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珂參加武舉的消息,旋風一般在三天內迅速刮過了整個燕京貴族階層。
朝野現在對君珂還不熟悉,不過一個虛銜供奉而已。但燕京貴族,尤其是王孫公子們,對她倒是印象深刻,聽見這個消息,震驚之餘,立刻抓耳撓腮,喜不自勝。
喜什麼?喜的是找到替死鬼了!
今年武舉,在皇太孫的力主下,改革了往年的貴族內選制,允許平民參選,只要通過兵部初步考覈都可以參加;另外,有感於貴族少年奢靡脂粉風氣不良,皇太孫建議,所有凌雲院在讀學生,全部要參與今年武舉,並不一定是讓他們去爭什麼區區校尉守備遊擊等低級武官職銜,他們也看不上,而是要求他們,必須在武舉中有勝一場,否則便取消凌雲院在學資格。
燕京凌雲院,是大燕最高的貴族學堂,也是所有貴族少年必經的鍍金大學,凌雲院三年一結業,招收所有皇族王公及在京三品以上官員直系子弟。燕京子弟,並不以進凌雲院爲榮,但卻以進不了凌雲院爲恥,從凌雲院沒有混完三年就被趕出來,那這輩子也就不用再在燕京混了。
在凌雲院沒有混完三年,卻不是被趕出來,而是榮耀地送出來的,自凌雲院創辦以來只有三人:一人讀了半年,在半年考試上把快要結業的上三年第一名的師兄,三招莫名其妙放倒,然後笑看教授,笑得教授們立刻決定他光榮結業,這是沈夢沉;一人讀了三個月,等不及半年考試,第三個月直接拎出了院中同屆據說是最好的苗子之一,絕對三年後可進前三甲的一位同學,拎着他到了教授面前,逼着他換了八種武器和自己對招,先後把他擊敗,然後直挺挺站在教授桌邊等結業書,這是納蘭君讓;還有一個人,老老實實讀了快一年,這一年的前十一個月,他上課睡覺、練武裝病、吃飯衝鋒,賭博扎堆,在所有人都以爲這個“鄉下廢柴”必定要以年度倒數第一,成爲第一個光榮提前勸退的凌雲學生的時候,他某天早上起牀時突然道:“燕京沒啥玩的了吧?”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後,他抓抓頭髮,道,“唉,行了,走吧。”衆人以爲他還沒睡醒在說夢話,誰知他披件衣服踢踢踏踏直奔教授辦公署,當即掀翻了三位最強的教授,然後自己開了教授抽屜,抓出結業書唰唰填上名字,末了還特意劃掉最高等級的“卓異”,自己寫上“舉世無雙最優”,然後抓了結業書連行李也不收拾直接回了老家——這位是誰,想必已經不用說了。
凌雲院的學生們,自然不敢和這三位神人比,這三位,一位已經是當朝右相,年紀輕輕身居高位;一位是藩王世子,將來鐵板釘釘的第一藩王;另一位更可能是未來皇帝;別說他們是光榮結業的,就是他們真的是勸退的,大家也得裝傻“啊?是嗎?有這回事?有嗎?沒有的!”
不好比,就得憂愁自己這次怎麼過關了,王孫公子們知道自己的斤兩,打起架來,哪能和那些龍行虎步神完氣足的鄉下武夫們比?唉,要是比化妝技術就好了。
但是!
福音來了!
那個神眼少女竟然參加武舉了!
墊底的人來了!
男人們打不過,女人還怕打不過嗎?
王孫公子們有一部分是參加過那天酒宴的,也親眼見過君珂的武技,她戰肥奴用的是巧勁,當時衆人被她傲骨所驚,倒沒覺得武功多出奇;後來和正儀那一場,雖然是硬碰硬的功夫,但兩人打得太快,公子哥兒們看得眼花,又忙着喝酒摸女人,也沒仔細看,這些男人雖然打扮往女人靠,內心卻又不肯女人,還記得自己是男的,總覺得女人再強,也就那麼回事,兩個女人打得再好看,也不抵他們男人動動小手指,正愁這“必勝一場”沒有底氣,可巧,這下不用愁了。
凌雲院王孫們爲此積極報名,紛紛走後門拉關係託路子請客吃飯打關節,要求兵部那些安排考場的主事們,無論如何要把自己和君珂安排對戰一場……
君珂當然不知道燕京王孫因爲她的參與在竊喜,也不知道自己無形中成了凌雲院學生們的救星,當戚真思告訴她這事的時候,她託着腮發呆了半晌,戚真思以爲這個半路徒弟想必要勃然爆發,熱血上頭,衝動大怒,表示一定要打殘燕京不罷休,誰知君珂發呆完,問戚真思,“這個武舉可以輸幾場?我可不可以在不影響我進入最後決賽的情形下,適當地輸上幾場?”
