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暈腦熱的毛病到這時候又要犯,她微微眯了眼,隱隱見得眼前人青面獠牙,蛇一樣滋滋吐着信子就要逼近過來。
又咬牙切齒在她耳側說一句叫人不大痛快的話,“姜女官,別來無恙?”離着三寸,連呼吸都撲打到她頰面上,軟軟燙燙,勾出皮膚底下一片藏着的小疙瘩,爭着鬧着要造反。
可定睛去瞧,只是自己錯看,哪有什麼妖魔鬼怪,全都賴自己一時錯察,眼珠子沒用到正途上,將那好端端的一個笑模樣當做了假。
臨光整整面色,實則很不想逼迫自己同這人扯上關係,可目下情形卻由不得己,想一想,只好強自撐着臉皮應道,“韓大人別來無恙——”
一張臉平平無波折,眼睛眉毛之下半點憂色都不見,這人倒是會做戲,心思丁點都不肯露出來,只是直勾勾將人望着,任是他如何挑釁,巋然不動。
那邊韓功予說罷話,也不避開,挑着眉正視她。冬日豔陽高照的正儀堂內,這兩人便這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同大眼瞪小眼。
反是先前他那句示威一樣的“別來無恙”如同石子跌落進深潭裡,再多聲息也無。
然則人卻是山一樣橫着,要擋住去路。又虛虛將她圈於懷前牆間,生恐人跑了一樣,只恨不能變身當作八爪魚。
半晌,他比不過她眼睛大,瞧她面上兩眼,似是要敗下陣來,“前幾日瞧見女官,倒是不曾這樣少言寡語。”那時可真是伶牙俐齒,小豹子一樣逮着誰便要抓上兩巴掌,誰說這人無趣,險些要真的翻了臉。
臨光不動聲色皺眉,她瞧着他一張毫不掩飾的笑臉生厭,恨不得下狠手將它捏巴捏巴揉碎了,也好叫他知道知道自己的厲害,可眼珠子一轉,姿態反是愈發低,“大人這是說的哪裡話,臨光素來做不來這樣犯上的事。”逆着心意說這種話,她也不臉紅。
言下之意是他老眼昏花,不是記岔便是潑髒水,要不說出個三四五來,要你好看。
當是她話裡不小心流露,他聽罷便深深擰眉,雖是不贊同,可還是忍住沒戳破,“女官倒是拎得清。”
又哪能拎不清,她又不是個傻子,稀裡糊塗就交代了自己個兒,少不得要暗地裡呸這人兩口,將所有的話全都壓下,只是老老實實又道,“自然,大人若是無事,還是先退開的好。”那邊是立身館裡頭熱火朝天一羣子人,雖是這正儀堂內少人來,可他不要臉,她總不能也跟着不要臉,女兒家家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她這時已平復心跳,可架不住他離得近,身上綿長的香都往她鼻子前撲,連噴灑出的熱氣也一絲不差,有主見一樣要朝她脖子裡鑽,盤浮着長了腳,高高衣領根本擋不住路。
他似是聞言纔有所覺,一笑露出一口銀牙,從善如流半點不拖沓,“勞女官提醒,”頓一頓,要說一句此地無銀的話來洗清,“這院子路多屋多,沒留神走岔了道,得幸遇見女官,”又眯着眼活似只偷腥得逞的賊狐狸,“未瞧見女官時我只當是那野貓野貓跑了來這,誰料到竟是個熟人。”可話落也不過是退開了一步遠,仍是將臨光牢牢堵在門前,進退不得,少不得要得好大一個白眼。
臨光這白眼翻得內秀,宮裡頭條條框框宮牆高的規矩堆出來的,縱是做出這樣不規矩的舉止來,也還是形容安靜,乖乖巧巧垂首站在那裡如同一隻白毛兔,別提多聽話。
然則說出來的話卻不大好聽,徑直便道,“這院子條理清明,大人當是一時叫風迷了眼睛,這才腦子糊塗了,”分明就是一眼便能看到底的格制,便是個傻子也斷斷不能走錯,那邊廂熱火朝天,這裡頭冷冷清清,真是虧得他能說出這樣一個道理來。
頓了半晌,瞧見他不接話,只好又續道,“大人若去立身館,出門往東去便是,這卻是走岔了。”
“哦?這樣看倒真是我的錯,”他喃喃自語一樣,聲音壓得不高不低,“還請女官勿怪。”絕口不提臨光那攆人一樣的措辭。
