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錢道:“除了封皇太后的大典,還有一件大事。聽施大人說,朝中有兩位重臣私下商議如何發起兵變,殺掉信王。消息泄露出去,兩人還未起事,便被信王以謀逆之罪誅滅三族,死者三百餘人。”
果然是有一場大殺戮。周身的血液猛然收縮,凝成胸腔一點尖銳而清晰的懼意。我害怕聽見那些熟悉的名字,聲音便飄忽起來:“是誰?”
小錢忙道:“是尚書左僕射韓鍾圻與中書舍人廖惲兩位大人。”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方感佩道:“凡是太宗皇帝與先帝的忠臣,誰不想清君側?只可惜書生手中無兵權,終是無用。”
小錢抿嘴一笑:“那也不盡然。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聽施大人說,韓大人與廖大人本來聯絡的是神機營。”
銀杏頷首道:“昱貴太妃的父親邢將軍從前是神機營的都統,深受愛戴。他一家無辜被屠,神機營的軍士邵奭被誣族滅,弒君之事與神機營緊密相關。若說禁軍之中誰最可能譁變,自然就是神機營了。”
小錢笑道:“銀杏姑娘看得通透。只是信王到現在也沒有處置神機營。”
我微一冷笑:“神機營將士不比文官。惹怒了軍人,隨時都會喪命。再者,若神機營真的譁變,禁軍便人懷二心,騷動難制,即便假黃鉞,總天下兵馬,人心順逆,終是無法掌控。”
綠萼忍不住笑道:“這倒比惹怒了劉公子還要厲害。”小錢和銀杏都笑了起來。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十六年前在益園,愨惠皇太子高顯將高曜推撞在石頭上,兩個小兄弟險些廝打起來。高顯的乳母溫氏死死捉住高顯的雙手,以武德四戒教訓高顯,並不因他是寵妃之子而有絲毫縱容與寵溺。而高曜的乳母王氏,相比之下不堪至極。於是藉着王氏羞辱陸貴妃之事傳遍朝中,我慫恿裘後將溫氏與王氏一起遣出了皇宮。一晃半世,當年那一對爭奪皇位與恩寵的小兄弟,都已不在了。所有的心機與謀算,都顯得異常可笑。
我不覺一哂:“武德最忌濫殺,若得罪了鉅兄弟,反而無事。信王懂得安撫神機營,‘至聖之士,必見進退之利,屈伸之用也’[99],甚好。”
銀杏嘻嘻一笑:“姑娘是說,信王是‘至聖之士’麼?”
我淡淡道:“勝者書寫青史,若信王真的登基了,自然是至聖之士。”
小錢忙又道:“啓稟君侯,除卻韓廖二位大人,還有一人也被安了附逆的罪名,誅了全家。”
“誰?”
“是集賢院的一個郎官,名叫南夏,字子睿。”
“子睿?這名字有些耳熟。”
小錢道:“君侯覺得耳熟是應當的。這南子睿聽聞是杜嬌杜大人的門生。”
我恍然,原來他便是我跪在朱雀門請罪時,唾棄我的少年郎官。然而南子睿不過是個年輕的郎官,才入官場,實在無足輕重,如何能與尚書左僕射與中書舍人這樣的高官密計兵變之事?就算合謀,也該是杜嬌纔對。我驀然想起當年掖庭屬右丞喬致的死,嘆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小錢忙道:“君侯何必自責。他當衆羞辱大人,是他自己不好。何況似這等糊塗蟲,過了今日,也過不了明日。”
我嘆道:“他一死,便成了忠臣,我卻徹徹底底成了反賊。”說罷將茶盞交還綠萼,但見掌心被燙得通紅,很快滲出被死死壓迫過的白,“更衣,我要進宮。”
小錢一驚:“君侯進宮做什麼?”
我答道:“自是向皇太后請安。”
銀杏肅容道:“皇太后替姑娘擔了罪責,姑娘正好藉機取信於信王。宮中都是信王的耳目,若急切進宮,被信王拿住了把柄,豈不是白費了皇太后的一番心意?”
我冷冷道:“我回京的事,信王遲早會知道。出了這樣的大事,我若還能安坐如山,那才惹信王疑心呢。”銀杏若有所思。我忽然想起她剛纔所說的“耳目”二字,又道,“皇太后既承認自己告發了朱雲,信王惱怒起來,說不定會將她軟禁在寢宮中,嚴加防衛。如此,我要見太后,還得先問過信王。”
銀杏滿不在乎道:“那便去問一問好了。”
我微微一笑,吩咐小錢道:“遣人去信王府上知會一聲,就說我回京了,想進宮向皇太后請安。信王若問我什麼時候回來的,便說是兩日前。想來信王會準我見皇太后的。”
不待綠萼問爲什麼,銀杏便道:“不錯。”
小錢欲問又止,只得先應了。我又道:“也遣人告訴一聲越國夫人與泰寧君。”
一時小錢去了,銀杏扶我在西廂坐下,一面又開了窗。幾個小丫頭見我進了屋子,都笑吟吟地拿着簸箕,收集掉落的花瓣。一場大雨洗淨汴城所有的血污,就像信王抹去三個家族在世上艱難延續的痕跡,彷彿很久以前便中斷了,或許根本不曾存在過。綠萼笑道:“信王本就盼着姑娘留在京中,得知姑娘回京了,還不飛到咱們府上來?”
