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遙遠的地方,又傳來兩聲輕微的悶響。這兩聲響。比起昨夜的聲音,本來要響亮許多,但由於日間噪聲繁雜,卻又不那麼明顯了。
然而,響聲雖不明顯,谷卡巴、八思巴二人卻被驚醒了過來。二人年事已高,瞌睡不大,加之心有牽掛,故此聞聲即醒。
常言道今夕何夕,眼前是今晨何晨?二人均覺頭昏腦沉,口中泛苦,手足痠麻,眼睛刺痛。對視一眼之後,慢慢地記起昨夜之事,二人均不說話,眼望天空。此時長空湛藍,萬里無雲,惟西北天際浮有黑雲。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釋迦溢協醒了。釋迦溢協一時未想起昨夜之事,東瞧西望,卻見谷卡巴、八思巴二人臉色沉重。順着二人的目光看去,望見了黑雲。心中卻想,不知是要下雨還是要下雪。
又是兩聲輕響。稍許之後,三人清楚地看見一股黑煙扶搖直上,匯入黑雲。黑雲頓時又壯大了許多。這時,八思巴沉聲嘆道:“分片點火,掌握好水量和水勢,保證大壩不被沖毀,保證大壩在需要的時候崩潰。原以爲六百里冰川一齊點燃,結果不是。些許小節,也如此周詳,佩服,佩服!”
谷卡巴道:“通麥這邊五十里窄道人可並列三人,並馬兩騎;靠近波密那邊的七十里官道馬並四騎,人並七名。按一般列陣,共可容納步兵四十六萬或騎兵九萬伍千。我軍騎步本來就有五萬。若讓騎兵先行,五萬騎兵佔靠近波密一段五十里大道。剩下的道路就只能容納十六萬步兵了。這樣算起來,若想保留軍馬,就不能宿營了。這樣一條長蛇,擊首,尾不能應;擊尾,首不能應;擊腰,兩頭不能應;只能束手待縛。”
“勢在必得,勢要必得啊!”八思巴道:“我想,在炮轟大壩之前,他們一定會喊話的。”
谷卡巴道:“其實喊不喊話都是一樣,我們絕不能讓士兵白白送了性命。”
隨後。幾乎每隔一個時辰,川軍的火炮便要轟響一次。每響一次,騰起的黑煙便粗壯幾分。炮聲愈來愈清晰,黑煙也愈來愈逼近。烏雲遮住了半個天空,好像這天馬上就要塌下一般。
入夜,火光映天,回光反照通麥,比月亮明亮多了。時不時,暗紅的夜空中會憑空冒出一串不甚明亮的火焰。就像煉獄裡的冥火一樣,相當詭異。當火焰出現之時,滿天的烏煙瘴氣十分晦暗和陰沉,就像牛頭馬面猙獰的面孔。明火熄滅之後,烏雲藉着冰川的火光又重新豔麗起來,展現出瑪瑙、琥珀般的媚人妖姿。
惶惶不安中迎來了十七日。算起來,該是白天了,但厚厚的黑雲遮住了所有的陽光,這天始終亮不起來。白天能做的許多正常的事情,不點燈根本無法去做。昨夜的天象還可以說士兵沒有看見,而今日的黑晝就再也瞞不過去了。
黑暗,本來就是可怕的;黑暗的白日就更加令人疑神疑鬼了。吐蕃本來以佛教立國,幾乎人人信仰佛教。看見眼前這種末世般的情景,自然都會從佛教教義及佛經故事中尋求答案:是否是人類已經墮落到必須銷燬的地步?是否地獄之門已經打開?
“扎什達馬”酒樓裡,谷卡巴將所有王公大臣召集起來,讓八思巴述說了川軍築壩溶冰衝城之計策。八思巴最後說道:“爲了二十萬將士的性命,我們只有投降。”
衆人驚訝之餘,卻又很難接受投降的事實。總制院事吉尼馬紮站了出來,道:“川軍此來,尚未與我軍正面交戰,如今便要投降,國人想來定然不服。這些年來,我國礪兵秣馬,枕戈達旦,哪有不正式交戰便先行投降的道理。雖然按照別駕剛纔的解說,我國大勢已去,但我國民心未去、軍心未失,最不濟也要拚它個魚死網破纔好。”
八思巴聞聽此言,正要發話,卻被谷卡巴用手勢止住。谷卡巴道:“好,好。總制院事之言甚合我意。只不知這魚死網破之舉,如何拼法?”
