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的名字紋在了他胸口右心房的位置,紋的時候他堅持不打麻醉,疼得緊緊攥住我的手,齜牙咧嘴強忍着那種疼痛,卻還是不忘了對着我笑。
他的胸口紋上了一個“男”字,這隻能怨我,我媽媽取的名字太雷。他紋完就笑了,他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是gay呢,在心臟的地方紋這麼一個字,哈哈。”
他笑,我卻感動地流淚。不知道爲什麼,那一刻就是忍不住想哭,那是發自心底的情緒,而且帶着濃濃的心疼。
輪到我的時候,他卻堅決讓我一定要打麻醉,我不打,他便堅持不讓我紋。我不方便紋在胸口,最後在他的提議下,我在頸後的中心位置紋下了一個“源”字。
他始終比我狠,也比我真,比我更純粹。
紋好以後,他牽着我的手,帶着我走出了紋身店。我回頭,這才注意到紋身店的名字叫做:“回憶。”
那是2012年初,新年伊始。我們各自在各自的身體上種下了對方的名字,後來我開着車,他腿疾不便已經不再開車了。他坐在副駕駛,孩子氣地伸過手來要抓住我不開車的那隻手,我任由着他抓着,他像個孩子一樣笑嘻嘻地笑着。
我問他:“要不要我陪你去韓國,看看能不能把臉上的疤痕去掉?”
他搖了搖頭,又一次自戀地拿着車上的鏡子看了看自己,然後滿意地說:“沒事,一副臭皮相而已,哥已經過了膚淺的只在乎外表的年紀了。”
我聽得直樂,一個急轉彎差點兒撞上了綠化帶,他卻想提前預知一樣迅速伸過手來替我擺弄了一下方向盤,我猛地踩下剎車,驚出了一聲冷汗。
他卻調侃我道:“車都開了這麼久了,還這麼菜。”
“是啊。女人嘛,哪能像你們男人一樣單手開車。”我也樂。
“可惜……我現在不能開車帶你了。”他說完,眼神灰暗了一下,但是緊接着,又開心地說:“不過不開車也挺好的,天天有人給我當免費的司機。”
我不忍心戳破他心裡的難過,只能順着他的話輕鬆地說道:“是啊,你現在就好好享受吧,一切都有我在。”
“你敢不敢現在一直沿着這條公路開下去?”他突然饒有興趣地問我。
“敢啊,有什麼不敢,反正車剛剛加滿油了。”我不假思索道。
“我很想知道這一條路有沒有盡頭,到哪裡纔會是終點。”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惆悵。
我心裡一驚,我問:“你怎麼了?”
他隨即又恢復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他說:“你要是敢陪我走一遭,就沿着這條公路一路開下去,敢不敢?”
“當然敢,有你陪着,我怕什麼。”我笑着說道,心裡也涌起了一股豪氣,就真的這麼不顧目的地地上路了。
和他在一起,不幹一些離經叛道的事情才叫不正常,我已經漸漸習慣了他突然跳tone的思維模式,也樂於去配合他這樣的冒險精神。在他身上,我學到了另外一種人生模式,就是當下想的就當下去做,因爲人生苦短。
我們一路開着車出了城,那條公路像是沒有盡頭一樣不斷蜿蜒地往前延伸着,這樣沒有目的的撒歡讓我們的心情都變得輕鬆無比,我目光專注地望着前方,他在我身邊輕輕地唱着情歌,他喜歡許巍的歌,一直哼着那首《藍蓮花》……
我們就像兩個被放養在天地的孩子,活得任性又灑脫,一路向前無所畏懼。後來,在開了一百多公里之後,我們的前面出現一片深邃的海。前方已經沒有路了,我們就這樣停在了那裡。
下了車,他異常地開心,他指着前面那一片深藍色的海域笑着問我:“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安排更好?還有什麼比這樣的說走就走更有意義?”
我伸出手來張開雙臂擁抱着鹹鹹的海風,我大聲說:“對!”
風很大,他不由分說地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來一把裹在了我的身上,然後,他一瘸一瘸地往更靠近海的地方走去,我在一陣恍惚之後連忙追了過去,自然地攙扶着他把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他的臉顯得特別悲傷:“勝男,你隨隨便便就能追上我了。”
“我們不需要追趕,因爲我會一直和你一起並肩。”我連忙安慰,海風把他的頭髮吹得遮擋住了他的眼睛,我伸手自然地替他撥弄開來,但是很快又被風吹得擋住了。
他笑了笑,然後說:“你別扶着我,我自己來走。”
我依言放開了他的手,只是,在我放開的下一秒,他卻突然攔腰把我抱了起來。我當時驚得心都快要跳了出來,我失聲喊道:“驢頭你的腿傷還沒好!”
