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 信件

不可否認,雪妃最記恨瑞祥郡主的,便是鷹王給予了瑞祥郡主無微不至的關愛。在明華宮努力了那麼多年,爲的,還不就是這一點嗎?現在,這種感覺終於來臨了,卻不是他給的,而是來自於另外一個地方。

楚風極有分寸,已經從她身邊離開。

雪妃品味了良久,才心平氣和感慨道:“這世上的事,真的常常叫人沒法仔細說。”說罷,重新回到之前的話題,道:“你剛纔說你知道將我害到如此地步的那個女人,如果你對我的情意是真的,能夠幫助我打敗她嗎?”

楚風道:“爲了重拾鷹王的恩寵,所以務必這樣?”

雪妃目露恨意,咬牙切齒道:“我只是想要將我承受的屈辱一一加付於她而已。不管怎樣,她害得我失去了唯一的孩子,我和她不共戴天。”說罷,淚再次流下來,因爲這次真的傷心,所以眼圈很快潮紅,“說起來,也是爲了這件事情,使我不願意再留在鷹王身邊。鷹王爲了這個女人,什麼是非,什麼道義,哪怕是父子之情,都統統不屑一顧。我現在是出走了,但是,我的心,無時無刻不在受煎熬。我失敗得很慘,但我真的很不甘心!”

楚風道:“傷及鷹王,怕沒那麼容易。”

雪妃憤然道:“我只需要那個女人血債血償。”

楚風立刻露出一抹笑容,道:“這卻不難。”

雪妃一時有些發愣,淚水茫然從臉上劃過,悲傷的表情卻僵住。

“你說什麼?”她簡直以爲自己是聽錯了,“你將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楚風恢復了以往的從容,淡淡的語氣好像在說一件不起眼的事:“我說,讓你痛恨的那個女人失去她現有的一切,並不是件難事。”

雪妃恍然間對他有了很大的信任,身體都不自覺向桌子移動了些許,拭了拭淚水,然後睜大一雙美妙絕倫的眼睛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楚風的從容又飛快地不見。他忍了很久,身上的躁動纔不至於立刻發作出來。她是靠近過來,他則忙不迭地遠離開一些。

雪妃坐直了身體,飛紅爬上了臉。

楚風佯咳了一聲,輕輕道:“雪兒,如果一切順利,你達到了你想要的目的,你打算繼續和鷹王恩愛了卻此生嗎?”

“這……”雪妃想了又想,竟然回答不上來。

楚風的眼神有些急切。在於他,真的很想聽到她毅然說出決絕的話。那樣,就算最後不可能,也會讓他有許多安慰。

但是,雪妃的表情讓他讀得出,她的一切過激行爲無非是對於鷹王的無情而產生的衝動罷了。如果障礙一朝掃除,憑着鷹王對她的那份真情實意,她還是會不顧一切撲入鷹王的懷抱。

雪妃卻害怕他改變主意不幫助自己,連忙道:“如果你真的喜歡我,爲我報了仇之後,我……”猶豫了一下,咬咬嘴脣道:“我也許會……”決定好難做啊,但是,不能不說,“和你遠走高飛。”

楚風悵然一笑,道:“我不會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情。”

雪妃沒來由心頭一痛,默默地收回方纔的急切。

離功德院十五里有一個叫泗水的小鎮,這兒地處要道,但凡外來人員想從這個方位進入天都的,務必經過此處。因此,鎮子不大,景象卻是繁榮。一條貫穿鎮子東西的街道,青石板鋪就,不僅寬闊而且平整。兩邊皆是大大小小的店鋪。和南北街道交叉的十字路口,西北朝東南向,有一家門面有兩層、後面有數十間客房的來福客棧。

單德芳率領四個隨從昨晚投宿到此,一夜煎熬。次日早早派人出去打探,日頭初起,也未見大人回來,不僅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

好容易熬到了卯時三刻,店堂裡面坐着正準備用餐卻沒心情吃一口飯的單德芳聽到外面鸞鈴聲響,似心有靈犀,奔出門查看,果見楚風帶着粗布衣打扮的雪妃騎馬趕到。

無論如何,單德芳心中最大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

楚風當先跳下馬,然後纔將雪妃扶下來。

大街上漸漸多起來的行人偶爾有人會看過來一眼,但是也無人真往心裡去。

單德芳頗爲猶疑,低聲問楚風:“大人,這個……”偷眼瞧瞧雪妃所站的方向,斟酌着說下去:“老朽該當如何稱呼呢?”

