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女孩子讀過《丁香傳》嗎?如果是在比較低檔的風月場所,這個答案應該是否定的。那裡的女孩子且不說絕大多數都不識字,就是認識字的,因爲生活的艱難,也沒有那個心力去做什麼小說的消遣了。
但是換成是高檔的風月場所,這個答案就恰好相反,肯定居多。
本來風月場所就是市井俚俗的一部分,就算包裝的再高檔,裡面絕大多數的小娘都是愛一些市井娛樂和消遣的。和客人詩詞相合,並不耽誤他們看看小說什麼的。而《丁香傳》因爲主角是一個風塵女子,而且風塵女子的生活寫的很深入,再加上名氣真的很大,這些女孩子十有八九是讀過的。
不只是讀過,如果說良家女子對這部小說有的還諱莫如深,在這些風塵女子那裡就絲毫沒有這種顧忌了。一個個每日追看《丁香傳》,當初女主丁香的初戀以悲劇告終,哭的最慘的就是她們了!
在她們看來那就是她們命運的小小縮影啊!即使她們其實沒有女主那樣的真愛,但被社會主流所不容,這是確定的。
這時候之所以保持沉默,其實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丁香傳》這部小說,要說是純寫實文學,那就是胡扯了。光是裡面塑造的‘章臺’世界,這就是假的了。而在這個前提下衍生出來的一整套生態,也變得值得推敲起來。
但是要說是假的,那也很難說。至少讀《丁香傳》的風塵女子們感覺很真,裡面一個個女性人物經歷過的事情她們都彷彿經歷過,或者曾經經歷。有些事情說是感同身受也不爲過——這種情況下要怎麼說是假的呢?
這部小說在大框架上雖然不真,但對這些姑娘們來說已經是最接近她們內心的小說了。相比之下,有的主角爲風月女子的作品,雖然完全複製了大環境,可是具體到人物,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
靜默了一會兒,還是那個唱歌的女子道:“這要看如何說了,二位貴客而言這便是真假參雜,可是也不必追究,終究只是個消遣而已。但是於我們而言,這就是最真不過的了。”
包廂裡演奏聲起,歌女唱的也很好聽。
沈鈺一面喝酒交際,一面想起了半個月前他在京城拜訪連翹,特別談起《丁香傳》這部小說。其實他也問過連翹這部小說的真實度,而連翹也對此做了回答。
“這要怎麼說,這部小說我只能說是來源於現實,同時它是高於現實的。沒有發現嗎,我本可以寫一個更加底層的小妓.女,那樣倒是更能體現一種奮鬥精神了。但是我沒有,因爲我知道那樣小說寫出來就很難有這樣漂亮、純潔了。”
連翹當時說的清清楚楚,這個故事在青樓女子讀來或許會感同身受,覺得這就是發生在自己以及自己周圍的故事。然而事實上絕對不是那麼回事兒!這個故事和她們的生活無限接近,而又無限遙遠!
很多事情她們經歷過,很多感情她們是理解的,但是這就能說明丁香的故事,丁香周圍其他人的故事,這就是她們的故事了嗎?當然不是的。
其實這些女孩子根本沒有深刻地瞭解自己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所以連翹的小說讓她們覺得那就是她們的故事。
“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又有幾個人弄清楚了自己的人生呢?類比就知道了,市面上那麼多的世情小說,說是描繪了市井中的生活瑣碎。裡面的人物和故事追究起來確實是來源於現實生活,這本不錯,可是小說終究是小說,不可能將生活照搬上去的。”
連翹對此心中有數,藝術是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的,這句話她曾以爲是裝腔作勢,後來才明白這句話有多麼的一語中的!哪怕是那些寫實文學,也不太可能是生活的完美映照。這就像是紀錄片,紀錄片也不可能是將攝像機固定在一個角度,然後一直拍一直拍。
紀錄片同樣是電影工業的體現,需要優秀的攝像去展示內容,需要剪輯去權衡取捨,有的會加上配樂和旁白之類的東西。通過這一系列操作之後,呈現給大衆的就不是完全寫實的東西了。
這裡面必然包含每一個經手者的思想、傾向,這是不可避免的。
放在小說上這是一個更明顯的事實,連翹對此心知肚明。事實上小說或者別的文藝作品本身也不是爲了寫實而存在的,所以有此結果似乎也沒什麼不對。
連翹向沈鈺展示了他們這個行當‘冷酷’的一面。
“我們作爲說故事的人,一般來說,我們不一定要求真實,除非真實有利於小說。實際上從最終的結果來看,真實往往會對小說有所阻礙。而且硬要說的話,小說甚至連合理都說不上,只不過是讀者在讀的過程中投入進去,很多不合理的東西會在自己的想象中自己合理。”
沈鈺按照連翹所說的,跳出一部小說看這部小說的核心,發現確實如她所說。當初讀的時候並沒有覺得哪裡不對,但這個時候看來整個小說充滿不符合常理的東西。特別是裡面人物的理念,讀的時候站在主人公的視角似乎沒問題,這個時候不站主人公視角,發現到處都是問題,放在後世應該算是三觀不正吧......