“你想幹嘛?”戚真思呆呆地問。
“我在想,如果找出幾個最有錢的王孫公子,把他們堵在黑巷子裡先胖揍一頓,再在他們灰心絕望的時刻告訴他們,我可以在比試的時候讓他們贏,但條件是給我錢,很多很多錢!”
戚真思吐血倒地,蹲一邊的晏希趕緊跳起來接,被戚真思一腳踹開……
削果子的紅硯險些削到幺雞的屁股,被幺雞含怒叼走了所有的果子……
懶懶看書的納蘭述唰地坐起身,拉着君珂就向外走。
“幹嘛?”
“照你說的去辦啊!”
兩人唰一下便奔了出去,戚真思從地上打個滾爬起來破口大罵:
“你有出息啊!咱又不差錢!”
咱差的當然不是錢。
咱有的是一顆在任何時候都會創造有利於自己的資源的牛逼的腦袋。
納蘭述帶着君珂直奔京中最繁華最熱鬧的京西,熟門熟路地找到一條黑巷子,道:“就這裡等着,等下那些混賬經過這裡是必經之路,韋家規矩最大,韋家的公子哥兒相對會比較早離開花粉巷;然後是姜家人,文官嘛,喜歡中庸,他家子弟人前人後都愛裝,走路也要在中間;最後是姚家,錢多,商賈出身,愛玩也會玩,規矩沒前兩家大,最遲迴家。就這三家子弟,百年世家,家底豐厚,最拿得出錢,其餘那些好多空殼子,沒意思。”
“哦。”
“韋家嫡次子韋應,最是迷戀花街柳巷,號稱風流不下流之燕京第一情種,等下出來的應該就是他;姜家難說,他家公子哥個個都說自己從來不玩女人,但個個早上都掛個黑眼袋精神萎靡,大概是從來不只玩一個女人?姚家你不用管,穿得金光閃閃的就是,隨便逮個揍,都有錢!”
“哦……”
“咦,你今晚怎麼特別沉默,緊張嗎?”
“我在想,”黑暗的巷子頭上君珂的眼睛一閃一閃,金光層層迴旋,語氣卻慢吞吞地,“……你怎麼對這裡,和這些嫖客們,這麼熟悉呢?”
“……”
半晌納蘭述正色道:“我一點都不曉得,這都是小希的清音部蒐集的情報,我要感謝他!”
遠在別業裡的晏希,突然連打了三個噴嚏……
不得不說,“小希的清音部的情報”,確實相當之準確。二更剛過,一個高個子青年,帶着兩個隨從,從巷子裡過。
君珂大大方方飄落在他面前。
兩人對話如下:
“你是誰!”
“你好,我是君珂。”
“啊,君姑娘……你夜半攔本公子於黑巷,可是有什麼要求?”
“你說呢?”
“哦……是不是聽說了武舉的事,抱歉,在下是和兵部主事打過招呼,安排了和你一場比武,你大概是爲此不安,來求我手下留情?”
“你說呢?”
“呵呵,讓君姑娘擔心至夜不能寐,特意趕到這裡來求情,是在下的罪過了,既然姑娘親自出面,在下也瞭解姑娘難處,只是在下也有難處……這樣吧,在下一定會下手留情,不會損傷姑娘玉體的。”
“砰。”
一瞬安靜後,君珂對倒地鼻血長流的彬彬有禮的韋家公子道:“可是我擔心我會損傷你的玉體,怎麼辦?”
“……”
君珂蹲下來,鼻血長流的彬彬有禮的韋公子,驚恐地盯着她,“你要做什麼?你是來先向我示威嗎?”
“我來向你打個商量。”君珂正色道,“我仰慕韋公子風采,一心想要輸給你,求你成全我。”
“……”
半刻鐘後,捂着鼻子一臉迷惑不解的彬彬有禮的韋公子跌跌撞撞走了,留下了燕京郊縣良田五百畝,莊園一座……
放走了幾批不相干的公子哥兒,又過了半個時辰左右,來了三個公子哥兒,穿着樸素,不像有錢人,倒像普通書生。
但是納蘭述用他的火眼金睛(其實是燕京鬼混一年的經驗)斬釘截鐵告訴君珂——姜家的冤大頭來了!
君珂大大方方飄落在他們面前。
四人對話如下:
“你是誰?”
