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恪去了燕二姑娘的院子,正趕上飯點,在閨女那兒蹭了頓飯吃,吃完問了一句:“武小二若已有了心上人呢?”
“那便放下他,再覓良緣就是。”燕二姑娘嚴謹地灑脫着。
“就這麼定了。”燕子恪起身走了。
次日燕子恪下了朝便回了家,帶着在家閒到長毛的燕七一起直奔武府,打着請教武家老太爺關於北邊戰事的幌子,兩個人關進外書房裡去說悄悄話,燕七則熟門熟路地去了武夫人的上房,進門往炕上一坐:“聽說這次等我武大伯從戰場回來,您就準備給我們阿玥添個小弟小妹?”
武夫人才剛進嘴的一口茶險沒滋出來:“盡是混說!一本正經地淘氣!”把茶盅往旁邊一放,向前探了探身子,“怎麼聽阿玥說你要離京遠行?如今連學都不上了?”
“嗯呢,想要出去看看大好河山。”燕七道。
“也好,成日在這宅子裡悶着,甭提多沒趣兒了!”武夫人也是武將世家出身,行事說話處處透着乾脆爽快,“我還想着待把這幫孩子們一個個拉扯大,便也撂了手出去好生玩上一玩,再不玩可就老了。”
“那跟我走吧,機會難得,把阿玥扔給十二叔,等您回來的時候阿玥已經成長爲一名鐵血金剛少女了。”
武夫人想着自家閨女一身犍子肉田字肌,笑得前仰後合,末了道:“我倒是想走,只我這一走,家裡還不得讓那幫小混賬給掀個過兒!”
“有武二哥鎮着呢,您有啥可擔心的。”燕七道。
提到了武琰,武夫人性子再豪爽也是覺得心中沉重,輕輕嘆了口氣,道:“就是因爲那孩子從不讓人擔心,這才更讓我這當孃的疼到心根兒裡,哪怕他脆弱些,跟我們傾訴傾訴,我們也覺得這懸着的心有着落,偏就是他那一副半點事沒有的樣子,才更教人容易多想,怕他自己在那裡硬撐,一個人承擔……”
“那找個人幫他一起承擔啊。”燕七道。
“不頂用,那孩子在誰面前都是那副沒事人的樣子。”武夫人嘆。
“我感覺吧,武二哥是不需要人安慰、也不需要人無微不至地去照料的,真若是人人都同情他、想幫他,反而是看低了他、顯得他不濟事,”燕七掰開個炕桌上碟子裡放着的糖炒栗子,“但我們不能因爲他堅強,就讓他獨自承受這些,‘堅強的人可以獨自舔傷口,脆弱的人該得到更多的安慰和幫助’,這種論調是世上最傻叉的言論,您說是吧?”
武夫人不懂傻叉是什麼意思,但知道一準兒不是好詞,推測就跟武長刀平時罵的“傻鳥(diǎo)”差不多,便應道:“誰說不是!我想着待他身上這傷養好了,就讓他去他十六叔的鏢局做個鏢師,右手沒了不還有左手麼?對付個把小賊不成問題,順便藉着走鏢還可大江南北地去逛逛,散散心。”
武家人也並不全都在朝爲官,否則衝他們家這人口,天.朝一半江山就都他們武家撐着了。武玥的十六叔就是開鏢局的,據說腳踩黑白兩道,江湖上頗有些名聲,武家人也沒誰覺得人沒當官就矮誰一等,人在家裡照樣走路生風自帶浪奔浪流BGM音效。
“十六叔他們這行當也是辛苦,我這都快一整年沒見過他了,二哥要是跟着他去,怕也是一年到頭見不着面。”燕七道。
“可不是!沒奈何,男人若是想出去瘋,誰攔也是攔不住。”武夫人倒是很看得開。
“您就這麼把二哥打發出去了,二哥捨得離開京都?朋友和在意的人都在京裡,一年到頭不回來,也是會想的吧。”燕七道。