四個隨從也出來,他們在楚風的府上也算是排名靠前的高手,分別叫丁火、王一、陳彪和駱成。楚風看看單德芳,同時又朝着他們說:“此乃瓊玉宮的雪妃娘娘。”

單德芳經精怪至極,連忙行禮:“草民單德芳,參加娘娘,恭祝雪妃娘娘萬安。”四個隨從也一同行禮。

因爲在民間,所以沒有盡全禮,雪妃臉色如常,淡淡道:“免了吧。”隨同楚風進了來福客棧。

昨夜,楚風同她談得極晚,因爲要避開閒人耳目,只得二人同處一室。雪妃不知不覺中已然對他極是欽佩,這個龍州牧,不僅耳目靈得很,對人際相處事態進行,見解也獨到得很。雪妃很用心聽,也非常用力去理解。

現在泗水的客棧中,她只等宮裡面來人迎駕。

楚風知道昨日之舉勢必引起城中的警惕,依照局勢分析,如果沒有直接上報鷹王處,那麼負責尋找雪妃娘娘的一定就是司空長烈。

在某些程度上,很多人都將司空長烈當成了鷹王的替身。

這一點,已經是不是秘密的秘密!

他先叫了豐盛的早餐伺候雪妃先用,然後讓丁火去鎮上主簿處交代事宜。泗水鎮的主簿一聽,宮裡的娘娘居然在自己地盤給強人劫了,頓時嚇得三魂出竅七魄昇天,哆哆嗦嗦找了頭驢,騎着上報縣官,縣官急忙命人進城,呈報京兆尹知道。不多時,禮部接到報呈,王庭也已知曉。

鷹王尚且不知昨日雪妃出城未歸,召來隨行昭和杜威一問,不僅勃然大怒。好在司空長烈聞訊後主動承擔有關事宜,只說唯恐主子着急,所以準備有了眉目才上奏。

鷹王道:“有眉目再報,沒眉目,你就讓孤從此當沒雪姬那個人了嗎?”

“這……”司空長烈語塞,一時回答不出。

鷹王看了看跪在下面的他,火氣略微平了些,轉話頭道:“下面報上來的是,龍州牧進京途中遇到劫走雪妃的強人,出手理平。現在雪妃在泗水,禮部也已着手委派人去接。”

司空長烈有心瞧一場好戲,這下子可算吃了個啞巴虧。早就應該知道,楚風那小子怎會輕易將話柄授予人?就算這時他明白告訴鷹王,其實強人就是龍州牧,鷹王又如何能信呢?

鷹王的意思他明白,楚風爲國事進京,他作爲昔日好友,又是軍政司長官,應該出城去接一接。且雪妃被強人擄去是因爲負氣出走,鷹王又希望場面上鋪陳得大一些,能讓雪妃顏面好看,從而心裡舒服些,司空長烈前去更顯得必要。

司空長烈對那兩個人都無所謂得很,心裡面不大情願,但是,聖意難違,又需得將功折罪,只有帶了劉林成、季飛宇,申志威也一起同行,率領部衆以及禮部所安排的貴妃儀仗前往泗水。

隊伍到達泗水時,天色都快晚了。安營紮寨度過一晚,第二天才正式去迎雪妃娘娘。

楚風隨從丁火和王一都探聽明白了,來接娘娘的只是上將軍,而非鷹王本人。雪妃聽說後極爲不開心。

楚風送她回房,哄勸她喝了一碗銀耳羹,又吃了當晚的晚飯,然後才道:“上將軍已是極品官員,由他出城,鷹王的心意已然到了。”

雪妃雙眼紅紅的,悶聲道:“如果是有些人呢?他會不親自來?”