“你們好,我是君珂。”
“君珂是誰?”喝得眼神迷離的姜家二公子早已忘記這名字,和藹可親微笑,“姑娘,我們是吟詩路過這裡的,你一個年輕女子,夜半在黑巷阻攔男子,可不大好。”
“你們不是從那裡出來的嗎?”君珂對前方燈紅酒綠的花街一指。
“罪過!罪過!”那姜家公子大驚失色,問身邊另一個男子,“那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你知道嗎?”第二個正色問走在最後的第三個。
黑暗裡第三個帽子很低的姜家公子,也搖搖頭。
“哦,那算我看錯。”君珂微笑,“可我就是想在這裡攔住你們,怎麼辦?”
走在前面的兩位姜家公子對視一眼,突然笑了。
一人上前一步,正要搭話,一直隱在暗影裡的那個個子矮一點的姜家公子,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姜家二公子回頭,安撫地拍拍他的手,低聲道:“小……沒事的,我問問就來。”
他上前一步,湊到君珂耳邊,低笑,“姑娘是在這裡等我們的嗎?”
“是的。”
“姑娘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
“是的。”
“姑娘是以舞爲生的嗎?”
君珂想了想,以武爲生?也不能算錯,點頭,“是的。”
“那姑娘想要什麼樣的舞呢?又是什麼樣的價錢呢?”微笑漸漸變成了淫笑,“飛燕凌波式?坐地生蓮式?老牛拉車式?看姑娘眸正神清,眉毛順滑,想必還是處子,我們兄弟兩人也不虧待了你,五百兩,一夜,如何?”
“砰。”
一聲巨響後,姜家二公子掛在牆上,傷心欲絕大叫,“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你一介女子,怎可如此暴力,如此蠻不講理,對男子隨意揮拳相向?豈有此理!我要讓燕京府拿你!”
姜家三公子衝了上來,“大膽妖女,看我來教訓你!”
“砰。”
姜三公子也掛在了牆上,但卻是納蘭述踢的。
敢對小珂說那樣的話?姜家真是比他想象得還噁心!
納蘭述把那兩隻端端正正放好,悠然走了過去,姜家那位一直躲在暗影裡的小公子,根本沒有衝上來解救哥哥,悄悄往後縮了縮。
君珂和納蘭述都不是乘勝欺人的人,也當沒看見。
君珂走到那兩隻面前,再次自我介紹,“我叫君珂。”
“我管你叫什麼君珂青稞……”姜家二公子罵到一半終於醒悟過來,“君珂?參加武舉的那個神眼君珂?”
終於想起來了,太難得了,君珂歡欣鼓舞,仰頭,誠懇地對臉色大變的兩位道:“我武功如何?”
“……”
“比你們如何?”
“……”
“喏,你們也看見了,我想贏你們太容易了,想輸卻很難。”
姜家公子們露出悔不當初表情。
“但是,做人要迎難而上!”君珂正色,“我想要挑戰難度比較高的那種。”
“……”
“兩個選擇。”君珂親切地道,“第一,你們出點安慰費,我輸給你們,從此皆大歡喜,一切不相干;第二,你們堅決守着錢袋,我堅決捍衛你們錢袋的完整性,但是你們會被掛在這裡直到明早所有人都看見,並且武舉考試中你們會輸得很慘直到被凌雲院勸退。”
“多麼簡單的選擇哪。”她笑吟吟攤手,“請君自決。”
真是多麼簡單的抉擇啊!
一刻鐘後,姜家三位公子相攜着蹣跚離去,留下銀票五萬兩,燕京最好地段宅院一棟……
君珂躺在牆頭上數戰果,笑得見牙不見眼——比買彩票還爽啊,買彩票還要花兩塊錢本錢,這可是兩拳就出了個千萬富翁啊……
君珂抱着銀票在牆頭上美美睡了一覺,天快亮的時候纔等來了徹夜狂歡剛剛結束的錢家公子們。
那羣人剛來的時候君珂還以爲天亮了——他們金光閃閃的袍子就像一個個移動的小太陽,閃瞎了君珂的鈦合金眼。
君珂坐在牆頭,端詳着那到處都鑲着金絲的袍子,納悶地感嘆:“這麼招搖的風格,怎麼能在燕京活到今天啊?”