無甚得意處,亦無言以答。我嘆道:“待拜見了皇太后,咱們便去仁和屯。我害死了這麼多人,在京中住着,怕要被生吃了。”
銀杏遲疑道:“太后身邊都是信王的人,姑娘去了,只怕也問不出什麼。”
我搖一搖頭,目光望向西北:“事到如今,我還怕信王的耳目麼?皇太后既有心助我,我便教她走得更遠些。”
喝了兩口茶,翻了幾頁書,又覺睏倦,於是伏案小憩。恍恍惚惚做了好些夢,彷彿是舊事,又彷彿從未發生過。醒來唯餘茫然。原來人老了,那些足以令人躬身反省的生動夢境也隨之蹣跚而去。夢太過空曠,什麼都看不清楚。
小錢進來說道:“君侯終於醒了。信王府的李威在外候命,君侯可見他麼?”
我飲一口茶,小心藏起夢醒時分的傷感與倦怠:“請進來吧。”
李威雖在信王府爲奴,卻半分爲奴的恭謹都沒有。他一身肌肉,腰桿挺直,行禮時顯得分外生硬,甚至有些不情不願。禮畢,我微笑道:“不知信王殿下有何吩咐?”
李威道:“王爺說,君侯要進宮向皇太后請安,自去便是,不必告訴敝府。還有,王爺聽聞君侯回京了,很是高興,本想來看望君侯,奈何遇到點變故,實在不能出府。”
高暘掌控一切軍政要務,又當此要緊之時,哪裡還能坐在王府中享福?若不是被府里人絆住了,便是在暗中籌劃什麼。我本不想問,然而李威的眼中卻流露出一絲企盼與迫不及待。我不禁有些好奇,遂懶懶問道:“不知這些日子,信王殿下可還安好?”
【第三十二節 花滿琴臺】
細想起來,我並非不在意高暘的言行,只是懶怠聽他在王府中的事。李威垂下眼皮,帶着合宜的恭順與痛惋,平靜道:“回稟君侯,我們王爺昨夜在書房,被一個刁奴勒住了脖子,險些出事。幸而王爺自幼習武,醒來後將兇手當場格殺。”
瞧李威的神情,我原本以爲最多不過是信王夫婦之間起了齟齬,李威迫不及待地來討我歡心,不想竟是高暘在府中被刺。信王府把守嚴密、高手環伺,啓春又劍術高超,即便是劉鉅前去刺殺也未見得能一擊即中,不想竟還有人能得手。我猛地站了起來,沉重的書案微微一晃:“是誰?!”
李威道:“回君侯,是從前邢家的一個門客,在王府中已潛伏了好些日子。昨夜王爺在書房,多喝了一碗安神湯,不妨竟睡着了,才被奸人有機可乘。王爺的頸項上有瘀傷,太醫囑咐王爺在府中歇息。”
我微微一笑:“信王殿下既然受了傷,你當在他身邊好好服侍纔是。”
李威道:“王爺已封了書房,又有王妃時刻守着,自是萬無一失。因此遣小人前來回話,我們王爺無事,請君侯放心。”
高暘於府中被刺,當是機密事宜。若消息泄露,必致人心疑貳、臣民讙譁。高暘已不是第一次被刺殺了,此正說明李萬通的說書深入民心。對於高暘的生死,我並沒有不放心的——不,我唯一不放心的,是那邢家的門客本領太低,竟沒能成事,彷彿我遣劉鉅去刺殺的義務又加深了一重。
李威希望我去看望高暘,這我如何不知?然而信王府卻是我一生都不願踏足的地方。“代我向信王殿下請安。就說玉機福薄,去不得信王府。改日王爺傷愈,玉機請殿下去仁和屯飲酒,不知殿下肯屈尊光降麼?”
李威歡喜道:“有君侯這句話,便算看望過我們王爺了。小人這便回去覆命。”說罷退步行禮,我忙喚小錢送了出去。
銀杏將震散的筆一支支擺正,一面冷笑:“信王怎麼又遇刺了?”
我揉一揉撞疼的膝頭,這才覺出我方纔關切的神情或許太用力了些:“冤殺的人太多,自然報應也多。連我也被刺殺過兩回,況是信王。”
銀杏伏在書案上,湊過腦袋來笑道:“姑娘若是親自去王府探望信王,啓妃會不會很生氣?”
我笑道:“所謂‘危邦不入,亂邦不居’,信王府的殺氣那麼重,我是不敢去的。惹怒了信王妃,也沒有我的好處。”
銀杏抿嘴一笑,隨手把玩着書案上的孔雀綠蟾蜍硯滴:“信王妃那樣害姑娘,姑娘必得給她一個不痛快纔好。”
我拿起筆往銀杏的面頰上虛點一下,笑道:“你們就愛生事!”銀杏嘻嘻一笑,躲了開去。
午後纔出正門,便聽鈴音似薄霧瀰漫,一乘銀頂赤壁畫轂牛車遠遠駛了過來。檐下掛着一隻玻璃風鈴,在窗上投映出片片淺碧色,琳琳聲響,將燥熱的日光化作一場溫柔的雨。我笑道:“這是越國夫人的車,她來得倒快。”說罷揮手令早已備好的車馬散去。
易珠下了車,見我帶着銀杏與綠萼在階下迎接,頓時怔住:“玉機姐姐怎的在外面,莫非知道妹妹要登門拜訪麼?”