楚風嘆了口氣,笑起來道:“爲什麼一定要攀比到最細微末節呢?我已經同你講得很清楚,明知道已經爭不到的東西就不要再去爭。人活在權力中心,最重要的並不是一定要將自己想要的緊緊握在手裡。一來,你想要的未必就是最好的,二來,爲了一點想要而失去大部分所得,根本就不划算。”

雪妃道:“可是,我就是難以做到你說的那樣。”

楚風便伸手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雪兒,此次回宮,一定要謹記我對你說的四個字:審時度勢!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只要鷹王心裡有你便可,然後,該是你的,誰也不能奪走才最重要。”

雪妃現在只能相信他所說的,除卻他的計量,自己一眼望去只是茫然,於是可憐兮兮道:“你真的能讓我擺脫蘭語蝶這個噩夢嗎?”

楚風非常堅定地點頭,道:“一定!”

雪妃的心情這才微微好些。

上將軍司空長烈奉旨迎雪妃娘娘回宮,和楚風見面,兩個人自然少不得脣舌之爭。

司空長烈出了名的直性子,並不迴避,單刀直入質問楚風:“龍州牧,天都地界,能敵得過四個禁軍侍衛的,如今只有你吧?”

楚風面不改色,微笑道:“上將軍,無憑無據的事,斷然不可輕言。”

雪妃娘娘自然偏私楚風,着已被釋放的侍女淼靈、浮香二人上前打斷。

淼靈本就不喜司空長烈,拉長一張臉,道:“上將軍,娘娘鳳駕已經準備好,爲什麼還不啓程?”

浮香則撇着嘴說:“有着閒話的功夫,上將軍怎麼不出馬將娘娘給找回來呢?”

司空長烈和她們自然無心計較,但是卻別有深意注視了楚風一眼。

車馬行進一天,傍晚方纔抵擋天都城池。雪妃回宮,一切維持表面上的平靜。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世間的事有很多總是讓人始料不及。

這日,司空長烈無事閒居蓮莊,稀客上門。

和楚風的矛盾,從天都的勢力日益壯大開始,就已經不自覺露出苗頭。同患難的兄弟,同享福時未必同氣連枝。這一點,早在撤盟立州之前,他就已經明瞭。

單德芳如同楚風的影子一般,楚風在的地方,他就會存在。

管家老蔡陪着主子到會客廳,單德芳當先作揖,道:“參見上將軍。”楚風也主動招呼:“長烈,咱們又見啦。”

老蔡給主子奉上新茶,然後告退。單德芳和楚風對視一眼,也很自覺離開。司空長烈和楚風並肩而坐,開始誰也不先開口。良久,楚風才道:“長烈,雪妃娘娘那件事情,你同主上講了嗎?”

司空長烈二目乜斜,道:“如果我說了,你以爲你還能坐在這兒?”

楚風知道無礙,但還是驚出一身冷汗。

司空長烈忍不住冷笑,道:“既知如此,何必當初?”

楚風默然,過了一會兒道:“長烈,其實箇中心情你應當比我更深刻。你喜歡瑞祥郡主的時候,如果郡主願意跟你走,你會不帶走她嗎?”不給司空長烈辯駁的機會,飛快地搶斷:“就算她最後成了主上的人,她若執意跟着你,你會不動心嗎?”

司空長烈道:“你這是王顧左右而言他。”

楚風道:“不,咱們根本就是一回事。”

司空長烈愣了會兒,道:“就算這樣,你的意思,她不願意再做娘娘,有心跟着你咯?”

