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蒙蒙微雨,已轉作細雨沙沙。桃花打溼,落紅滿地。
殿內除了楊悅與李治,其餘諸人在驚詫之餘,突然爆出一陣笑聲。實在是大唐國富民強,區區不過數萬賊衆自然不會放在眼中。卻是那賊頭竟然不自量力,妄稱皇帝,想來不過是夜郎之輩,令人好笑。
“哪裡來的山村野婦不知天高地厚,竟然稱皇稱帝!”
“女子稱帝,實在聞所未聞?”
“雞林、林邑雖有女王,也不過只是王而矣,怎會有女子如此狂妄?”
“不過一羣鄉野村民,如何能敵我大唐雄兵!”
“烏合之衆,只怕是一隊唐兵便能將其顛覆。”
…….
無人不覺實在稀奇,皆紛紛呵呵笑語。
唯有楊悅突然意識到什麼,見兵部尚書崔敦禮頭上沾滿雨水,已順着耳邊流下,想來是他從南衙兵部過來,甚是焦急,竟忘記帶上雨傘。如此慌急,自然不是僅僅數萬賊衆之故。
“崔尚書,女皇……賊可有什麼異樣?”在衆人談笑之時,楊悅卻擔憂問道。也只有她知道“阿難弟子”底細,更清楚她並非易於之輩。
果然,崔敦禮面色極是難看,一臉困惑地看了看楊悅,說道:“說來奇怪,聽說那些賊兵竟然刀槍不入,雖然只有數萬賊衆,卻極難敵檔。”
刀槍不入?殿中諸臣聽了,不由再次駭然驚詫,頓時停了笑語。
“果然是她!”李治此時已回過神來,眼中閃出怒色。
“是誰?難道陛下認識這位文佳女……叛賊?”衆臣聽了,不由奇道。
此時,也唯有楊悅明白李治心中所想。知道李治這句話,乃是回答她那日在咸池殿中,指責“陳娘子”是殺人兇手一事。
楊悅先前曾說過是“陳娘子”是彌勒教人,是殺害王皇后等人的兇手。李治當時尚且半信半疑,以爲楊悅“誤會”。後來見楊悅未再提過此事。李治便也放下。
如今聽崔敦禮說賊兵刀搶不入。立時恍然。知道楊悅所言不錯,“陳娘子”果是彌勒教人。吃了彌勒教的狂藥,能刀搶不入,當日在三原,李治曾親眼見過李泰等人狂態。“陳娘子”既然有狂藥,定然如楊悅所說她乃是彌勒教聖母座前“阿難弟子”。也就是說王皇后等人的確是死於她手。然而她卻反誣楊悅,至今朝中依舊議論紛紛。
念及此。李治已是勃然大怒:“朕本念在她曾數次救朕,不想多加追究,不想她竟然如此殘忍……”
李治原本被“陳娘子”數次捨命相救,心存感激。雖然一直沒有接受“陳娘子”,卻對她的癡情心存了憐惜。若非礙於楊悅的情愛理論,或許他早已納她爲妃。萬沒想到“陳娘子”竟然如此兇殘。連使殺手令自己內宮一空。如今又公然造反,驚駭之餘,直氣得面色鐵青。
這些日子,李治已回覆了往日神采,漸漸豐腴起來,早已不是骷髏模樣。他原本面色較白,靜子沉靜,舉止有度。極少動怒。今日大怒之下。嘴脣立時轉成紫色,面色也由青轉紫。渾身不住打顫。衆臣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不由駭了一跳。
衆臣雖不明李治在說什麼,卻也已意識到問題嚴重。彌勒狂藥無人不知,縱是大唐兵勇將猛,面對刀搶不入之賊也是難以匹敵。
“賊衆原本不過千餘人,只是發展極是迅速。不到兩三日便發展到了萬人,如今攻下幾座縣城,更是發展迅猛,已變成近三萬賊衆。這還是三日前的數字,只怕此時更多,如此下去……”崔敦禮憂心忡忡說道。
殿中諸臣一時還未想到事態如此緊急,聽了崔敦禮的話皆倒抽一口冷氣,驚得目瞪口呆,突然間,一齊轉頭望向楊悅。
楊悅是彌勒教聖女,能解彌勒狂藥,殿中閣臣皆有耳聞,而且有人還曾親眼見過。特別是殿中侍立的禁衛之中,有人曾參加過平定李泰叛亂,想到當日慘狀,不禁面色大變。
“陛下,請息怒。”見李治氣得厲害,楊悅不禁溫言勸道,“她雖罪不可恕,卻也是因陛下而起。”想到“阿難弟子”對李治的一片癡心,楊悅望向李治的眼神之中,不由加了幾分趣意。