隨即她就明白了爲什麼能活到今天——和前面那兩批有所顧忌輕裝簡從的貴介公子不同,姚家人不以逛窯子爲恥,玩女人也是興師動衆前呼後擁,帶的護衛足足有一個加強排。
今晚君珂是要來展示她的個人武力的,事先和納蘭述說好堯羽衛不帶,也不要納蘭述出手,此刻護衛雖然人多,也不過換她一笑而已。
她大大方方飄落在一堆護衛面前。
吸取前一次的教訓,先不自我介紹。
“你們好。”她有禮地頷首,“我來打人。”
“……”
護衛們還沒從這牛逼且淡定的宣告聲中回過神來,君珂已經衝進了護衛羣裡。
被護衛圍得層層疊疊的姚家公子們,根本沒覺得危險逼近,遠遠看見君珂容貌,十分興奮,跳腳大叫,“這個有味道!這個有味道!不要傷了她,爺們要玩玩!”
一道冷電射來,詭異地繞過打架的人羣,倏地奔向了這個興奮的姚家公子的嘴,啪一聲飛出三顆牙齒,那姚家公子長聲慘叫,吐出血淋淋的斷齒和一嘴的泥巴,地上掉下塊土坷垃。
“什麼人!什麼人!給我打給我打……”姚家公子們叫了一半,忽然驚駭的發現,自己面前那三四層人牆,突然沒了。
再一看巷子裡已經七倒八歪睡倒了一地呻吟呼號護衛,君珂正在晨曦裡微笑,腳踩護衛,手拿大刀。
“女強盜!”姚家公子們大驚失色,拔腿就逃,君珂一腳踢翻了跑得最慢的那個,那人埋頭大叫,“女強盜,女大王,我給錢,我給錢!”
君珂笑了。
姚家就是好,識時務,省事,都不用她動嘴皮子。
然而隨即她的笑容就凝結住了。
“我給錢!”那公子哥兒還在大叫,“你要多少錢都有,不要強姦我!”
“……”
半晌君珂惡狠狠地踢掉了他下巴……
一刻鐘後,一堆鼻青臉腫的護衛扶着一堆鼻青臉腫的公子哥兒,頭也不回地逃出了巷子,留下了身上所有的價值連城的飾品,和燕京最繁華最日進斗金的地段的半條街的商鋪……
這條君珂夜半堵人要錢的小巷,自這夜之後,成爲燕京貴族王孫們聞名喪膽的“搶錢巷”,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條巷子沒有人敢走,公子哥兒們寧可走燈火輝煌容易被人發現的大路,以至於巷子逐漸成爲廢巷,由此減少了很多敲詐、搶劫、強姦暴力型案件的發生,間接性地爲燕京治安做出了貢獻……
三日後,武舉開試!
兵部主持、禮部、吏部協助、凌雲院全員參與,面向全國所有武士,大燕開國以來規格最高、人員最多、影響最大的一次武舉!
還有一個“最”,是沒對外宣傳的,“性別組成最複雜。”
這次有了女人,還不止一個。
君珂因爲這場武舉,還沒開試,就已經名揚京城,每次武舉都會有人場外下注賭博,這次因爲君珂的存在,下注的積極性更是空前高漲,當然,都是一水地買她輸,區別只是到底輸在第幾輪而已。
一大早各個茶館酒樓就擠滿了人,一字排開很多下注桌子,有張桌子上人最多,鬧哄哄地一片。
“我堵第一輪!”
“第二輪!”
“第一輪!”
“第五輪!”
衆人一呆,回頭看,卻是一羣衣着光鮮的家丁,在每家有下注點的茶館竄來竄去,買君珂“第五輪”。
“咦,姚家的人!”
衆人竊竊私語,姚家人滿含必勝微笑,有賺錢的機會他們都不會放過,何況剛剛損失掉的鋪子還得趕緊賺回來,他家的家丁在每個下注點都下君珂“第五輪”。這算是很高的水準了,比試共七輪,有必須參加的,也有隨機抽的,未必人人都有比足每輪,而到七輪也只剩下三甲,到六輪剩下前十,到五輪剩下前二十,這是姚家和君珂打過架的護衛們推敲一夜,又請教了凌雲院教授,最後綜合得出的對君珂的考評標準,姚家自認爲對君珂的考察十分精密,且有燕京其餘人不知道的實戰參考,這個標準必贏無疑。
“第七輪!”
在衆人因爲姚家買第五輪的驚訝剛過去時,又一聲買押驚得人們回頭,隨即便見一隊精悍的侍女列隊過來,將所有人驅開,黑衣胡袍的少女,扎着男人一樣的髮髻,面容冷銳地快步進來,一指便點在“第七輪”上,大聲道:“我賭她只輸給我!”