武夫人一擺手:“他有什麼捨不得的,家裡這幫窮孩子天天吵吵得人頭疼,照我說,在外面待着才更清靜,沒見我都想走?他們男人和咱們女人不同,女人們之間是要靠多來往多交心才維持得住情誼的,男人們沒心沒肺的,縱是好友兄弟十年八年不見,一壺酒下肚照樣和從前一樣,根本無須替他們操心。”
“二哥平日來往的都是像這樣的粗放豪爽之人嗎?”燕七問。
“可不就是,也有些文人雅士,日常一幫大小子要麼結伴騎馬出去玩什麼探險,要麼聚在一處討論文章,再麼練武射箭習兵法,渾身那精力就似怎麼用都用不完。”武夫人笑嘆。
“這不成啊,您可不能放了二哥的羊,真要讓他出去,也得先找個什麼把他心拴住,讓他時常惦記着回來看看家裡看看您和武大伯纔是。”燕七把栗子放進嘴裡,口感是又鬆又香。
從武夫人的房中出來,燕子恪已經和武老太爺聊完了,正準備去探望武琰,見他侄女衝他食指拇指一捏,後頭三根手指叉開了翹起來,比了個圓臉孔雀頭的怪手勢,便一頷首,瞭然於胸:武家小二暫沒有中意的姑娘,先決條件有了。
送走了燕子恪半晌,武琰仍覺得自己今天的起牀方式不太對——剛纔發生了什麼?好像是京都最著名的蛇精病代其女兒向他發起了一次非正式的提親?
什麼情況這是?這家人知道他剛斷了條胳膊嗎?登門造訪不送營養品不說寬慰話,劈頭蓋臉地就要把女兒嫁給他?!怎麼看怎麼有種“臥槽終於等到一個斷了右臂的男人出現了趕緊嫁”的荒唐感,這是有多討厭男人的右臂啊?
燕二姑娘燕驚春……武琰想撓頭,發現右手已經炒了他魷魚,只得換左手撓,這姑娘他真的沒有勾引或暗示過人家啊,怎麼就肯任由蛇精病把自個兒嫁給他?難道在他沒有注意的時候說錯過什麼話讓人家姑娘誤會了?
武琰把那天燕府一家子來探望他時說的話前前後後細想了三遍,他記得他跟燕二姑娘是說話來着,說的是估摸着能喝上她的喜酒之類的玩笑話,這也不至於讓她誤會啊……難道是以前見面的時候說了什麼?那就更奇怪了,以前身上還不缺零件的時候,姑娘誤會了、產生想法了,這還可以理解,現在這種情況,甭說以世人心思來看沒人肯嫁了,就是此前定了婚約的只怕都要想方設法地毀約,怎麼這姑娘還傻乎乎地上趕着要嫁呢?
武琰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得了老太爺暗示的武夫人進屋來問他的時候,他放下正用左手練字的筆,從書案前擡起眼來,笑着道了一聲:“好。”
武家人辦事也是雷厲風行,武琰前腳答應了,後腳武家就挑了個良辰吉日,請了衛國公夫人做媒,去往燕家行納采之禮。
燕大太太徹底沒了話說,強顏歡笑地接待了衛國公夫人,此事就算做定了,燕大太太強撐着將人送走,轉頭就病倒在牀,燕二姑娘於是每日下了學就去她房中侍疾,燕大太太不理她,她也不多說,該端藥端藥,該遞水遞水,臉上就是不見燕大太太所期待的愧疚之色,這是真正地鐵了心,燕大太太背後便和貢嬤嬤哭訴,只說不知道自己上輩子做了什麼孽,這輩子要這樣還兒女債,還說驚春向來聽話又懂事,從不違逆她的意思,便是意見相悖,也是同她有商有量,何曾如這次般連商量的餘地都不留,簡直就像是——就像是着了魔中了盅,被人施了妖法……
難不成……是有人蓄意報復,要一個一個地毀了她的孩子?