楚風低頭不語,半晌,才擡頭道:“長烈,咱們到底還是不是兄弟?”頓了片刻,立刻又道:“固然此刻我們之間有些事實上的分歧,但是,你當真忍心看到兄弟我從此被閒置,回不來龍州,也不被主上所用?”

司空長烈道:“你是不是想多了?雪妃娘娘已經回宮,主上怎麼可能爲此事和你過不去?再說,主上會這麼小氣?”說罷他就笑了。

楚風也強笑了一下,道:“你就不要再拿我尋開心。”

事實上,楚風這次超乎尋常的做法爲他的前程果真埋下了不可忽略的巨大影響。他沒有和雪妃產生任何實質的關係,非常明智。因爲懷化將軍都能想到的事,以鷹王的聰慧如何想不到?而司空長烈可以被搪塞,因爲上將軍再尊貴,沒有懲治自己的權力。鷹王卻不同,任何時候都不可侵犯的王權,一旦有意懲罰誰,誰都逃不掉。

楚風在天都有一處居,在較爲偏僻的虞河巷巷尾,佔地不大,但是佈置得卻是寧靜優雅。小巧精緻的門樓,開門就是挖掘得不甚規則的池塘,太湖石圍了一週,中間有小路貫穿,走過去便是開闊的麻石板鋪就的空地。三間大屋,西邊是下人居住的廂房,東邊楓樹如火、綠竹扶疏,掩映下的則是琴室和書房。

自打雪妃回宮,聽從單德芳的苦心勸告,楚風每日除了入朝拜見鷹王外,閉門不出,只是潛心靜修。

但即使如此,讓他沒法安寧的事依然接踵而來。

首先,他不出門結交,拜訪他的人卻絡繹不絕,除了兩司之外,五部尚書都上門來過。言辭之間閃閃爍爍,似乎日後王庭決斷總逃不過會落在楚大人之手。龍州牧是二品大員,和這些人乃是平級。但是,一旦楚風進入王庭,品級頓時往上再越一層,他們頓時就變成緊隨其後的情形。言辭之間哪能少得了巴結討好呢?楚風一面虛以委蛇地應付,一面內心焦急。

接着,意料之外,但是卻又並非不能理解的,有人開始散播他與軍政司上將軍司空長烈不合的訊息。許是前幾日的風頭盛了些,所以遭來他人的猜忌。要知道,王庭建立之後,體制上歸屬王庭管制、但是權責上去獨立於王庭之外的軍政司,一直是萬人眼中矚目的地方,而上將軍司空長烈被鷹王引以爲最貼身的心腹,其地位更是超然。如此中傷他,授傳言之人居心之險惡簡直不言而喻。

好在鷹王並未表露過什麼,沒憑沒據沒影子的事情,玉藻殿上誰人敢提?偶爾在晉陽宮訴職,也沒聽鷹王旁敲側擊。

福兮?禍兮?

他忍不住滿腹憂慮。

五月中旬,榴月的風不冷不熱緩緩地吹着,人避開陽光的照射,坐在青竹邊的石桌旁,就一杯清茶輕啜慢飲,原本着實愜意。

但是楚風從晉陽宮回來,看着面前被單德芳淺淺斟好的一杯茶,忍不住唉聲嘆氣。

丁火、王一、陳彪、駱成散佈在宅子的四個方位,院子裡絕對沒有可疑之人。

單德芳目光如炬,輕聲問:“殿下依舊沒有提起大人會調任的?”沉思片刻,接着道:“按說,謝公已近一月不理朝政,這王庭的事又至關重要,鷹王就算再怎麼心有忌憚,也不會半點風聲也不露出來。”

楚風皺着眉道:“大概是五部尚書的事讓主上留心,更要緊的,司空長烈許又說了什麼。”

單德芳忍不住抱怨:“正所謂空穴來風,更何況鷹王原本就信司空上將軍,他若進言,那可真是太糟糕啦。”

楚風道:“那,我就什麼辦法都沒有嗎?”離開龍州已經半月有餘,如無王旨下達,他就得一直在天都待命。如果鷹王的心意有變,龍州不讓他回去,王庭也無他立足,就這麼平白懸着,自己一番野心,不就白白給廢了嗎?

