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鷹摟緊其中一頭狂牛,身後是烈焰沖天的牛車,也不知身在何處,狂牛以驚人的速度狂奔,很快遠離戰場。
經過這一陣調息,傳鷹氣力稍回,雖仍未能提氣動手,但要逃走,還是可以。
這時轟天動地的蹄聲愈來愈近,大批追兵銜尾追來,傳鷹奮起意念,一躍離開牛背,跌進街角的暗影內。
高典靜立在窗前;眼看另一邊湖岸上的火把光芒,耳聽那震天的殺聲,心如鹿撞,暗忖不知與那冤家是否關連,驀地傳來拍門聲。
大門打開,一個血人撲了進來。
不是傳鷹還有誰人。
傳鷹道:「快將門外血跡抹去。」
高典靜急忙遵從。
傳鷹躺在地上.連動一個指頭的力量都沒有.高典靜的俏臉又轉過來。
傳鷹微微一笑道:「高小姐,小弟特來聽你彈琴。」
高典靜秀眉緊蹙道:「你再不休息,那就要待來世才成。」
傳鷹閉上雙目,從留馬平原山君古廟之會開始,從未試過現在那種平靜。
嶽冊已成功轉交龍尊義,此後的成敗,再不是他傳鷹所能干預,且那是日後的事了。
傳鷹醒來時,是第二日的中午,睡了足有六個時辰。
傳鷹借深沉的睡眠,與天地渾然化合,此刻醒來,渾身精力充沛,昨夜浴血苦戰後的力竭精疲,一掃而空。
傳鷹環顧四周,置身處是一閘小小的靜室,佈置素,除了淡淡的幽香,便全不能悚人聯想到這是一間女性的閨房,特刖是家高典靜這位色藝雙絕,琴動江南的美女。
傳鷹離牀步出室外,來到一個陳設素簡的廳堂。
自己昨夜的記憶,就是到此爲止,想來高典靜要把自己搬到她的牀上去,必然費了一番手腳,以她那樣嬌滴滴的人兒,當時情形之狼狽,傳鷹想起也有一種惡作劇的快意。
廳堂中間放了個琴幾,几上是張七絃古琴,日下琴在人不在,照理這仍不應是高典靜回飄香樓工作的時分。
玉人何在?不知何處傳來一陣飯菜的香味,傳鷹飢腸轆轆,連忙找尋香味的來源。
猶豫了片刻,推開廳堂右邊閉上的偏門。
裡面是一個書齋,正中放了張書幾,這時幾面放的卻不是書本,原來是蓋好的飯餛。
傳鷹毫不客氣,伏案大嚼。
心中一片溫暖,似乎嗅到高典靜纖手的芳香。
從書齋的窗往外望,外邊花木繁茂,生機勃發。
四周圍有丈訐的高牆,把外面的世界封隔開來,清幽雅靜。
高典靜這所房子雖然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是個靜養的好地方。
這美女自有一極獨特的氣質,迥異流俗,只可遠觀。
不知陸蘭亭和她是甚麼關係,當日自己將陸蘭亭的信交給她,卻給她一把撕了,今人費解。
便在這時,門聲輕響,高典靜輕盈優雅的身形,飄然而入,俏臉上神情仍是那樣平靜無波。
傳鷹感激地道:「高小姐琴技無雙,估不到廚藝也是那麼精采。」
高典靜見他安坐如故,雖然大模樣,卻語氣真誠,發作不出,沒好氣地說:「像你那樣的狼吞虎,便如牛嚼牡丹,怎能知味。」心想這男子總能處處令自己的心田無風起浪,剛纔回到飄香樓,正是要推掉今晚的琴約,好得多點時間在家。
