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秒記住,

外頭賓客正給新郎敬酒,喧鬧聲遠遠傳過來,定國公府許久不曾如此熱鬧過了。葉央瞟他一眼,看看微紅的臉頰就知道商從謹在找藉口——誰有那個膽子給煞神灌酒的?

不過她的確聞到了淡淡的香醇氣,應該是懷王殿下自己灌自己的。葉安北成親,也不知道商從謹喝個什麼勁兒。

畢竟這是葉府第一次辦親事,大哥成了親,下頭弟弟妹妹的婚事也就能提上日程了,懷王殿下是在高興這個。

因爲定國公當過皇子伴讀,宮裡送的賀禮也有幾份,葉家相當有面子,目前還沒發現五皇子失蹤了。

幾個侍衛都不在旁邊,府裡上下都跑前跑後地招呼客人,有些不夠用。商從謹同葉央在園子的涼亭旁坐下來,聽見幽幽的一聲嘆息。

“……沒什麼,就是想二哥了。”葉央嘆氣過後馬上解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水紅色的交領襦裙把氣色襯托得極好,此時也看出疲憊,“雲枝,看住園子,不要讓旁人過來!”

她的聲音又變得嚴厲,商從謹順着目光望過去,路過的雲枝拿着兩個空托盤從廚房那兒走來,遠遠地立在側方,震驚地張着嘴,明白什麼後重重點頭,走得更遠了些,留意着周圍的情況。

“別讓人發現了,再傳出什麼風言風語去。”葉央淡淡道,仍然警惕地環顧四周。

商從謹點頭,最好的做法是他現在就走,可還是不願這麼離開,厚着臉皮磨蹭下去,“我……二郎心志堅定,又有謀略,堪當重用,你莫要太過擔心。”

“西疆是個苦地方。”葉央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所以不需要乾巴巴的安慰,擡頭看着天上那個不怎麼圓的月亮,“二哥的日子過得不好,他之前養尊處優,從沒吃過苦。”

還記得家裡兄妹初次聚會也是在這個涼亭,大家談笑聊天,一轉眼就剩葉央一個了。

“人都是這樣習慣的。”不止剩一個,商從謹坐在涼亭的另一端,錦袍繡着祥雲紋,憶起從前,誰都有些故事要說,“我有印象起第一次出宮四處遊歷,也不很適應,嫌棄無人侍奉路途顛簸,可外頭天高地闊能見識比宮裡更多的,心境廣了,那些細枝末節也就不在乎了。”

言下之意,葉二郎也會明白這個道理,他得到的東西總會比眼前那點苦頭多。

月色柔和,園子裡草木已然有了茂盛的樣子,顏色是深沉的綠,在這方小天地裡葉央敲敲自己的腦門,搖頭懊悔道:“大哥的好日子,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不明白爲什麼今天特別多愁善感,可能是青春期到了?

“你想說的話,我都聽着。”商從謹不疾不徐地安慰。

認識許久,他始終在葉央的視線裡站成了一道沉默可靠的影子,規規矩矩,不會因爲相見時周圍沒有旁人就逾距,葉央信得過商從謹,有些一直壓在心裡的話忍不住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我……不喜歡西疆,提到雁回長廊胃裡就犯惡心。二哥要從軍,我纔是最反對的那個,只是沒有跟旁人說過。”她深深地皺眉,嘗着從前的痛苦,“我在西疆有個堂妹,你不知道吧?人長得粉雕玉琢很可愛,最終也死了。九歲那年庫支來犯,闔家忙着逃命,她是被人殺了的。起初我覺得可惜,後來見過戰亂後的慘況……連大人都是餓死得多,幼童就更別提了,又覺得我堂妹還是不要活着受苦的好,易子而食……易子而食你知道是什麼意思罷!”

有些話別說王巧箏,連大哥和祖母都不知道,壓在心裡的話終於說出來,葉央再憋着遲早會出毛病,緩緩吐了口氣,努力把翻涌的血腥記憶壓下去。過度警覺,嚴重的觸景生情,反覆在夢境中重演定城那個火光連天的夜晚,所以晚睡早起,就是不願躺在牀上……如果她從前是個心理學家而不是編程師,就會明白自己患上了創傷後應激障礙。

可惜這個年代沒有心理醫師,葉央只能日復一日的忍耐。

商從謹沒有回答,站起來走了幾步停在她面前,沉默着緩緩將一隻手放在葉央肩膀上。

這是他第一次逾距,但葉央並不覺得討厭,那掌心的熱度透過衣衫,像能把想法傳遞到她心裡,無聲地告訴她:“都過去了。”

“等到大祁將士凱旋,你就能放下了。”商從謹安撫地開口,雖然從聲音到表情都沒有半點溫柔,“老國公的心血,你二哥的付出,不會沒有結果的。”輕描淡寫的放棄太不現實,一切傷痛仇恨都要用敵人的血來撫平。

“娘子!”遠處雲枝拔高嗓門一聲呼喚,是在給葉央提醒。

有人要過來了!

葉央霍的站起來,沒有告別,給了商從謹一個堅定地眼神,轉身從另一條小路回了清涼齋。爲了防止別人看到,她走得很急,心裡想的是:“二哥已經在西疆從軍,我能做什麼呢?”