單德芳道:“那日和雪妃娘娘偶遇,在下勸阻大人不要沾染。”

楚風對此事較爲敏感,皺眉道:“已經發生了,再計較還有什麼意思?”

單德芳想了想,突然問:“大人,在下長久以來就有這樣一個問題:爲何天都人傑薈萃,鷹王獨獨喜歡上將軍呢?”

“那還用說,昔日追隨鷹王的三十六騎,武功修習得最爲出色的就是他。天都的基業,一般都是他幫着打下來的。功勞大,鷹王自然喜歡。”楚風沒有遲疑,飛快回答。

單德芳搖搖頭,道:“不盡然。”

楚風雙眼微微眯縫起來,目光越發銳利。

單德芳道:“在下聞有典故:孔子門生顏回,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因而極得孔子欣賞。”

楚風聞言冷笑道:“先生是說司空長烈處處模仿鷹王,鷹王才如此信任偏愛他嗎?”一邊說一邊仔細想了想,點頭道:“不完全對,但也有道理。”司空長烈的隨性類似於鷹王的渴望自由,大膽類似於鷹王的清高自傲,雖然並非刻意爲之,司空這個人,和鷹王之間,真的還就是做到了“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沉吟。單德芳的意思他很明白,但是和鷹王分隔時日已久,追隨身側時也沒有和鷹王隔閡太深,而伴隨着執掌龍州之後自己權力擴張帶來了個人特徵越來越明顯,和鷹王之間,早沒了當初一起打拼時的默契。

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想扳回局勢,似乎也無路可走。

對於朝中最近的風聲,司空長烈也有耳聞,這些風波的興起是何人所爲,目的爲何,但凡稍稍精於人事,都無需追求甚細。因爲,太細了,一定會傷及自己。做人,能糊塗的時候便不需要太明白,這是人生至理。

楚風來蓮莊的目的,司空長烈早就知道。因爲三日之後,九霄雲的獵場有天眼武士的比武大會,他一定是希望自己能夠向鷹王建議,讓他隨同前往。

鷹王有意無意地在冷落他,這隻銀狐狸到底急了——

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三言兩語說到比武大會,司空長烈笑眯眯揶揄:“楚風,我一直以爲,你永遠都能將事態變化掌握在手中,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有差錯。”

楚風道:“主上面前,我斷斷不敢承你這般謬讚。你若真這樣對他人說了,只怕,今日還能在此和你交心,明日你我便永不相見。”

司空長烈點點頭,道:“你這樣說,也就對了。”頓了頓,道:“比武大會,主上原本就屬意你同去。咱們隨同主上四方征戰,這等情意無論如何總不會磨滅。”

“是嗎?”聞此言,楚風忍不住大喜。

司空長烈笑着點頭道:“我騙你作什麼,主上便是如此吩咐我,無需再啓奏,你只管那日與我同去便可。”

因爲折了雪妃娘娘的胎被罰到善佛堂,所以,善佛堂裡面的人誰也不會去想蘭語蝶還有翻身的那一天。要知道,鷹王本來就是喜新厭舊的,更何況,這宮裡面,年輕貌美的女人又是源源不斷填充進來。由此,平日裡掃地、擦香爐等瑣碎活自然都由她做了,且不論地掃得有多幹淨、香爐擦拭得多麼亮堂,那管事的王月花總會找到茬兒惡聲惡氣訓斥不休,間或,王月花還會動手,掐皮肉,甚至一耳光,能將臉頰打得高高腫起來。

這日,春暖花開,一個非常晴好的天氣,已經移居東明宮婉儀殿的柳修儀出現在善佛堂的院子門口,正偷看蘭語蝶落難而滿心唏噓,突然,眼角那兒餘光一閃,她急忙帶着宮女惜兒退避。

內庭大總管湯桂全手裡擎着明黃緞子卷軸,神情嚴肅匆匆走來。

惜兒悄悄問:“修儀,不會又是大變故吧?”