“我……”李治聽到楊悅勸慰,原本心中一暖。又見到她的眼神,分明是在開自己玩笑,不由苦笑不得。然而心下卻也明白,“陳娘子”之所以殺人,恐怕當真是因爲太喜歡自己,何況彌勒教本有“一夫一妻”的規定,“陳娘子”如此做法似乎也有情可原。念及“陳娘子”的癡情,李治心中不由長嘆。
卻聽楊悅“哧”得一聲笑道:“如今爲陛下計,不如召她回宮,自然天下太平,豈不兩全其美。”原本楊悅在朝臣面前極少開李治玩笑,只是“阿難弟子”爲何造反,只有她最清楚不過,不由“好言相勸”。
“你……”李治不禁語結。但見楊悅一味取笑自己,又是當前衆臣之面,不免有些尷尬。但見到楊悅明眸善睞,嬉笑嫣然,胸口卻不禁一熱,脫口說道,“你明明知道朕的心意,卻故意又來笑朕。”一腔怒火竟頓時化爲烏有,望向楊悅心中纏綿悱惻。
衆人聽了楊悅與李治的對話,卻是莫名其妙,眼見二人一個嬉笑,一個氣惱,皆十分納悶。然而察顏觀色,雖然不明二人在說什麼,卻也猜出個大概。見李治原本怒氣大熾,被楊悅隻言片語解開,心下更是瞭然。不過衆人心思不同,有人暗自欣慰,有人卻難免暗叫一聲“不好”。
“這個女賊如此厲害,衆卿可有對策?”怒火即去,愁眉大起,沉吟片刻,李治將目光轉向羣臣問道。
“臣以爲賊衆來勢兇猛,應速戰速決,以免賊衆發展更廣,反而更加不好殲滅。”侍中高季輔應聲說道。
“只怕等朝廷發兵去救已來不及,不若請陛下傳諭睦州附近府衛先去圍剿。”尚書左僕射于志寧也道。
“臣只恐賊衆越剿越多…….”崔敦禮苦臉道。雖然話未說完,意思卻也明白。也正是衆人擔心之事。彌勒狂藥專門迷人心性。唐兵前去圍剿,戰死也還罷了,若被俘獲難免反會變成賊衆,只怕派去的唐兵越勇危害越甚。
這不是對賊作戰,而是更像面對一場瘟疫。想到此,衆人眼中不由惶恐漸起,面面相覷。
“臣便不信這個邪。彌勒妖術。未見得便如此厲害,臣請陛下給臣三千精兵,立時剿滅此賊。”中書侍郎來濟雖然向來只做文職,卻有乃父之風,他的父親來護兒原是隋朝名將,迫有戰功。見衆人皆有懼意。突然出列高聲說道。
說完卻拿眼斜睨楊悅,一臉不屑。原是無人不知楊悅與彌勒教之源淵,來濟不明內中情由。又見楊悅剛纔似是勸李治召那女賊頭入宮,只道楊悅也與那女賊頭有所關聯,因而看向楊悅的眼神變得不大友好。
“彌勒魔兵刀搶不入,陛下也曾親眼見過,只怕不易輕敵。”薛仁貴剛好今日在殿中值守,聽了來濟之言。大有針對楊悅之意。不由出言說道。也是來濟剛纔氣惱之下,一心只想不能在楊悅這個彌勒聖女面前墜了威風。纔會口出狂言。
“薛將軍之意,是來某不才,不能匹敵?”來濟被噎,心下着惱,反譏道,“素聞薛將軍驍勇異常,先帝在時已讚不絕口,薛將軍即認定來某不敵,何不親去殺賊,也好讓衆人看一看將軍的威風!”
“薛某不敢呈強,不過爲君分憂乃是臣子本分,陛下若派薛某討賊,自無二話。只是賊衆厲害,卻不易如此輕視。”來濟語氣中譏刺意味十足,薛仁貴到是不惱不怒,只淡淡說道,不卑不亢。
“以薛將軍之言,朝廷便奈何不了這般賊衆不成?”來濟卻是大怒。
“薛某並無此意,來侍郎不必心急,陛下自有安排。”薛仁貴搖頭道。
……
衆人爭來吵去,卻並無結果。李治聽了不由煩悶,見衆人雖爭的熱鬧,太尉長孫無忌與司空李勣始終不曾言語,便將眼光轉向二人。
李勣在朝堂上向來不愛爭峰,是以一直不動聲色,見李治望向自己,纔開口說道:“臣保舉一人,定能馬到成功,剿滅此賊。”
“誰?”李治聞言大喜,忙道,“英公保舉之人定然不會有錯。”
“隋國公主。”李勣一字一句,緩緩說道。
隋國公主?!李治不由驚呆。
不只李治,殿中諸臣皆是莫名驚詫。且不說楊悅能不能勝任,殿中早有不少人同來濟一樣想法,暗自認定楊悅與那女賊頭有些關聯。見李勣舉薦楊悅,怎會不驚?
