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所在位置是在荊王府的內院。一般王府都是這種結構,楊悅並不陌生。大多前殿後寢,最後是花園。她與“毛筆鬍子”所處的位置,正是後花園的一片假山附近。
“毛筆鬍子”並不多話,徑直向前走去。楊悅跟在他後面,曲橋迴廊,不一會兒便已到了中廳位置。楊悅已看出他對院中似是十分熟悉,暗自納悶。
荊王府雖然沒有“驚鴻宮”山林景緻的美,卻也不錯。雖然小了些,到也精緻。
二人徑直向前院走,一路上雖然遇到不少人。“毛筆鬍子”卻十分老練機警,不時帶楊悅隱在樹後、假山石中、或廊下……到是一直沒被人發現。
到了一處大殿。裡面燈火通明,外面除了婢女,還排了一排衛士。
“毛筆鬍子”指了指房頂,示意一下,一擡手從牆角暗處帶楊悅飛上殿頂。
正是下玄月之時,此時天色尚早,月亮還沒有升起來。院內雖燈火明亮,卻更顯房頂之暗。在明處的人看暗處看不到,在暗處看明處卻十分清楚。然而,二人伏在房頂,一動不動,卻只能看到一片瓦,也是什麼也看不到。
楊悅暗暗好笑,剛要說話。“毛筆鬍子”做了個“噓”的禁聲動作,靈巧地掀開瓦片,一伸手,不知從何處拿出一隻帶尖的竹筒,在瓦片下的草墊子上輕輕一插,悄悄地伸下去。
楊悅豁然開朗,原來是個絕妙的竊聽器。而且不只能竊聽,還是偷看。竹孔雖小,卻能放下一隻眼,將殿內情形看得一清而楚。
楊悅暗叫一聲“妙哉”。同時也暗道一聲:古人這種瓦房頂,原來如此禁不住“考驗”。以後自己在殿中議事,定要先看一看房頂纔是。
“毛筆鬍子”依着同樣的方式,又插了一隻竹管。兩人各用一隻,仔細向下看去。
殿內有兩個人。一個長衣寬帶,身形中等,微微發胖,氣度謙遜之中帶着雍容,雍容之中又有幾分儒雅。頜下一把鬍鬚,參差不齊,又填了幾分威武。四十多歲模樣,看上去精明幹練。
另外一個人雖然一身常服,但明顯是武人。皁靴、折巾,顯是隻要武服外面罩了一件長袍。笑聲哄亮,聲響較高,似是沒有忌憚,也是四十歲上下。
楊悅看了房中陳設,見琴、畫、古玩堆了不少,已知此殿乃是荊王的書房。那個較儒雅的精練漢子坐在主人位上,楊悅猜想他定是荊王李元景。
荊王在神堯皇帝李淵在位時,原本任雍州牧。到了貞觀期間李世民讓自己的兒子魏王李泰任了此職,荊王被調到鄜州任刺史。去年魏王李泰因前太子李承乾謀反案,被貶出京城。荊王李元景又被調回京來,暫代雍州牧一職。所以住也在京城。(京兆府所在爲雍州。)
京城中的親王不少,但大都是李世民的兒子輩。上一代的親王大都被外放出任地方刺史。如今在京城之中的上一代親王,除了那個喜好吃喝玩樂亂花錢的花花大少滕王李元嬰,便是這個向來有賢王之名的荊王李元景。
其實當個親王很難作。胡玩亂鬧,要被聖上罵;正經做個賢王,又要害怕聖上猜忌。這個李元景雖然有賢名,但終李世民一世,他卻蹦躂不起來。再賢他如何賢得過李世民的英明?原太子李建成也不是無能之輩,又能怎樣,不照樣被李世民幹掉?便是李淵不可謂不是英明之主,不也幹不過兒子,乖乖地當了幾年太上皇?
