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 蓬髮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楚風得知瓊玉宮的太監託吳長標轉送的信居然落到天眼手裡,頓時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再度提到嗓子眼。

這時,宮裡面的消息已經有人傳出來,雲妃復位。

也許別人還沒有想到這意味着什麼,單德芳一句“鷹王之心,當真深邃如海”,讓楚風頓時警覺。

在虞河巷的宅子裡,楚風坐在東邊的竹林邊,夜色正濃,他的心如被冰凍一樣,只剩下深深如刀割一般的驚懼。

單德芳陪在他的對面,一般大受衝擊未曾回神。

楚風道:“先生,想出對策了嗎?”

單德芳道:“除非吳長標不招。但是……”下面省去的話,楚風明白其意思。當真一步走錯,曾經精心經營的好局面便一去不復返。自己“劫走”雪妃,又悉心送回,這件事情鷹王沒有追究,但是,卻挖好了一個陷阱讓自己和雪妃一起跳下去。

利用雲妃,打亂雪妃的陣腳。雪妃心一亂,只要和自己曾經交心,就一定會傳出信息讓自己施以援手。

這一招,如果用在自己身上,自己斷然會警覺。

但是,通過雪妃施展,當真是一箭雙鵰!

自己和雪兒微薄私情,竟然這麼容易,就毫無遮攔被曝露得一清二楚。

楚風不無痛心感嘆:“雪兒啊雪兒,你怎能這麼毫無心機呢?”

九霄雲德勝宮,清荷侍衛吳若水、吳若飛快馬而來。吳家兄弟一共有三位,還有一位叫吳若山隨鷹王跟隨伺候。天眼統領童放也在,吳若水將從吳長標處得來的信函呈遞上來,吳若山接過去,回身緊走幾步,交給童放。童放向鷹王望去,鷹王點點頭,他便把信給拆了。

裡面只有一張薄薄的信紙,上面非常簡單寫了兩句:“審時度勢,何其難也?雲妃復位,本宮已無力自處。”

童放沒敢看,便恭恭敬敬交了上去。

雪白的信紙,一如主人的肌膚一樣淨白無暇。鷹王接住了,又張開手指,這片紙便如同白色的蝴蝶,飄悠悠掉落在黑沉的案几上。

鷹王沉默片刻,道:“你覺得應該怎麼辦?”

童放道:“和後宮私通者,當誅!”

國務大臣謝耿池病重臥牀多日,晚上,突然有人報:“龍州牧譴人來看望大人。”

謝耿池剛剛服過藥,頭痛胸悶略微緩解,氣喘得依然很厲害,但是,還是鄭重地想了會兒,然後道:“請進來吧。”

進來的正是單德芳。

單德芳向着謝公深深行了一禮,口稱:“謝大人。”直起身來欲言又止。

謝耿池知道他的意思,揮手將僕人都擯退。

單德芳這才壓低聲音道:“謝大人,鷹王要殺龍州牧。”

謝耿池道:“若想安生,不生爲亂之心纔是根本。”

單德芳道:“但是,龍州牧不能殺。”

“爲何?”謝耿池已經渾濁的雙目這時候竟然射出兩道利芒。

單德芳心裡忐忑,但是嘴上說話卻絲毫也不露怯,坦蕩傲然道:“蓬萊統一未久,國勢雖然蒸蒸日上但是不乏動亂之象。龍州的蒙城,新月的宣城,以及蒼歧、安芝、銅陵三州,所覆蓋的蠻族、湘族、火族等部落,隨時都不安分,要分裂我邦,企圖重新自由獨立。龍州牧是二十一州中最有建樹之人,尤其是……”說到這兒,他有所保留停住了。

謝耿池道:“你做幕僚,還真是屈才。”

單德芳連忙低頭拱手,滿臉慚愧道:“謝大人面前,怎敢擔此讚譽。”放下手道:“大人,草民身受楚大人賞識,所謂士爲知己者死,無論如何,只要有一線希望,草民都要努力嘗試。”

謝耿池已然沒有表態,只是道:“若老夫就是不欲插手?”