這時一雙蝴蝶在窗前飛舞,雙翅拍動間,不時展示它們背上的美麗圖案,陽光照耀底下,在花草間自由飛翔。
傅鷹見高典靜呆呆地瞧着那對飛翔的蝴蝶,一副心往神馳的模樣,試探地道:「那雙彩蝶非常美麗。」
高典靜淡淡道:「我注意的卻非它們美麗的外表。」
沈思了一會兒,又道:「我很羨慕它們,蝴蝶短促的生命,令它們所度過的每一剎那都是新鮮動人。一般對我們毫無刺激的景象,例如日出日落、雨露風晴,對它們來說都是徹底的驚喜,沒有一刻的重複,沒有一刻的白費。」
傳鷹心中訝然.不禁對她另眼相看,高典靜這個看法隱合哲理,卻又充滿悲哀的味道,心下暗自沉吟。
高典靜道:「你爲甚麼不問問你那些戰友的遭遇?」聲音細不可聞。
傳鷹霍地擡頭望來。
高典靜嚇了一跳,原來她竟然在傳鷹眼裹看到深刻豐滿的感情這類情緒通常都很難和這個凡事滿不在乎的浪子連在一起。
高典靜低聲道:「思漢飛已公佈了直力行和田過客的死訊,並將他們的首級示衆,只有碧空晴僥倖逃去。」
兩大高手,一起命畢當場。
傳鷹知她與當地權貴非常熟絡,要得到這些消息,自非難事。
他盡力壓制自己驟聞這兩大高手的噩耗時那種悲痛。
傳鷹與他們雖不算深交,但各人肝膽相照,幾番出生入死,已建立深厚的感情,幸好碧空晴安全逸去,他對這慷慨激昂、豪邁不羈的好漢,特別有好感。
高典靜見他垂首不語,安慰他道:「死亡亦未必不好,怎知死者不是在另一世界『醒了過來』呢?」
傳鷹奇怪地望她一眼,暗忖此妹的語氣怎麼這樣酷似自己。腦筋同時飛快轉動,想到思漢飛居然將這兩人的首級示衆,擺明了必殺自己的決心,以蒙方的龐大勢力,要查到自己隱匿於此,並不太難,況且官捷等還知道自己和高典靜有蓄一定的關係,看來蒙人摸上門來,應是早晚間事。
怕就怕連累了高典靜。
當然惟一方法就是即時離去,想到這襄,傳鷹長身而起。
正不知要怎樣開口。
高典靜道:「你要走了!」
傳鷹道:「高小姐之恩,傳某沒齒不忘,他日有緣,再來相會。」
高典靜緩緩背轉身,平靜地道:「你我道不同不相爲謀,見與不見,有何分別。」
傳鷹本想美言兩句,但想起不宜久留,心內暗歎一聲,轉頭而去。
大街上陽光耀目,天氣良好。
傳鷹在鬧市大搖大擺地走着,一點也不似蒙軍的頭號敵人。
據他推算,昨夜參與圍捕他的蒙方高手和精銳,現在必然處於休息的狀態下,尤其是那些曾和自己成碧空晴等搏鬥的高手,更需要避入靜室練功,好恢復損耗的真元,療傷過程的長短,要視乎個人的修爲而定,像傳鷹這樣六七個時辰便功力盡復,是絕無僅有的例子。
現在可以說是蒙人防守最脆弱的時間。
當然思漢飛老謀深算,一定有所佈置,使敵人難以有機可乘,但無可避免地,必然偏重於防守那一方面。
街上行人衆多,間中走過一隊隊的蒙軍,都認不出傳鷹,當是未曾參與昨夜之役。
這些都是戍兵,與昨夜精銳的近衛兵團,各隸屬不同的任務和範圍。
傳鷹一直向城門走去,心中只想趕快離開此地,此後何去何從,出城後再作打算,心中同時升起了幾個念頭:祝夫人不知怎樣了?祁碧芍又是否隨龍尊安返南方呢?