來人也是葉府的賓客,認得葉大小姐身邊的雲枝,本來聽見她在喊葉央,下意識扭頭望向園子,沒想到只看見商從謹一個人,便上來打了個招呼。

雲枝也是個會演的,裝模作樣地道個萬福,說:“奴婢在找大小姐,不想驚着貴人了。兩位可要用些醒酒湯?雲枝這就差人送來。”

……

沒有比葉家的新媳婦更好當的了,老夫人上了年紀早就懶得主持中饋,等過了杜湘兒的回門日,就迫不及待地讓她接手了府中的一半事物。

洞房之後第二天拜見長輩時葉央仔仔細細地看着美得有股冷冽之氣的大嫂,然後看看臉頰紅撲撲的葉安北,心中一陣凌亂——大哥你作爲大理寺卿,執掌刑獄的氣勢跑哪兒去了?

杜湘兒中等個子,同葉央差不多高,對誰說話都輕輕柔柔,微微抿其的脣角寫着寵辱不驚的淡定。起先葉老夫人擔心她並非家中長女,鎮不住下人,才過幾日就打消了想法。

——金玉算盤可從不含糊!葉央借來看過一回,算盤珠子顆顆都是不摻一絲雜色的碧玉,支柱雖然是純金打造,但用的是鏤空技巧,所以重量很輕,端的是件珍貴東西。

大嫂子看着和氣,在接手到一部分賬務後就像變了個人,眼睛裡閃着紅光,算盤珠子噼裡啪啦地一陣響,然後查處了賬本的三處不對勁,稟告給老夫人,接着該懲治的懲治,手段毫不含糊。

葉央也摸清了杜湘兒的脾氣,其實很簡單,管家最重要的是把住銀錢,只要別坑她的銀子,一切都好商量,下人一旦存了私心,杜湘兒是不介意同老夫人說個明白的。

這點和正在查貪腐案的葉安北在做的不謀而合,聽說夫妻倆每天晚上都交流工作經驗。

杜湘兒在賬面上不含糊,卻不吝嗇,裡裡外外完全符合一個國公府的開銷。葉老夫人本想把整個內院的事都交給她,想了想還是作罷——等有了嫡子再說,先不着急勞累孫媳婦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可惜人生不能總是順遂,對葉家尤其如此。古代公務員沒有婚假一說,葉安北每天府裡到大理寺兩頭跑,生活如意美滿。而葉二郎,在大祁的西疆抹掉了額頭的一把汗,重重地喘了口氣。

是夜,陰雲密佈星月晦暗,完美地遮掩了所有殺意,黑暗處像蟄伏着兇殘狡詐的野獸,隱約是不詳。

五品以下的武將都要值崗,今天輪到葉二郎了,不過值崗時校尉大小也算個官兒,故而不用那麼辛苦的巡邏,只要保持清醒準備居中調度便可。

葉二郎緊握長槍,原先柔軟白皙拿扇子的掌心已經磨出了薄薄的繭子,眼睛在火把的映照下神采奕奕,膚色比原先深了些,卻顯得更成熟。葉家人裡他同妹妹有六分相似,那張臉葉央長着顯得英氣,擱在葉二郎身上又太過俊秀,如今總算滄桑得像個真男人。

“阿央說的沒錯,西疆果然更冷些。”葉二郎換了隻手握槍,鐵質的兵器傳走了掌心的熱量,哪怕隔着皮手套也覺得微寒。

雁冢關不是大祁西疆的最後的領土,卻是最後一道防線,地勢頗高又築起長城。此關一旦被破,除了人牆,西疆就沒什麼能阻擋庫支入侵的屏障了。

站在城牆上,從沒偷過懶的葉二郎彎腰俯瞰,火光未照亮的地方漆黑一片,那是雁冢關內的大祁領土,是他要守護的地方。

“葉校尉,今夜若沒什麼大事,您早些回營休息便可。”說話的人三十出頭,從後面走過來,同爲六品武將卻對葉二郎客氣得很,原因無他,葉家祖輩都折在軍裡了,鎮邊軍就沒人不知道葉家的名頭。

從少爺到兵將沒有過渡,葉二郎一瞬間就完成了角色轉變。路是自己選的,哪怕掌心結繭的過程痛到夜不能眠,他也沒抱怨過一句。葉二郎直起身笑着搖頭,開口道:“我不累,現在離天明尚早,你……”

話說一半卻又頓住,葉二郎表情瞬間僵硬,手中長槍揚起一道寒光,直直的刺往那人的方向!

夜風裡,傳來了血的味道。

三十餘歲的校尉呆呆地側頭,看着身後委頓在地的人,回過神時聲音拔高到尖銳:“快燃烽火!庫支來犯了!”

同一個夜裡,大祁京城天上也灰暗,西疆的烽火還沒來得及飄到,但有人幾乎同時知曉!葉央從夢中驚醒,定城那晚揮散不去的慘叫讓她捂着胸口急速喘息。

血的味道!

葉央抽了幾下鼻子,發現這不是似醒非醒的幻覺,而是存在於現實的血腥氣,她穿着白色紗棉中衣,沒點燈,在黑暗裡躡手躡腳地下了牀。

房裡有人,儘管呼吸輕到微不可聞,顯然是個高手,可濃郁的血味明明白白地指向那人的藏身之處。

葉央腳步極輕,屏息快走到那人跟前時才化手爲掌,剛勁的掌風劈向不速之客。

“咳,幾年不見,你倒是長進了。”有個萬分熟悉的聲音悠悠響起來,接住她的掌風,說話時虛弱到無力。

葉央原地打了個寒戰,一瞬間西疆的過往如書頁,嘩啦啦在她眼前翻開,半晌才猶豫道:“……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