單德芳正色道:“那麼,蓬萊之亂象,指日可待!”不等謝耿池發怒,他飛快接下去道:“大人,個人得失榮辱如今並非朝局中最關鍵的大事。大人知道草民具體所指,況龍州牧還是結交外邦的人才,因此,是生是死,萬望大人三思後再決斷。且,時不待人,以草民猜測,天眼侍衛已經從九霄雲出發。再過半個時辰,大人再想救人,怕……就是來不及啦!”

虞河巷,二十名天眼侍衛從天而降,將楚宅團團圍住。

童放親自出馬,遇到守夜的丁火、王一,眼都不眨,揮劍殺了,然後一馬當先,飄身入了庭院。

剛剛踹開正屋的大門,楚風居中而坐,二人相對,均目無表情。

論武功,蓬萊之上,鷹王之下,司空第一,已然無人非議。但是,司空之下,天眼將軍童放是不是就沒有敵手了呢?今天,童放自己,還真要驗證一下。

十九名侍衛扇形散落在院子裡面,狼一般兇狠的目光直盯屋子裡面。

童放殺人之後,長劍便已入鞘,這時候又抽出來,在屋內燭火的映照下,光華一閃而沒,然後斜斜指向地面。

楚風依然安坐。

童放森然道:“起來,咱們先比過。”

楚風冷冷一笑,沒有搭腔。

童放忍不住着惱,臉上表情一陣糾結後道:“你看不起我……”

楚風道:“童將軍奉旨辦事,難道就是要和楚某比武?”

“我——”童放頓時噎住了。照理,這時候他應當立刻上前將楚風捆起來。鷹王聖諭,還是將楚風先拘捕,然後才行發落。但是,不知道怎的,面對楚風不屑一顧的眼神,他就是邁不上去步子。

他就是想讓楚風站起來。

然後,兩個人用盡全力拼殺一頓。

接着,無論勝敗,他纔可以坦然按照鷹王指示將楚風給綁起來。

可是,楚風偏偏不給他這麼順利的過程。

楚風冷笑着,道:“一向殺人不眨眼的天眼將軍,今天怎麼這麼遲疑呢?”

童放臉上充血,口氣急躁道:“你和我比試之後,我立刻將你繩之以法。”

楚風搖搖頭,道:“童將軍,殿下着你來是懲辦楚某,你同楚某比武,就是更改殿下的旨意,而楚某如果拔劍,更是對殿下的大不敬。”

童放道:“我們關起門來,你不說,我不說,殿下怎麼會知道?”

楚風道:“你手下十九個人,難道都沒長眼睛嗎?”

ωwш▲ ттkan▲ ¢ o 童放道:“他們的眼睛不是用來看是非。”

楚風笑起來,搖頭道:“童將軍,看來我必須提醒你,在蓬萊,我們都是鷹王殿下的子民,天眼也是殿下的天眼。”

童放忍不住一呆。

楚風接着道:“現在你還是爲殿下做事,所以天眼看到你等於沒看到你。但是,如果你關起門,更改殿下的旨意硬要和楚某比劍,那麼,天眼到處,你一樣是要被誅殺的對象。”

童放的銳氣頓時泄了,猶豫良久,不得不將武器收起來。

楚風從椅座上站起來。

童放讓在一邊。

四名天眼侍衛一擁而入,其中兩個飛快將楚風五花大綁起來,分列左右將人押出去。剩下來兩個緊跟着,童放跟在最後。

陳彪和駱成從屋前堵截過來。天眼侍衛中兩人武器出鞘。

楚風厲聲喝道:“住手!”喝住陳彪和駱成,然後轉臉對童放道:“童將軍,給個面子。我的手下已在你手下折了兩個,這兩個,請你高擡貴手。”

童放深深看了他一眼,對他時時臨危不亂的風範倒也頗爲折服,揮揮手,讓手下人將陳彪和駱成給放了。

楚風走過二人面前時,目光中並未射出半點絕望淒涼。

陳彪心中急,渴望得到些叫人欣慰的答案,迫切叫:“大人!”