所以這個李元景甚有自知之明,韜光養晦,在李世民手下當一個乖王爺,十分規矩。
然而楊悅卻知,這個李元景在李世民去逝之後,沒幾年被李治以謀反之名賜死。那次賜死的還有吳王李恪。據說李恪很冤,根本沒有造反之意,是受了長孫無忌的陷害。這個李元景是不是被冤,卻並不知道。
楊悅心中微奇:裡面沒有“筆桿書生”,“毛筆鬍子”帶自己到這裡做什麼?眼中閃過一道疑惑,看了一眼“毛筆鬍子”。
“毛筆鬍子”卻自言自語的低聲嘟囔道:“老漢認得這個人,他是徑陽府的上騎都尉,姓任。他怎麼會在這兒?”
楊悅聽了,心中不由暗驚。唐朝在軍事防禦上,以內馭外,關內、河南、河東道聚集了近百分之八十的兵力。雍州附近各種折衝府有上百個。徑陽府正是雍州的衝折府。荊王領雍州牧一職,竟然敢與折衝都尉勾結,膽子夠大。
楊悅見“毛筆鬍子”竟然認識折衝都尉,顯然不是平常人。更不可能是普通的“買賣”人。
心思轉念之間,聽到房中二人,正在客套。大概那個“上騎都尉”剛來不久。
二人閒聊了一會兒,無非是東長西短,風花雪月,沒什麼要緊。
過了些時候,荊王李元景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聽不太清,只聽到:“……怎的不見動靜?”
上騎都尉卻粗聲大氣地說道:“諒那長孫…如何肯放過這個機會。他向來最爲忌憚的便是……能一擊至其死地,豈會錯過?”
楊悅心中一凜,知道此人口中的長孫,定然是長孫無忌。而長孫無忌最忌憚的是吳王李恪。難道長孫無忌找到吳王什麼把柄?能致他於死地?
然而,吳王李恪到了永徽年間才被害,此時應該沒有問題。楊悅雖然知道歷史。但轉念又一想,歷史也不一定盡如書中所載。那武則天便是個很好的例子。自己送武眉兒進大內之前,根本沒想到她會是武則天,更沒想到武則天在貞觀十一年沒有入宮。這個吳王或許這個時候被人害死也說不定。
心中疑慮大起。心道:李恪會有什麼把抦?難道李恪有謀反之意?
“聽說聖上對……十分看重,真會聽進去麼?”荊王李元景關鍵字眼聲音極低,細若蚊蠅。
“嘿嘿,只怕聖上在證據面前,不能不服。這次楊貴妃欺君…….到時候聖上……”
楊悅心中咯噔一下,楊貴妃“欺君”?難道跟自己有關?
楊悅回望一眼“毛筆鬍子”,心中已知蹊蹺。這個“毛筆鬍子”今夜帶自己到此,看來並非無意。難道是爲了警告自己有危險?不由感激地看了看“毛筆鬍子”。
“毛筆鬍子”似是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只是專注地將耳朵貼在“竊聽管”上,一動不動。
楊悅暗暗佩服,自己喜歡瞧熱鬧,寧可聽不清楚,也要看清楚。這個“毛筆鬍子”顯然是竊聽的專家,只拿耳朵去聽。
楊悅也學着他的樣子,貼耳上去,果然聲音清楚了不少。
“裴虔通當年殺隋煬帝與趙王楊杲時,牛方裕、薛世良二人也在。這些人降唐之後,受到神堯皇帝的禮遇,三人均做了刺史。到了貞觀二年,當今聖上繼了大位,卻以‘不忠不義’爲名將他們貶官流放,顯然是因爲楊貴妃之故,因而這二人對楊貴妃恨之入骨。這二人巴不得出來作證……”
楊悅聽了,不由倒抽一口冷氣,果然是與自己有關。趙王楊杲既然在江都已死,很顯然楊貴妃說楊悅是趙王之女,根本不成立。如此一來,楊貴妃定然難逃“欺君”之罪。
對這件事兒,楊悅一直便感到不妥,卻沒想到這世上還有活的人證在。看來蒼巖山的牌位是有人故意所爲。
“那二人的話能作真麼?聖上當真會聽信?”荊王李元景繼續說道,“楊貴妃完全可以說他們挾私報復,做僞證。”
“嘿嘿,由不得不信。如今又有人能證明,蜀王曾親自到蒼巖上假造靈位。”
蜀王假造靈位?楊悅更加心驚。她驚的不是蜀王造假,而是李愔顯然已中了圈套。她當然不會相信李愔會去假造那個牌位。定然是有人設了圈套,讓他去鑽,反過來誣他造假。
“這樣一來,豈不是一石二鳥,三郎、六郎豈不是永世不能翻身。”荊王李元景悠然喝了一口茶,十分悠閒地說道。
“是一石三鳥。”“任都尉”嘿嘿大笑。
“任將軍的意思,那第三隻鳥又是哪個?”