柳修儀連忙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湯桂全就在不遠的地方經過,她們人在一叢石蘭的背後,若發出大的聲響被聽了去,到時候需不好看。

這裡,蘭語蝶又在王月花的責罵聲中打掃院子,內庭大總管湯桂全帶着王旨走進來。

王月花剛剛又責罵蘭語蝶一頓,興致上來手便伸出去,剛打兩下,被湯桂全看了個真切。湯桂全立刻瞪着眼睛叫起來:“大膽!幹什麼那,你!”

王月花掉頭一看,嚇了一大跳,慌忙跑過來,腰彎得幾乎讓臉靠着了腿,笑着道:“湯公公,今兒個平常日子,您怎麼會到這裡來?”

湯桂全才不理她的諂媚,瞪着眼睛道:“你還沒回答雜家,剛纔那是要幹什麼那?”

王月花頓時後腦勺涼涼的,有烏雲蓋頂的不好預感。大總管的話卻是不可以不回覆的,她齜牙咧嘴訕笑着道:“回、回大總管話,我、我、我那在管教手下宮人。”

“放肆!”湯桂全立刻尖着嗓子又叫起來:“大膽的奴婢,瞎了你的狗眼,不認得自己的本分。”喚過身邊的小章子:“替雜家教訓她。”

“是!”小章子立刻跑上來,一手抓住王月花的前衣襟,另一隻手掄圓了,用盡全身的力氣左右開弓,一陣猛抽過去。只聽“噼噼啪啪”十幾聲過去,王月花的鼻子嘴巴一起流出血來,他這才住手。

王月花跪得趴在地上,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道:“公公饒命、公公饒命。”又大惑不解,問:“敢問公公,奴婢犯了什麼罪?”

小章子簡直聽不下去,大聲道:“蠢才,蘭采女位列七品,就算在善佛堂受罰,也高過你,不是你的奴婢。”

王月花這才反應過來,頓時不用小章子動手,自己伸手摑自己嘴巴,一邊吐着血沫子,一邊哭着說:“奴婢果然該死,奴婢果然該死!”摑完了又磕頭,求湯桂全:“公公饒奴婢狗命,公公饒奴婢狗命吧!”

湯桂全這才翻了個白眼道:“罷了,先退下吧。”

王月花撿回去一條命,連滾帶爬走了。

蘭語蝶彷彿看戲一樣站在一邊,等他們表演結束,然後湯桂全朝自己走過來,她這才忍不住一嚇,渾身一顫掉頭就走。

湯桂全急忙大聲道:“采女蘭氏留步,采女蘭氏請接旨。”

蘭語蝶不敢抗旨,只得停下腳步,轉身跪下。

湯桂全開始宣旨:“采女蘭氏,雖犯大錯,但念其非本意爲惡,又甘願修行百日所以抵罪,特赦之,並恢復其妃位。”念罷“欽此”,將王旨捲起交到蘭語蝶手上。

蘭語蝶被王月花打重的地方還隱隱作痛,一邊用手輕撫,一邊張口結舌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小章子手腳利索跑過來將她攙扶起來,蘭語蝶看着湯桂全道:“湯公公,我是在做夢嗎?”

湯桂全笑了,態度與之前截然不同,和藹可親道:“娘娘,您說笑了,要做夢也不該在這裡。”斷了會兒,接着道:“奴才已經着內宮局將昭陽宮重新收拾好,娘娘現在就可以移駕。”

“可是……”蘭語蝶還是沒法接受這種突如其來的事實。手裡的王旨確實是真的,她用力去捏,卷軸兩邊的木頭將自己的手指都硌疼了。雖然如此,片刻之前還是任人宰割的采女,片刻之後又重新成爲讓人敬畏的雲妃,這變化之大,無論是誰都沒法承受吧?