“自來征戰未有女子,英公何出此言。”李治苦笑說道。他到是不會擔心楊悅會與陳碩真有什麼關聯。但若讓楊悅出征,李治如何肯幹。且不說楊悅能不能剿賊,刀槍無眼,楊悅受了傷怎麼辦?轉頭去看楊悅,卻見楊悅眼中一亮,大有躍躍之意,李治不由皺眉。
“臣也以爲隋國公主若肯出徵,定能剿滅此賊。”突然,高履行嘻嘻一笑說道。
“你怎也認定隋國公主能行?”李治愕然道。
“臣雖不知公主帶兵本事,臣卻知公主向來智計百出,非常人能比,對付一個女賊頭自然綽綽有餘。”高履行向楊悅眨了眨眼,笑道。
“這叫什麼理由。不行,絕對不行。”李治見高履行的話近於玩笑,忙連連搖頭。想到“陳娘子”那日在咸池殿中算計楊悅,幾乎令自己差點“誤會”,心思計謀不在楊悅之下,不由更加擔心。
“臣到覺得沒什麼行不通。”楊悅笑道,“陳碩真即稱‘女皇’,陛下派個女將去對付她,豈不正好”
李治只是搖頭不應,轉向衆臣道:“我堂堂大唐,難道沒有男兒麼,卻讓一女子出征?”
“陛下此言差矣。”楊悅忙搖頭道,“臣出征其實比他人更加合適。第一,似乎只有臣有解這個刀槍不入之法;第二,臣雖從未行軍打仗,卻聽衛公講過不少作戰之事,且遼東曾親自觀摩,又有那次在三原親身經歷。也算是有些經驗;征討賊兵想來不會太難……”
平心而論,楊悅所說確是事實。特別是第一條,無論是誰帶兵,只怕也少不了楊悅相助。衆人聽了不由連連點頭。想來李勣之所以保舉楊悅出征也正是此意。
“第三,臣與那女皇賊相識,說不定能勸動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反能給陛下帶回一個美人……”沒想到楊悅話未說完,最後嘻嘻一笑,依然不忘打趣李治。
李治苦笑不得,不由大是頭痛,卻只是搖頭不許。
“陛下若准許隋國公主出征,待凱旋之日,陛下的心意,老臣必當成全,再無異議。”突然,長孫無忌乾咳一聲說道。
李治面上一滯,心下忽喜。李治的心意無非是想冊封楊悅爲皇后,此事原是長孫無忌反對的最爲厲害。原先是因爲王皇后之故,如今卻又提出“太白星”之說。只同意李治封楊悅爲嬪妃,絕不可立有皇后。也因此才急着要求李治冊立皇太子,正是擔心楊悅便是傳說中的“太白星”,將來會有太后專權之禍。
李治一時無奈,便僵持住。如今聽長孫無忌肯成全自己心意,不由心動。何況彌勒摩兵的確非楊悅出面不可。即使不讓楊悅領兵,少不得也會隨行。
想到此,李治去看楊悅,見楊悅眼中津津發亮,已有些興奮,不忍再駁她興致,終於點了點頭,說道:“好。朕拜隋國公主爲江淮二道行軍大總管,揚州、婺州、歙州等江南淮南諸州刺史督尉皆歸隋國公主制下,悉聽調譴,合力圍剿睦州女賊。”
楊悅大喜,沒想到自己竟然能親自掛帥出征,不由歡喜異常,直樂得合不攏嘴,半晌纔想起領旨謝恩。
李治沒想到此事能令楊悅如此開心,一時也心情大好。然而終是不能放心,又拜英國公李勣爲行軍副總管,帥關內府兵三千同行。又命薛仁貴爲行軍護衛,帶百騎驍衛,專門負責楊悅安全。
楊悅一時忘乎所以,竟沒有注意到長孫無忌望向她的眼神之中,隱隱含了一抹古怪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