易珠身着蔥綠色廣袖曳地縐紗長衣,腰身一動,周身似有春雲流動。烏髻疊綰,只以穿珠銀鏈束髮。益發顯得眉目疏朗,肌膚明淨如雪。我挽起她的右臂,笑道:“本來要進宮去向皇太后請安,不想妹妹先來了。”
易珠笑道:“我一聽見姐姐回京了,便迫不及待地來了。究竟進宮請安要緊,妹妹等得。”
我笑道:“無妨,本也是臨時起意,皇太后並不知道我要進宮。妹妹來得正好,上月匆匆一別,還沒來得及好好謝謝妹妹。”
易珠笑道:“妹妹今日正是來討回那筆利息的,姐姐可要原原本本地說給我聽纔好。”
我與易珠一道攜手進屋,在窗下坐定。二十多日前擺的棋局依舊覆在碧紗籠下,銀烏二龍首尾相接,貼身纏鬥不休,各自小心翼翼地將爪牙探入蒼茫腹地。我揭去碧紗籠,又命綠萼拿棋譜來。易珠指尖掠過邊角的幾枚黑子:“這一局棋姐姐竟還留着。”
我推正了白棋,一面笑道:“我這裡沒人愛下棋,單等妹妹來。”
易珠輕笑道:“姐姐說得好聽。明明兩日前便回京了,今天才告訴我。”
我親手遞上茶盞,笑道:“實是府裡瑣事多,身子又乏。還請妹妹多擔待。”
易珠接過茶盞,取過碧紗籠掩了棋局:“姐姐既然已經回京兩天,想必京中的大事都知道了。”
不過片刻的工夫,日光便毫不留情地向東斜去。白瓷棋子泛起點點幽光,在方寸之地折衝往復,消散於清冷迷霧之中。我淡淡道:“略有耳聞。”
易珠低眉垂首,輕聲道:“姐姐有皇太后相助,不愁大事不成。”
我嘆道:“皇太后亦是兩手空空。”
易珠道:“這倒不然,畢竟臣民的心都在皇太后那裡呢。”
我笑而不語:“道非權不立,非勢不行”,皇太后固然有民心,卻無權無勢,更無兵符,他們母子都是信王的傀儡。[100]
易珠微一沉吟,又道:“再不然,還有劉公子,還有姐姐的火器呢。”她的口氣沉緩,頗有幾分鄭重其事的意味。
我搖了搖頭:“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山河流轉,蒼生禍福,每個人都該經歷一回纔是。信王的命運,不由我與劉鉅說了算。”
易珠笑道:“姐姐壞了信王的名聲,殺了弒君的罪人,廢了先帝的遺孀,逼死了元兇高氏,又令昌王不得不反,如今倒說信王的命運不由自己說了算,未免口不對心了。”
我淡然道:“除卻那一劍,我都可以做。”
易珠道:“是因爲姐姐感念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性命麼?”
想起在去青州的船上,我曾問劉鉅,倘若我請他刺殺高暘,他願不願意。劉鉅低了頭,望着腳下的河水發呆,好一會兒才道,君侯不是立志以國家刑典定信王的罪麼?如何又想執行私刑?我答道,我怕失敗。劉鉅道,當初違逆君侯的意思,擅自將祁陽長公主帶出內宮,致龔女史不堪受辱,投繯自盡,鉅心中十分後悔。跳出大勢,殺人救人,都易如反掌,然而風浪起於青萍之末,將來事如何,誰也不能盡知。鉅爲一己私慾,雙手亦沾了無辜人的鮮血,又有何面目判信王的罪?君侯既已立志,便應百折不回,勝固應當,敗亦不恥,鉅願全力襄助。我無話可答,只笑着點一點頭,再沒有說下去。
劉鉅遙望水天的神情讓我想起周淵在汀蘭榭中面對金沙池的情景。她問我值不值得,我卻用《後漢書·列女傳》中趙氏女的故事敷衍她。如今,終於輪到我來發問,然而問一千次,也沒有人用一個美好的故事來敷衍我了。
一時沉浸,竟沒顧得上回答。易珠只當我默認了,遂不滿道:“姐姐素來果決,連太宗皇帝的恩寵也未嘗放在眼中,這一回卻是爲情所困了。”
我微微不悅,蹙眉道:“妹妹說什麼?”
易珠不緊不慢地呷一口茶,微微一笑道:“姐姐別多心,妹妹說的‘情’,乃是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恩情,沒有旁的意思。”我哼了一聲,不加理會。易珠又笑道,“說了這半日,竟還沒說到正事。姐姐可知,姐姐剛離開京城,信王妃便請我去王府飲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