施大人與董大人,這是有意給信王不痛快。只怕施大人與董大人會更加不痛快。”
小錢道:“皇太后是何等聰明的人,怎會無緣無故給信王不痛快?賞過信王與施董二位大人,皇太后便公告羣臣,那封向施大人告發弒君賊人朱雲的書信,乃是皇太后親筆所書。”小錢數日前還稱朱云爲公子,現下已習慣了直呼姓名。
我大吃一驚,手上一緊,碧螺春的熱力似利箭一般鑽入掌心,化作耳畔綠萼的驚呼。我不覺踏上一步:“你說什麼!?”
小錢不慌不忙道:“皇太后說,向御史臺告發朱雲的密信,是皇太后親筆所寫。”
我瞠目不語,腦中一片空白。蒼冷的陽光茫茫然耀出一線七彩之光,似我心中五味雜陳。我訥訥道:“這樣的話,信王也信?”
小錢道:“這奴婢就不知道了。皇太后此言一出,舉朝譁然。”
我思想片刻,垂眸嘆道:“皇太后是想在信王面前替我承擔罪責。”
綠萼不免憂心:“皇太后雖然是想幫姑娘,可是謊話如果圓不齊整,只怕適得其反。”
我亦問道:“皇太后這樣說,可有憑據?”
小錢道:“冊封大典的宴席上,想來不會言及細節,可奴婢猜想,信王是一定會私下訊問的。”
我有些猝不及防,不禁蹙眉沉默。綠萼看了我一眼,忙寬慰道:“姑娘也不必太過擔憂,皇太后是和先帝一道在姑娘身邊長大的,也算是姑娘一手調教出來的好學生。既然在信王面前擔了這條罪責,自然已有萬全之策。”
我嘆道:“信王夫婦沉毅果決,心狠手辣,蟄伏多年,方有今日的權勢地位,豈是易與之輩?皇太后雖是好意,卻讓自己陷入絕境了。”
忽見銀杏飄飄然自迴廊下轉出,微微一笑道:“依奴婢看,皇太后就算不替姑娘擔這個罪責,依然是身陷絕境。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做點事來得踏實。”
小錢笑道:“不錯。劉公子也說,木已成舟,君侯只管領這個情便是。如今皇太后與皇上都好端端地在宮裡,信王並沒有公然逼迫。若信王真的信了皇太后,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險些忘了,正是芸兒命心腹內官薛景珍將高曜駕崩的消息傳遞出宮,銀杏與劉鉅方能及時破案。我從未想過要將芸兒拉扯進我與高暘夫婦周旋的旋渦之中,因此我也忘了,在這場皇位的生死角逐之中,芸兒也當有她自己的思想,儘自己的力量纔是。
其實我並不孤單。
想到這裡,我不覺微笑:“鉅兄弟說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