湯桂全不愧是宮裡的老太監,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立刻笑着道:“娘娘,其實殿下並不想娘娘到這裡來,事宜從權,事兒趕事兒的,有時候不由人那。但是,”他停了片刻,又笑起來道:“娘娘可還記得蓓謐娜?”

蘭語蝶頓時思緒飄飛。是啊,又是五月間,沁水河畔的蓓謐娜正是開放的時候呀。那一大片一大片粉紅如雲霞的花朵,果然足夠撩動起人內心最深處的柔情。

湯桂全在一旁陪着笑,問:“雲妃娘娘,老奴伺候您即時回宮,如何?”

蘭語蝶難掩內心感動,看了看他,好半晌,才努力顫動嘴脣,輕輕說出聲道:“好,有勞公公。”

柳修儀和惜兒一直在外面。因爲隔得遠,又有牆隔着,裡面的談話並聽不太真。但是,湯桂全宣讀旨意時聲音卻是很大,兩個人一字不落全聽到。這時,湯桂全陪着剛剛復位的雲妃走出善佛堂,走了一段路,消失在前面的樹叢後面,兩個人這才站出來。

惜兒一臉迷惑,皺着眉道:“怎麼回事兒啊?怎麼說復位就復位了呢?”

柳修儀也大惑不解,自語道:“是啊,賠上一個小王子,這雲妃還能如此屹立不倒?”心裡在想:難道,鷹王竟然不避人言,當真吾行吾素即可,什麼都無所謂了嗎?

跟到昭陽宮,卻見裡面宮人走動甚是頻繁,無非都是料理宮中的常務。雲妃回來之後,宮女內監紛紛都需參拜。

柳修儀遠遠站着觀望,偶爾四顧,卻發現和坤宮、碧華宮的兩位主子也分別在不同的方向往這邊凝望。

當晚,瓊玉宮的執事太監王海從宮裡面出來,藉着夜色悄悄來到昭和門禁軍守衛處。此時正在昭和門當值的禁軍副統領吳長標聞訊從屋子裡出來,按照一貫的約定,他孤身一人來到了一堵高牆下。王海從一邊的陰影中轉出來。

吳長標道:“雪妃娘娘又有吩咐了嗎?”

“是啊。”王海將一封封好了的信箋交給他,悄聲道:“娘娘說了,此信要緊,當親手交給楚風楚大人。”

吳長標微微一愣,電光火石間想到,日前雪妃出宮,在宮外遇到龍州牧,其中奧妙,雪妃娘娘已經知道。既然如此,他立刻迴應:“知道。請娘娘放心。”

王海又加了一句,道:“娘娘吩咐,我明天還在這兒等將軍。”

吳長標點頭道:“行!”轉身飛快離開。

吳長標剛剛回到昭和門下,突然,幾個黑影從黑暗裡衝出來。吳長標身爲禁軍副統領,本事端是貨真價實,但一爲倉促,二來對手衆多,第三嘛,出手的人個個身手異常矯健,肢體堪堪相觸,吳長標立刻覺得周身被鐵製的蔓藤纏繞上來。眨眼間,他就被按到在地。

門口把手的禁軍立刻涌上來。

吳長標也大聲喊道:“什麼人?什麼人!”

只見兩名全身黑色緊身衣外罩玄色披風打扮的漢子死死按着這位副統領,另外還有兩名打扮相同,但是被風吹開披風后的肩頭上均出現一朵清荷刺花。資歷略長的侍衛立刻止住往上衝殺的腳步。其中有人唏噓出聲:“是天眼的人。”

清荷刺花其中一位冷笑道:“既然知道,還不退下。”

侍衛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該聽還是繼續忠於職守。

之前說話的那位道:“我等是奉鷹王旨意前來,你們再多事便是抗旨。”旁邊那位同樣刺清荷的人冷冷道;“抗旨死罪,當場格殺。”

侍衛們這才抱拳行禮,齊聲道:“是!”轉身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