“不要緊,就算沒有好,我還是能把你抱起來。”他真的把我抱了起來,臉上一臉的驕傲。他還試着往前走了兩步,但是因爲他腿力不支,重心不穩我們一下都摔在了地上。
“不要緊。”我怕他難堪,爬起來顧不得拍掉身上的泥沙就忙說道。
“呵呵,對不起。”他也站了起來,臉上一臉的失落,根本不想拍身上的泥土,轉身背對着我。
我明白他那一刻的感受,也明白無論我說任何話語都顯得蒼白。他踉踉蹌蹌地往海邊走去,我又一次跟了上去。這一次,我不敢上前,只敢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後面。
後來,我們坐在了海邊的礁石上,一起看着浪花一陣陣地涌向沙灘,我問他冷不冷,他搖頭,他說:“你要是冷,我可以抱着你。”
我便笑,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他伸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他問我:“勝男,你小時候想過住在海邊嗎?”
“嗯。我是山裡的孩子嘛,大海對於我們來說像是遙遠的夢。”我輕輕地說。
“以前每一年我都會去海邊度假,在遊艇上和美女喝酒,騎沙灘摩托,玩沙灘排球……可是那些時光都很空虛,我還是喜歡這樣靜靜地坐在這裡看着大海。我以前會在冬天的時候一個人開着車跑去看海。大海,就像是媽媽的懷抱,溫暖,寧靜。”他十分地感懷。
“怎麼?一到海邊你就變成了詩人?”我笑着調侃他道。
他也笑了,儘管臉上的疤痕十分醒目,笑起來的樣子依然讓我覺得好看。
“那是,哥可是個有內涵的男人。”他又得瑟開了。
我們在海邊坐了足足有一個小時,後來,我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他見狀,拉着我便往回走。天已經黑透,海天交接成一色。我們牽着手緩步地朝着與大海相反的方向走去。
快到停車的地方時,他突然說:“勝男,如果有那麼一天,你會嫁給我麼?”
“你這是在對我求婚嗎?”我笑着問道。
“不是。我指的是未來,我也不知道這個未來還有多遠。”他輕輕地說。
“你要是現在求婚,我也可以答應你。”我依然在笑。
他搖了搖頭,一臉寵溺地笑道:“現在不行。如果有以後的話。”
“好。都依你。”我柔聲地說道。
他扭頭,深深看了一眼我的臉,然後突然對我說:“謝謝你,勝男。”
“謝我什麼?”我不解地問道。
“謝你從未辜負過我。”他說完,突然扭頭,衝着大海大聲地叫了一聲。
我們又按照原路開着車返回了c城,不久後,他告訴我秦叔讓他陪着一起去秦皇島走一趟,這一去估計需要十天左右的時間。
我當時沒有多想,甚至因爲工作都沒有給他送行,以爲他這一去不過十天的功夫。我哪裡知道,這一別竟是生生世世的距離;這一別,我們從此陰陽兩隔;這一別,我再也無法看到他的笑容;這一別,我甚至連他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他就這樣倉促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甚至都來不及好好跟我告別。我們還沒來得及相擁,還沒來得及親吻彼此的臉頰,還沒來得及感受彼此的溫度,他就這樣倉惶地離開了人世……
2012年3月15日,我得知了他離開的噩耗。
接到秦叔電話的時候,我正在開會。那天早晨上班後,我的手就一直不停地抖,左眼右眼都在跳。
我開會前還打過他的電話,我說:“驢頭你在那邊還好嗎?爲什麼我一直眼皮不停跳?”
他還笑嘻嘻地在電話那頭說:“我好得很,放心吧,沒有嫖沒有賭,也沒有瞎找女人。你就放心吧。”
“你在那邊乖乖的,可別讓我擔心啊。”我記得我還在電話裡不放心地叮囑。
他還在電話那頭沒輕重地說:“放心吧,死不了。你安心等着我回去。”
我從沒想過那竟會是他最後的遺言。他說了他“死不了”的,他說了讓我等着他回來,他說了讓我放心,可是就算這樣,命運依舊殘忍地剝奪了他的生命。一切,就好像一場註定的劫難。
他的人生從出生開始就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玩笑,直到他離開,他的人生依舊充滿黑色的意味。我竟沒有想過,他和秦叔去秦皇島是因爲得知了孫默默的行蹤。我早想過他會報復,卻不曾想,他會那麼愚蠢地親自前去。那萬惡的一刀,那條受傷的腿,竟生生阻擋了他最後的活路,導致他客死異鄉……命運,有時候對待一個人何其苛刻。
他與孫默默之間,就像是前世解不開的結一般,今生註定糾纏,就連死亡這種事情,最後都是與她一起奔赴的。其實,何止是他們二人。我,曲歌,他,孫默默,我們四個人之間又何嘗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因果循環,才造就了我們之間如此多的恩怨糾葛。
我知道很多人會罵我。好吧,你們罵吧。之所以安插勝男和顧永源的事情,是因爲從顧開始,我打算給他安排的結局就是離開。對不起。這是我的自私。其實我想讓他們愛得更長更深刻一些的。但是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所以。顧走了。永遠地走了。顧永源。故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