楚風道:“最遲明日這個時候,我會回來。”

童放簡直聽到了一個大笑話似的,冷笑道:“龍州牧,你還真自信啊。”

楚風斜瞥他道:“但請童將軍拭目以待。”

陳彪和駱成被排斥在隊伍以外,童放以及十九名天眼侍衛押解着楚風,連夜前往九霄雲。

瓊玉宮的執事太監王海連滾帶爬逃回瓊玉宮後,都沒有勇氣去回稟當時的變故。一夜噩夢不斷,一大早,想要去稟明主子的時候,突然,刑訊司大太監鄧忠帶着一幫人破門而入。

鄧忠在這座明華宮裡,就如同厄運之魔一樣,但凡主動出現的地方,所見者必然沒有好下場。

王海一看到他,頓時渾身癱軟如同煮熟的麪條,

雪妃聞訊匆匆趕來,迎面堵住鄧忠,大喝道:“誰給你們的膽子,居然到本宮宮中來放肆!快把人放開!”

王海好像看到了救星,哭着叫起來:“娘娘救奴才,娘娘救奴才啊!”

雪妃怒道:“鄧忠,你不把本宮放在眼裡裡是不是?大清早的,闖入瓊玉宮不說,王海是本宮的人,你無緣無故爲什麼抓他!”

鄧忠躬着身體笑眯眯道:“娘娘,奴才辦差您當是放心,不會無緣無故。”指了指王海,道:“昨日,他去昭和門了,娘娘可知道?”

果然是昭和門的事,王海“啊”的一聲,哭聲頓時止了。他轉頭看向雪妃,期望在主子的臉上看到些勇於擔當的魄力,這樣,他只是奉命辦事,罪名定當小許多。

但是,很遺憾,雪妃一聽“昭和門”三個字,一張臉立刻失去血色,冬天的雪地一樣煞白煞白。五月的天,風是暖洋洋的,她竟然止不住手腳都打起哆嗦。

鄧忠皮笑肉不笑地問:“娘娘,奴才可以繼續辦差了嗎?這王海,居然勾結禁軍副統領,此舉已然觸犯法紀,私底下隱藏的勾當更是膽大妄爲,奴才得將他帶入刑訊司好好審問。”

雪妃忍不住往後打個趔趄,被淼靈、浮香慌忙扶住後,顫聲問:“會有什麼膽大妄爲的事?”努力壓抑着內心洶涌而來的恐懼,強自再問:“鄧公公,可否看在本宮的薄面上……”

鄧忠乾笑道:“這可就讓老奴爲難啦。”略微湊近些,聲音壓得很低道:“雪妃娘娘,不是老奴不給您這個面子。這昭和門的事吧,涉及的人衆多,您想安然度過,管好自身那就足矣。”話不多說,率人離開。

王海的聲音在宮門外響了幾下,之後便沒了動靜。

雪妃汗出如漿,一手拉住淼靈,一手攥住浮香,失魂落魄道:“本宮、本宮……本宮的末日是不是……要來了?”

淼靈和浮香都被剛剛的陣勢給嚇到了,忍不住也哭起來,想安慰主子,但是說出來只是:“娘娘,奴婢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娘娘,我們該怎麼辦呢?”

這一天,雪妃主僕都沒了任何生趣。到了晚上,兩個宮女勉強服侍了娘娘用完晚膳,然後伺候娘娘卸妝安歇。雪妃睡了片刻,恍惚間便看到王海滿身是血跪在她面前哭訴,又伸出血粼粼的兩隻手想要拉她。雪妃歇斯底里地叫喊起來:“不管我的事,不管我的事,不要找我,不要找我……”猝然驚醒。

屋中空無一人,只有被風吹起的鮫綃帳不斷飄飛。

雪妃驚恐萬分,踉蹌走了幾步,便無法自制跌坐在地上。

這時,門纔開了,睡眼惺忪的淼靈、浮香急急忙忙奔進來。

淼靈、浮香也飽受驚嚇,入夜之後恍恍惚惚睡去。平日裡極爲醒神,今天卻着實大意。看到雪妃癱軟在地上,兩個人魂飛魄散。疾步走上來,一左一右將雪妃攙扶起來。淼靈連聲叫道:“娘娘,娘娘。”

雪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上下牙齒因恐懼不停叩擊,顫聲道:“王海、王海……王海他來了。他惱本宮害了他,滿身是血,要來找本宮索命——”

淼靈和浮香四顧無人,一起安慰她:“娘娘,您太緊張了,沒有人到這裡來。”淼靈拿來一件厚些的衣裳,給她披上,然後溫言道:“有我和浮香在呢,就算有什麼,咱們也不怕的,啊?”