就在這時,他感覺有人在後跟蹤。
傳鷹不動聲色,閃身便轉入一條窄巷,兩邊高牆,整條窄巷一目瞭然,傳鷹正盤算跟蹤者如何仍可尾隨自己而不被發覺,此時有人急步走進窄巷。
傳鷹手按刀把,一股殺氣衝出,把來人籠罩。
跟蹤者是個中年漢於,此人面善非常,登時記起那日諷香樓上,龍尊義的部屬以祁碧芍爲首,偷襲官捷等人時,此人正是其中之一。
連忙把殺氣收回。
那中年漢子咕咚一聲,跌坐地上,面色蒼白,不斷喘氣,傳鷹雖未出手,可是他殺氣一衝之威,不啻萬馬千軍,這類好手,何能抗衡,那中年漢子但感一股龐大之極的無情壓力,當胸迫來,這股強大的力量還隱含一種吸拉之力,使他欲退不能,立時呼吸不暢,內臟似欲爆裂,全身有如針刺,若非傳鷹及時收回殺氣,他只怕會當場斃命,縱是如此,亦已吃了很大的苦頭。
傳鷹站在丈許開外,冷冷看着這個坐在地上的中年漢子,一副袖手旁觀的模樣,這態度做成一種莫測高深的心理壓力。故此當中年漢子回過氣來,站直身子,立時開門見山道:「傳大俠請恕小的無禮,鄙人鄭東成,在龍尊義元帥祁碧芍小姐手下任事。今次特奉小姐之命,請傳大俠前往一敘。」
傳鷹皺眉遁:「祁小姐難道沒有隨龍尊義回廣東去!」
鄭東成恭聲道:「正是如此,但內中的原因我卻不大清楚。看來必與傳大俠有關,因爲祁小姐發散了所有人手,誓要找到大俠。」
傳鷹暗忖,估量此人亦所知有限,看來只有見到祁碧芍才能得悉中原因。
傳鷹很快在城東一座小房子見到了祁碧芍。
她換了一身湖水綠的緊身武士裝束,英氣勃勃,明麗動人,另有一種女性的嫵媚。
祁碧芍揮手摒退所有手下。
待整所房子只剩下他們兩人時,這位表面上拒人於千里之外,以豔名冠絕武林的紅粉豔后,宛如一座忽爾融化的冰山,乳燕投懷地撞人傳鷹的懷內。
傳鷹擁着一團熱火,心中泛起當日在西湖之畔,揹負這個美麗的胴體,血戰整夜,頓覺這懷中的美女,已成爲了自己血肉的一部分。
那的確是難忘的一夜。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祁碧芍從他懷中擡起頭來,以她低沉而富於磁性的聲音輕輕道:「傳鷹!傳鷹!我以爲再也見不到你。」
在此等兵荒馬亂的時期,要尋獲一個人,若果不是命運的安排,無異大海撈針。
傳鷹閉目沉思,過去這二十多天的經歷,其豐富幻變處,是那麼多姿多采和不可想像。
祁碧芍望着這曾託以生死的男於,他便像是一座在狂風暴雨中屹立不倒的高山,不由心內充滿了激烈的熱情,縱是爲他而死,也絕對甘心。
祁碧芍的語聲傳入傳鷹的耳際道:「傳郎,我們今後何去何從!」
傳鷹驀地驚覺,答道:「天下名山大川,各具靈秀,何處不可去。」腦海中浮現出塞外壯麗的山川。
祁碧芍全身一震,似乎甚爲錯愕。
傳鷹不解地低頭細察懷中美女的俏臉,聯想起當日在千里崗的靈山古剎內,也是這樣俯首凝視祝夫人楚楚的俏臉,不由百感交集,想到白雲蒼狗,世事無常,最真切動人的「現在」,轉眼間便已成了過眼雲煙。
祁碧芍凝望傳鷹的雙目,察覺到到他眼裡的豐富感情,輕輕道:「傳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以你絕世天資,何不隨我等共抗大敵,救萬民於水火之間。」
傳鷹好像給冷水當頭潑下,一陣心灰意冷,襲上心頭,淡淡道:「傳某胸無大志,實難負重任。」只覺懷中美女,身體忽爾轉硬,兩人雖仍緊緊相擁,但剛纔的柔情蜜意,卻是消失無蹤。