吉尼馬紮只得答道:“臣不知軍事。”
“好,好。”谷卡巴又點了下頭,道:“不願意投降這一點,相信大家都是共同的。但僅僅不願意是不夠的。如今,可傳令三軍,每一個不願意投降的大蕃人,都要想想辦法。誰能想到拚命之策,三軍就歸誰指揮;誰能想到不降之策,我們就奉誰爲贊普。如果什麼都想不到,就必須乖乖地聽我號令。向川軍投降。”說道這裡,谷卡巴掃視了一下衆人,然後站起身來,毅然向門外走去。
夜晚,終於變黑了。想必是黑油已經燒完,天邊已看不見火光。空氣中充滿了焦臭、刺鼻的氣味,使人呼吸十分難受。由於冰川之火,天氣一下子燥熱起來,讓人更增添了煩躁。四周山峰積雪迅速溶化,彙集成溪,嘩嘩地流着。令人不得不猜想那就是易貢藏布上游冰川溶化而形成的水聲。正在整城將士喪氣無望之時,一個聲音如期地響了起來:“吐蕃的將士,我是四川的溫玉華。奉軍師雷又招之命,特來告訴你們,易貢藏布沿途六百里冰川已經全面溶化。在通麥上游三裡遠的地方,我們修建了百丈高的攔河大壩,積蓄了足夠的水量。明日酉時,傍晚時分,我們將炮轟大壩,放水衝城。如果你們的統帥還念及普通將士的性命,就應該搶在酉時之前,帶領你們,轉移出來。明日酉時。放水衝城,切記,切記。”
溫玉華此時的內功已到了震爍古今的境界,輕輕鬆鬆就將這番話送到通麥城內每一個吐蕃人的耳旁。但由於溫玉華性子隨和,故此在氣勢凌人的話語裡也流露出了溫和的意味,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酉時之前,撤離二十萬大軍,必須爭分奪秒才行。
十八日,早早地,騎兵們就在城中排好了隊伍。天剛放亮,就打開了城門。快馬加鞭,馳向通往波密的大道。通過五十里窄道,五萬騎兵通常需要六個時辰,此時卻只用了三個時辰。
緊接着,十五萬步兵跑步出城。“快一步,讓後面的兄弟多活一個。”大大小小的首領不斷重複着這句話。
由於靠近通麥這邊五十里窄道的制約,按照尋常的急行軍,在六個時辰之內,二十萬大軍是絕對撤不出來的。虧得吐蕃將帥調遣有方,士兵聽話,又求生心切,終於在逼近酉時的時候,全部撤了出來。
最後一個出城的是吐蕃贊普谷卡巴。
經過城門前的一段直路,拐兩個彎,上了高坡,再順着山勢轉了過去。走出不遠,谷卡巴就感覺地面晃了幾晃;緊接着,聽到“轟隆隆”一陣山崩地裂的聲音傳了過來;然後,身邊坡上一些鬆動的石塊、土塊紛紛滾下;最後,纔是積雪。
一陣喧囂之後,四周忽然變爲一片死寂,彷彿什麼聲音都沒有了。谷卡巴先是感覺耳鼓一陣刺痛,然後猶如一個巨雷在耳邊炸響,暈眩了一下,這才聽到萬馬奔騰般的水聲。
照理說,江水由遠及近,應該逐漸聽到纔是,怎麼是眼下這種情景?谷卡巴暗自搖了搖頭,這當口,自己怎麼還有心思琢磨這些?
地面陸續有些輕微的震動,想必是通麥城內房屋倒塌所傳遞過來的。谷卡巴扭轉頭,想望一眼通麥方向,但隨即想到,大堤崩潰,沖刷城池,場面雖然壯觀,但城池是自己的城池。自己的城池被敵軍放水沖毀,又有什麼看頭!谷卡巴回過頭來,待要不看,卻見自通麥方向而來的水已將路邊小溪改了方向。從通麥到波密,小溪本是逆流,現在通麥水勢高漲,小溪已變爲順流了。
卻說八思巴率領騎兵,早在辰時,就到了波密。見波密這邊工事林立,關口早已嚴陣已待。八思巴不作它想,催馬上前,喊道:“各位請了。鄙人奉吐蕃贊普之命,率衆前來投降,請予接收。”
少時,絆馬杆撤開,雷又招單騎出了關口。此時,雷又招跨下騎的是雷再招的閃電追風駒,鞍旁掛的也是雷再招一百二十斤重的空心大銅錘。
雷又招打馬走到近前,道:“別駕可好,又見面了?”