浮香道:“是啊是啊,娘娘,您不要害怕。”

雪妃在她們倆的簇擁下,漸漸地,感受到了一絲真切的溫暖。睏倦襲來,她的眼睛禁不住又眯縫起來。淼靈和浮香急忙將她扶上牀。浮香服侍雪妃躺好,淼靈將錦被細心拉過來替雪妃蓋上。

雪妃緊緊抓着其中一個人的手,淼靈連忙在牀邊坐下來。

浮香道:“要不你先頂着,過了一會兒,我休息過了就來替你?”

淼靈點頭道:“也好。”她們其實也很累了,但是,生怕雪妃再出事情,沒辦法,只得如此。

人的世界,在有些人眼睛是簡單的,是非不可混淆,黑白也需分辨清楚。比如童放,在他以爲,既然龍州牧楚風已經被押上德勝宮,接下來便是審問定罪,然後依**處。這和經他的手辦過的上百件案子沒什麼不同。但是,突然有一天,他發現世界變得有些讓他看不懂。曾經,楚風是鷹王的近侍不假,可他犯下的罪可是作爲一個男人根本無法容忍的。即使沒有冒犯到後宮裡的娘娘,但也折損了主上的尊嚴。但是,爲什麼人到了德勝宮,只過了一天而已,第二天,人就安然走出來了呢?

這日,是天眼侍衛比武的日子。

天氣很好,天空碧藍碧藍得如同最純淨的寶石一樣,幾縷柔雲也如仙女留下的輕紗。溫暖的太陽光曬在武士們**的臂膀上,更令他們燃起不可遏制的熱情。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摩拳擦掌,站在臺下,躍躍欲試。

楚風陪在鷹王身側,竟是和鷹王一前一後出現在看臺上。君臣談笑風生,毫無芥蒂,頓時將童放氣了個要死。如果不是因爲今天他要主事賽事,真得馬上轉身,立刻離開。

軍政司的人來了,鎮軍將軍、懷化將軍都像鷹王請安去,上將軍司空長烈走到他身邊,笑嘻嘻問:“怎麼啦,童將軍一大早早飯吃到臭蟲了?整一張臉都沒好氣色嘛。”說着,他也去向鷹王請安。回來後,繼續打趣童放:“沒整死老楚,太不甘心了是不是?”

童放聞言心頭一震,馬上瞪起眼睛喝道:“上將軍,休要胡言!”

司空長烈毫不在乎,大喇喇道:“你那點心思,誰都看得出來,你自己也知道,不用再裝啦。”

童放急了,白着臉道:“誰看得出來?我又知道什麼?上將軍,你可把話說清楚。”逼得緊了,抓着司空長烈就要去鷹王面前評理。

司空長烈急忙將他手從自己手臂上取下來,笑呵呵道:“逗你玩呢,別當真!”

童放氣呼呼地說什麼也不答應。

二人鬧了好一會兒,司空長烈突然壓低聲音,正色道:“說真的,童放,你想憑藉一時機遇打擊我或者楚風,都是不可能的。”不讓童放否認,聲音放得更低,只能童放一人聽到道:“你曾經就打算取代我在天都軍中的地位,不用否認,你我,甚至主上——大家其實都心知肚明。”

童放這纔不吭聲了。好一會兒,他壓低聲音道:“你和楚風不過早跟隨主上幾年,若是我早生些時候,不會比你們差。”

“當然。”司空長烈在這方面心胸倒是豁達得緊,笑着道:“童將軍心思聰慧,文武皆能,我也好,楚風也好,原本就佩服着呢。”停了會兒,他又接下去:“偏偏這時間的差異,童將軍無法彌補。”

童放的臉色又變了。

司空長烈立刻將手一舉,制止他搶自己的話頭,然後飛快說下去:“童將軍,就主上和老楚之間的恩義,你確實是沒有體察透徹。別的不說,以往天眼出動,能有幾個活口留下來的呢?主上這次只是敲敲老楚而已,爲的是老楚做了龍州牧之後,行爲越發大膽而已。”

童放氣息越喘越粗,咬牙切齒道:“你的意思,主上對你、對楚風,終究還是勝過對待我咯?”

司空長烈點點頭,道:“正是。”

他的神色平常得很,根本就沒把童放放在眼裡似的,轉身走了。童放獨自面朝比武場,怒火蓬髮一時難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