祁碧芍輕輕推開傳鷹,背轉了身,道:「傳郎,你豈是如此只知獨善其身的人,當日你捨身不顧,闖入地下迷宮,把嶽冊帶給我們,正是大仁大勇,今日形勢逆轉,反蒙有望,傳郎又豈能袖手旁觀。」
傳鷹心內-片煩厭,緩步走近一扇窗戶。
外面陽光普照,大自然仍是如斯美麗。
但人與人的鬥爭卻永無休止。
祁碧芍冰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道:「人各有志,我祁碧芍自不能相強。」
停了一停又道:「我現在即返廣東,如若有緣,或可再有相見之日。」
說到最後聲音已有點硬嚥。
傳鷹聽到祁碧芍的足音,走到門外,逐漸消失,腦內一片空白。
轉眼間,整所房於,只剩下他一個人。
和他那顆冰冷的心。
傳鷹暗下決心,只想速離杭州,轉身走往大門。
剛要推門,有人已先他一步,推門而入。
傳鷹心中一慄,知道剛纔自己心情鬱結,功力大打扣,竟然不知有人接近。
這人身形高大,高勾的鼻樑.使人一見難忘,正是蒙方在這裡的總指揮使,僅次於思漢飛被譽爲色目第一高手的卓和。
兩人雙目互視,精芒暴閃。
傳鷹手握刀柄,全屋立時殺氣瀰漫。
卓和也運起功力,與傳鷹強大的氣勢,分庭抗禮。兩人數度交手,惟有這次是兩人相對。
卓和說道:「傳兄確是高明,居然這麼快回復過來,大出本人意料之外,以致很多佈置,全然用不上來。」這人說話坦白直接,連身爲敵人的傳鷹,不期然也對他產生好感。
傳鷹道:「本人即將離城而去,此後你我各不相干,請長話短說。」
他受了祁碧芍一事的影響,只願避進深山,探求戰神圖錄上的秘密,一切世俗之事,都不想理會。
卓和神情驚異,愕然道:「傳兄之話似乎有欠考慮,要知一旦捲入這類人間恩怨,豈能輕易脫身,今日來此自是有要事奉告。」
傳鷹略一皺眉,一副不耐煩的神色。
卓和道:「當今蒙古大汗,已頒下聖旨,定下本月十五,把杭州的主街鎮遠大道整條封鎖,是日午時,敝方第一高手蒙赤行,將會與閣下決戰於長街之上,故本人特來邀約。」
傳鷹微一錯愕,繼而仰天長笑道:「蒙古大汗於我何干,傳某要來要去,豈是他人能加以左右,這等決鬥之事,本人全無興趣。」
卓和胸有成竹地道:「思漢飛皇爺早有見及此,故特使了一點手段,務使閣下答應這決戰之邀,事非得已,請勿見怪。」跟着一拍手,一個色目高手現身窗外,兩手橫抱一張古琴。
傳鷹全身一震,心想畢竟還是連累到高典靜。
卓和又道:「只要傳兄準時赴約,卓某以項上人頭擔保,高小姐必能毫髮無損,繼續她在杭州的生活。」頓了頓又道:「本人同時保證,讓祁碧芍安然離杭,不下任何追殺的命令。」
傳鷹心下恍然,這思漢飛其實一直掌握着龍尊義等人的行止,但他卻採放任政策,讓他們坐大,甚至帶走「嶽冊」,也毫不在乎,其意自然是先讓他們聚集所有漢人反蒙的力量,再一舉擊破,一勞永逸,這思漢飛的壯志雄心,足當不世之傑。
思漢飛纔是最可怕的對手。
傳鷹眼中威迸射,突然拔刀在手,遙指卓和,一股驚天動地的刀氣迫得卓和慌忙掣出雙戩,形勢一髮千鈞。
傳鷹哈哈一笑,收回長刀,朗聲道:「能與蒙古第一高手,決鬥長街之上,豈不快哉!到時傳某定於午時赴會。但高典靜必須立即放回。」語氣堅決,絕無轉圜餘地。
卓和何等樣人,當機立斷,肅容道:「傳兄提得起放得下,不愧豪雄之士,卓某萬分佩服。傳兄一諾已足,卓某又豈會枉作小人。」當即傳下命令,釋放高典靜,並下令不得追殺祁碧芍。
傳鷹下定決心,反拋開一切煩惱,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