八思巴道:“慚愧。今日之來,卻是投降。願軍師儘快接收,不至於阻了後面士兵的出城之路。”
雷又招道:“別駕帶兵多年,怎麼不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這個時候,我怎麼能接收?”
八思巴此時心中方寸已亂,沒有心思琢磨這些問題。於是便問道:“敢問軍師將於何時接收?”
“兩日之後,吐蕃全軍飢寒交迫之時。在這之前,我只能接收少許患病之人。”雷又招又道:“我就在附近,有事呼喚一聲。”將手一拱:“就此別過。”
雷又招走後,八思巴怏怏不樂地迴歸本部。此時,天空降下黑油燃燒後形成的灰燼。八思巴臉上沾了一小點,手一抹,反而黑了一大片。手下士兵捧了積雪過來,好不容易,才擦乾淨了。
過了一陣,根敦趕了過來。問明情況之後,根敦說道:“莫非是冰川澆油、舉火、炸壩等事情分散了川軍的兵力?”
八思巴道:“分散兵力是肯定的。只是此地雖不如通麥城外狹窄,但亦不怎麼寬敞。我軍縱然人多,能攻上去的亦不過二三十人,難形成以衆敵寡之勢。”
“哼!”根敦說道:“怎麼打,全在於調遣。論調遣,他們的軍師也許遠勝於我,但她現在落了單,這就給了我們機會。你去,”改口道:“嗯,請別駕再去將她喚出。我趁其不備,將其挑落馬下。勝負之勢,由此逆轉。”
八思巴略一思索,讚道:“此乃垂死掙扎的妙計。”當即返身進到騎兵隊伍之中,藉着人羣的掩護,弄傷了一個士兵,然後將傷兵抱在自己的馬鞍之上,扶好,打馬走近關口。
絆馬杆撤開,又是雷又招單騎出來。
“有傷兵吧?”雷又招先問了一聲,打馬馳近之後,才道:“別駕可知,爲何這等小事我要親自出來?”八思巴慌道:“鄙人不知。”雷又招笑道:“別駕剛纔可能真是不知,若別駕現在依然不知,豈不是連我也不知道了?”
八思巴眼見雷又招已然識破,立即右腳一磕,左手一帶繮繩,轉到了山壁,給後面的根敦讓開了道路。
根敦好似早已料到似的。八思巴剛一讓開,根敦就衝了過來。
卻見雷又招不慌不忙,身子往八思巴方向一傾,閃電追風駒一下子就飆了過去。與根敦交錯而過,卻因距離太遠,雙方都夠不上。
雷又招衝到八思巴馬前,一把抓住八思巴的右肩,戰馬向左打了個盤旋,八思巴一下子被提在了空中,鞍上的傷兵跌了下去。跟着,雷又招將八思巴往鞍頭一放,左手壓住,右手抽出一個銅錘,衝向了根敦。
雷又招這邊有備而發,戰馬又是良駒,故此迴旋如意並且迅捷。根敦臨時衝了個空,等到將馬頭圈轉回來之時,雷又招已然不遠。
根敦吸取上次對雷再招單挑的教訓,長槊一舉,立即刺向雷又招咽喉。槊的用法,與三尖刀相似,有刺、掃、挑等多種招式。其中的刺,將武將全身之力集於一點,是攻擊力最強的一種。與步戰不同,馬戰時對刺的防守不能用架、閃等方法,只能用掃。這種掃,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要在讓過對方兵器的尖梢之後,再掃擊其杆身。而且,就算掃中了,力量不夠還是要受傷。故此,根敦一上來就先發制人,一槊刺出。
但是,根敦沒有注意到雷又招此時的兵器乃是雷再招的銅錘,而銅錘對於點刺是可以硬砸硬擋的。錘槊碰在一起,槊重二十四斤,錘重六十斤,槊輕錘重,雷又招又有戰馬前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