“當然是那個假公主。”
原來自己也在他們的算計之內。楊悅不由苦笑,自己沒招誰沒惹誰,便被排進了黑名單。
“不過,那長孫無忌還遲疑什麼?怎麼還不臨告聖上?”荊王有點心急地說道。
“長孫改了主意,所以才遲遲不肯出手。”另外一個聲音傳了過來,是個女子的聲音。
楊悅暗奇,輕輕轉動竹竿,看向門口,發現有一個人正從外面走進來。那人衣帽遮得極嚴實,看不到面目,但聽聲音憶知是個女子。
她徑直走進殿來,門前衛士竟然無人阻攔,看來此人地位非同一般。
“美人,何時回來了。快說說,到底怎麼會事兒?”荊王聲音裡又驚又喜,搶上幾步,迎上去拉住“美人”的手,並不避開身邊的“將軍”,竟然攬住那女子的腰身坐到自己腿上。
那女子咯咯一笑,嬌聲說道:“王爺,奴家口渴。”
“好好,乖美人,先渴口茶再說。”荊王喜笑顏開,將自己喝茶的金碗遞到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揭開面紗,嘻嘻一笑,並不用手去接茶碗,徑直在荊王手中喝了幾口。歇了一口氣,才說道:“長孫無忌想讓太子與那假公主聯姻。”
“啊?”荊王與任都尉聞言,大吃一驚。
楊悅也是大吃一驚,卻不只是因爲聽到那女子的話,更因爲那女子面紗揭開,卻原來是教坊的羅**娘子。
一時恍然大悟,這個羅**是本界花魁娘子,被選爲宮庭“外供奉”,時常到大內演奏。而李世民最喜歡宴樂羣臣,宴樂之時少不了這些內、外供奉的歌舞演奏。羅**這種“外供奉”內外行走最爲方便,用來探聽消息最好不過。
看到羅**一臉黝黑的面孔,楊悅不由慨嘆一句,不得不佩服荊王心機之深。
要知道“外供奉”如果被聖上看中,極有可能會被調到宮中教坊,成爲“內供奉”。而這個羅**雖然憑着高超的技藝奪了花魁,卻因爲一張“黑”臉,不被李世民所喜,沒有被調入大內。而且誰也不會想到,有哪個親王會用這麼醜的女人來行“美人計”。
荊王的手段實在是再高明不過
楊悅一向知道教坊的那些娘子們,無不崇拜“齊王妃”。有不少人攀附親王,以希望有朝一日飛皇騰達。沒想到這個向來不愛聲張的羅**到是最先成了“齊王妃”。想到蘇味道等人對她的衷愛,不由暗暗搖頭。
“太子與她聯姻?”顯然荊王沒有想到過此事,霍然而起,煩躁的走來走去,“如果太子與她聯姻,只怕太子的勢力再難撼動。果然是妙計。若果真如此,咱們豈不是白忙活了。”
“六殿下莫急。”那個將軍說道,“實在不行,六殿下也可親自出面。”
“親自出面?”荊王不由大大搖頭,立時有了幾分膽怯,“不行,聖上如若知道是本王通出此事兒,只怕第一個不會放過的便是本王。”
“也不一定非要六殿下出面纔可。不妨將此事兒透露給‘四郎’。‘四郎’得了這樣的好消息,自然不會放過。”羅**仰起黝黑的面孔,嬌聲笑道。
……
楊悅已是越聽越驚。這個“四郎”是誰,她當然知道,是被貶爲東萊郡王的李泰。這個荊王排行第六,是李淵的第六個兒子,與李愔一樣被人稱作“六殿下”。
暗叫一聲,這些人用心之深。唯恐天下不亂,卻將他人當搶使,暗中偷笑。
心中不由大恨。
忽聽殿前一陣喧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