這般油鹽不進模樣真是氣死人,臨光少不得要叫他氣得生惱,可她輕易不同人紅臉,想一想也就罷,壓下性子又道,“大人若是有事,恕臨光伺候不起。”言罷折身便要走,將這人當做路邊那野草野花,連多看一眼都懶怠。
“有事啊!”他一拍手,竟是還有那閒心思同臨光插科打諢,“我同女官一見如故,女官這樣冷情,可真是叫人傷心。”說得好不傷懷,只怕給他個臺場他就能咿咿呀呀唱一出大戲,拿的又是那多情才子負心漢的本子,別提多糟心。
臨光睨他一眼,滿心是嫌棄。呸,一見如故而已,又不是一見鍾情。
全因這話裡話外透着點難言的挑釁意味,喃喃好似在調情,也不知旁人何時同他這樣熟了,他竟是能不要臉說出這樣話來,真是皮厚。
她足下步子停都懶怠停,提足越過這人便走,當他說的話是耳邊風一縷,聽過也不往耳朵裡去,左右這事她最是擅長精專,管叫旁人半點把柄也捏不住。
那邊韓功予瞧得她不理他,倒是不慌不惱,眼明手快跨步上前,神神叨叨將手一攔,不叫人走,“總之還是多謝女官,因了女官今日與我指路,我同女官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臨光足下一頓,停住腳,猛然擡頭去看他。她不想與他掏心窩子,可架不住韓功予嘴快,在她拒絕之前已先她一步將話說出口,“女官若是推拒,那可真是不近人情得很。”
隱約有點磨刀霍霍意味,只等她一言不合他心意,他便能下狠手橫刀劈過來。
這道理臨光又豈會不懂,她一愣神的功夫已錯失先機,再多半步也走不動,“韓大人此話何意?”
他樂得同她打機鋒,容色一肅將話說得滴水不漏,“沒什麼旁的意思,只不過同女官敘敘舊。”
“我可不記得同大人有什麼舊可敘——”他愈是要貼過來,她愈是要退。這世間真是好沒道理,有些子人趕鴨子上架毫不留情,說話做事全憑心意,連半分餘地都不給人留。
“女官貴人多忘事,這樣沒將舊人放在心裡,傳揚出去豈不是沒個好臉面。”
這又關臉面什麼事?臨光抿抿脣,覺着這人插科打諢的功夫真是無人可及,臉皮子也是真的厚,堪比城牆,無人可敵。
韓功予倒是不知臨光是這樣瞧他的,仍是端着一張臉,牢牢盯着她,“不過若是女官不介懷,在下也樂得替女官想上一想。”
他似是個追債的窮債主,牢牢盯住人就不肯放,漆黑的一雙眼裡頭有她瘦弱嬌小的影子,一小團,要把那狡黠的光都掩藏,“說來,我家的猴孩子真是給女官添麻煩了。”
一字一頓又咬牙切齒,碎玉珠子一樣響着落入臨光耳裡,可指不定要掀起怎樣的風雨來。臨光一顆心猛然提起,一雙眉狠狠皺了又皺。分明是青天白日豔陽高照,衣裳也穿得厚,可她無端端卻覺得一陣寒風過來,要把她苦心經營面目都打破。
她嘆一口氣,一時怔愣陷入他布的局裡,啞口無言只覺答不上話來。
心裡卻翻騰,也不知是前世結的什麼仇種的又是什麼因,這時竟然落到此般境地,可她沒那餘力感嘆,就只剩下一條倔強而不敢輕易彎折的脊背,和腔子裡一顆撲通如同胡亂跳着的心。
直到他察覺她神色有異,勾起脣露出一點笑,耀武揚威如同排兵佈陣的一個老將軍,旗開得勝只等着將失地收復囊中,“姜女官,如何,想起來了嗎?”
這是針尖對上了麥芒,看的不是誰尖誰利,瞧的是手段如何路數如何,棋高一着也好,針鋒相對也好,終該究還是要有個高低勝敗。
滿室靜默裡,她突然開口,“韓大人,”裝癡作傻的功夫只進沒退,“這樣說起來,下官倒是想起來一茬子事。”蛇打七寸,她素來不是個大肚能容的,兼且是個硬漢性子,吃不得半點虧,定下心來當鬼當怪也要拉着一個人一起,更遑論眼下。
他警覺揚起眉,難得順着她話朝下說,“女官但說無妨。”
“華容殿裡頭養了只好貓兒,琉璃眼睛白玉毛皮,下官依稀記得是叫做‘尺玉’的,不知這同大人是何關係?莫不成也似大人話中說,是個識得的舊人?”
睚眥必報到把所有的壞勁都刻到了骨子裡,韓功予突覺自己失察,又嘆眼前這嬌嬌弱弱小白花一樣的姜臨光可真是個小人。
至此還要反將他一軍,壞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