實際上後世的小說,包括網文也有這個問題。讀的時候只要爽、有趣就行了,沒有太多值得考慮的。但是事後仔細想想,主人公的三觀是怎麼回事兒?歪的相當膩味了吧——這種閱讀體驗,很多網文讀者都是有的。
連翹也曾經是網文讀着,後來乾脆做了作者,這種事情比這個時代任何一個人都認識的深刻,和沈鈺說起來,清楚而透徹。
也是在這個話題上,連翹對沈鈺展開了一些。都是心理學、行爲學上的一些東西,倒不是說有多高深,多高深的東西連翹也不知道,她就是說明一下在潛移默化中,包括小說在內的許多東西可以如何不動聲色地影響一個人的價值取向。
其中着重講了小說和報紙...都是一些大衆傳媒的內容。特別是在網絡推手成爲新時代年輕人都有所瞭解的東西之後,大家開始漸漸明白,我們自己的生活並不是我們自己選擇,而是別人替我們選擇的。這時候這方面即使心很大的不太在意,但也是有些瞭解的。
“普通人的生活真的是他嗎自己選擇的嗎?並不是的。上古時期人們以狩獵採集爲生,後來發展農耕,但是生活依舊非常原始。帶來改變的是分工出現,有的人生產必要的東西,食物、衣服,而有的人生產的是非必要的東西。人不需要非必要的東西也能存活,那麼爲什麼還要這些?”
“因爲當別人製造出來後展示給他們看,他們交換或者買下來。譬如說海外,因爲上古先民不同,我們這裡習以爲常的東西他們大爲驚異。這些足以說明那些非必要的東西不是每個人選的,而是別人做出來後讓每一個人覺得這個必要的。”
“現在這種事情就更多見了,有商家會在報紙上做廣告,往往吹的天花亂墜。這其實就是讓每一個讀報紙的人相信,買他們的東西就能得到許多好處,這是完全有必要的!”
“小說中商人發財的故事很多,看這樣小說長大的一代人,等到他們獨立自主之後是不是更容易去經商。還有讀我那部《宦海》的人,影響大的說不定就要去認真科舉、志願做官了!”
歌女的歌聲很美,演奏也有很高的水平,但從這一點上來看,這一家青樓還是很用心的。不像一些地方,強調姑娘的才藝,其實水平一般,也就是掛羊頭賣狗肉而已。
但是即便是這樣,沈鈺也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相對於和連翹說話,或者不說話,做一些普普通通的事情。歡歌曼舞什麼的,就顯得相當無趣了。無趣到他的精神根本無法集中,偶爾與天津那位老闆交談,其他都在回憶上一次與連翹見面說的話、做的事。
等到這一場聚會散了,沈鈺因爲喝酒有些多,心裡悶的很,便乾脆沒有坐馬車,而是一路走着回住處。
這時候已經入夜了,一路上的熱鬧與白天相比絲毫不遜色,甚至另有一種韻味。
經過一家紅貨行的時候沈鈺忽然停住了腳。
在天津,因爲是對外通商港口之一的關係,紅貨行是很常見的。這家紅貨行店面不小,店門外掛了很多玻璃風燈,比兩旁的店鋪還要亮出一個檔次,佷容易讓人一眼注意到。
而沈鈺會注意到這家紅貨行並不是因爲這亮光,而是門口有店員正在宣揚:西洋的貨船回來了,新到了一批西洋那邊最新鮮的新奇東西。
店內燈光更足,這是主人家絲毫不吝惜玻璃燈的緣故。這也是因爲紅貨行的東西貴重、利潤大,不然光是夜間燭火的開支就不小了,一般的店鋪誰會多這個支出?
這時店鋪裡有三三兩兩幾個客人,見沈鈺和他的隨從進來,立刻又店員迎上來招待:“客人是想買些什麼?有想要得,還是隨便看看。”
“有什麼新奇有趣的東西。”沈鈺左右看看,詢問道。
店員眼裡厲害,看得出來這是一個有錢的主,接下來就看有沒有本事將錢掏出來了,於是滿臉帶笑道:“客人這話說的,紅貨行賣的正是海外來的珍稀之物,不然做什麼生意呢——您隨我來...冒昧問一句,東西您是自己買了賞玩,還是送人?”
沈鈺隨着他走,道:“送人的,是個年輕女子。”
這樣一說店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於是揀那些新奇有趣,又或者漂亮的小巧玩意送上來看。
沈鈺是去過海外的人,何等有見識!一般的東西根本入不了他的眼!看了許多,最後只買了一套西洋人莊園的模型、一盒綠寶石、幾部外國人的書。其中也就那套模型還算滿意,那不是普通的模型,而是帶發條和各種機關的模型,裡面很多裝置,譬如說水車、小馬車之類的,通過機關都可以動起來!
送走了這位付錢時眼睛都不眨的豪客,店員與同事感嘆道:“是個難伺候的,十分有見識,好多東西比咱們都清楚呢!”
同事一面整理貨櫃一面道:“雖是難伺候的,可是這樣的客人大家還不時搶着要——人家出手大方啊!那寶石也就不說了,就說那小房子、小車子一套的,只能做小孩子的玩具,好看精緻是好看精緻,可是那價錢啊!就算是大戶人家,又有幾個願意給孩子買個這個玩意兒。”
店員默默回憶,冥思苦想道:“那豪客好像是說送年輕女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