……
燕七打了個噴嚏,繼續手裡的繡活。燕二姑娘的婚事定下來了,婚期就在明年的六月,屆時她在外面,無法趕回來參加婚宴,只能在走之前就先把給她二姐的新婚賀禮準備出來,要看誠意的話,也只有親手做個繡活送了,燕七的女紅不算特別好但也不算差,中規中矩,勉強拿得出手,讓燕九少爺幫忙描了並蒂蓮的花樣兒,每天就在房裡加班加點地繡,有時候也會去上房陪老太太說說話,再幫着給燕二姑娘挑挑嫁妝,再或帶着燕小十滿後園裡瘋跑,倒連帶着讓燕三太太對她更親近了幾分,斷不了叫着她去懷秋居吃點心喝好茶。
“你大伯母這是捨不得你二姐,天天在牀上抱病,”三太太嘴上不饒人,邊嗑着瓜子兒邊意有所指地笑着和燕七道,話裡的意思是燕大太太純屬裝病,“我看家裡再沒人能比她勤勉,抱着病還要在牀上理中饋。”這是嫌燕大太太不放權,病了也不肯讓她幫着掌家。
燕七低頭給燕十少爺剝桔子,燕十少爺賴在她腿上,仰着臉張着嘴等投喂。
“我看你大伯母是沒白跑那普濟庵,隔三差五風雨無阻地去拜菩薩,沒想到還真靈,給你二姐求來了這樣一樁好姻緣,我看呀,她這病在牀上也是喜在心裡的。”燕三太太眼睛裡全是笑,隋氏女兒要嫁個殘廢,這事能讓她笑三年,在她看來這全是隋氏活該!還假惺惺地見天兒往庵裡跑,顯得多虔誠似的,誰不知道她去那庵裡是爲了抱大腿去的!當朝達官顯要家的夫人太太全都是那普濟庵的常客,雖說家裡的大伯也是三品官,但隋氏這出身也教人看不起啊!
燕三太太一時忘了自己也是同樣的出身,只管倍感解氣地嘲笑着燕大太太。
見燕七不搭話,她自個兒唱了半晌獨角戲也覺得沒意思,再看看兒子麥芽糖似地粘在燕七身上,心便跟着軟了,端了盅子喝了口茶,放下來就轉了話題:“你和小九要去的那地方在何處?前兒你三叔還道,從未聽說過什麼大儒郭子敬,既是你大伯如此看好,倒讓他動了想要跟着一同去拜訪的心思,這股子呆氣也是讓人沒話說!”
“……”大儒郭子敬根本就是燕子恪隨口瞎掰出來的一個名字,沒想到她三叔還跟這兒瞎摻和起來了,“在東邊呢,天高路遠的,三叔又要教課,不過是說說罷了。”
“走遠路可是不安全,我看不若多帶些個人,再不行請武家出些人,反正也都是親家了,這個忙哪能不幫,”燕三太太三句話離不開順嘴嘲諷燕大太太,“臨走前讓你大伯母帶着你去那普濟庵上炷香,求個平安符帶上,你五姐就時常跟着去——別說,還真是有點門道,五姐兒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往常哪裡肯信這些老人兒們信的東西,結果跟着你大伯母去了幾回之後,她還真就信了,看着虔誠得很,你大伯母每次去,只要她在家就都會跟着一同去,有時候甚至自己去——你說靈不靈?”
“真靈。”燕七道。
“可不靈嗎,用錢堆起來的,佛祖受了孝敬,還能不顯靈?”燕三太太吐掉嘴邊的瓜子皮兒,神秘一笑,湊了頭過來壓低聲音,和燕七道,“我同你說,你可莫要往外講——你大伯母啊,回回去普濟庵都要往裡貼銀子,此事也就我知道,我那日可看見了,鬆雲手裡抱着包袱,裡頭露出白花花的銀子角來,我看那鬆雲抱着都吃力,手上青筋都突出來了,你想那得是多少錢?!嫁妝底兒再豐厚也架不住這麼折騰,信佛信到這個地步,你大伯母也真算得是虔誠至極了。”
燕七坐了一會兒就告辭離了懷秋居,燕三太太再怎麼示好交善,她同她也是聊不到一處。明知燕大太太在那裡瘋狂信佛瘋狂燒錢也不向老太太跟前兒透個口風,這明擺着是在等隋氏造光了嫁妝再造公中的錢,然後她再跳出來抓包,好讓隋氏翻不得身,全不去想想這一大家子人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顧計較眼前得失,七步之外是坡是谷是火是水壓根兒不去考慮。
燕七拔步往府外走,到了門口安排馬車,告訴車伕:“去普濟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