向正儀在茶館裡發出“她只輸給我”的吶喊時,納蘭述剛剛起牀,一坐起身他便趕緊吩咐戚真思,“帶着堯羽衛現在去所有的茶館酒樓,見着下注的就買,全部給我買君珂第一。”
“我說。”戚真思坐在他牀邊,蹺着二郎腿,皺眉,“天下人才濟濟,就算君珂打得過凌雲院那些廢物,但也難保不遇見其他山野能人,你是不是太有信心了……喂,你幹嘛還不穿衣服?”
“作爲追求她的男人。”納蘭述拿過袍子遮住胸,“不管她能不能得第一,我買她第一都是必須,但是你不要告訴她……喂,你這樣看着我怎麼穿衣服?”
“爲什麼不能告訴她?”戚真思託着下巴,“喂,我又不是沒看過,快穿啊,要遲到了。”
“不想小珂有……那個叫什麼來着?壓力,對,壓力。”納蘭述將衣服攏更緊,“你這叫什麼話,我也不是沒看過你,可你現在穿衣服肯給我看嗎?”
“那輸了怎麼辦?你一人在和全京城賭,你輸不起。”戚真思隨手脫下披風,又穿上,“喏,我穿給你看了,你可以穿了。”
“輸不起沒關係啊。”納蘭述眉開眼笑,“小珂最近富了,忙着接收鋪子都接收不過來,我要是窮了,正好她養我。”他把腳伸出被子,拿襪子就套,“喏,我也穿給你看了,我的腳好白!”
“你可真好意思!”也不知道戚真思說的是納蘭述那句“她養我”,還是“穿襪子”……
“小珂很負責的。”納蘭述滿面憧憬,“我要真因爲她窮了,她從此就真的不能放下我了,唉,這麼一來,我還真希望她輸算了……”
戚真思一腳把他睡的美人榻給踢散了……
……
燕京城的賭注自然也傳到了那些重要府邸,姜家開了個家庭會議,最後決定不參與——咱們是清貴人家,別烏煙瘴氣的搞這些下等遊戲!
“這個什麼神眼,聽說和睿郡王走得很近,居然就住在納蘭述的別業裡。”姜家那個被揍得烏紫未消的二公子,恨恨道,“真是個賤人!納蘭述也不是東西!都快要娶小妹了,還要公然和這種女人搞一起!”
“要不要和冀北王府說一下?睿郡王帶着這女人招搖過市,小妹面子也下不去嘛。”
“我可不要去,冀北那位王妃娘娘,厲害得很。”姜家二公子姜長澤趕緊回絕,轉頭看向另一邊一直默然不語的妹妹,“小妹,也虧是你忍得,那晚……”
“哥哥說什麼?我竟不明白。”窗邊淺紅長裙的少女站起身來,面容隱在紗窗的陰影裡看不清,姿態卻曼妙亭亭,語聲也聽不出什麼情緒,“我只知道我是姜家嫡女,御封的郡主,是冀北王府即將下定的未來王妃。什麼神眼女子,什麼平民供奉,什麼武舉考生,都與我無關。至於睿郡王和誰走得很近這種話,更請哥哥們不要在我面前說,我不想聽,也聽不懂。”
“小妹這纔是堂堂郡主風範!”姜長澤怔了一怔終於反應過來,由衷贊,“是哥哥們謬言了!確實,那種平民女子,怎配和你相提並論?我姜家若爲這種女人,和一些市井流言,就去煞有介事找冀北王府理論,也失了我姜家的身份和氣度,冀北王妃就是你,其餘什麼女子,不過是郡王一時迷戀而已,太上心反而擡舉了她不是?”
姜雲澤一笑,不置可否,心裡卻在微微嘆息。
姜家這一代,哥哥們終究不爭氣,不然何必和藩王聯姻,踏入更渾的渾水呢……
春光濃豔,她在春光裡,淡了眼眸。
韋家也有了一場小型家族會議,但卻不是針對是否要參與燕京下注——和出身商賈喜歡逐利的姚家不同,韋姜兩家自重身份,是不可能參與這些事情的,韋家是針對近年來皇太孫的一系列動作,有所擔憂而已。
“年前皇太孫曾要求削去貴族每人年例銀,並改革貴族子弟直接入仕制度,如今武舉又來了平民參考,以及凌雲院勸退這一招,皇太孫對咱們十三盟公侯貴族的態度,似乎並不友好?”
三大世家中,韋家是真正公侯階層的代表,從九蒙高原出來的十三盟貴族的領頭人,所以對於太孫看待貴族的態度,也是最關心的。
“武舉不僅對平民開考,如今連女人都允許參加了,太孫到底是要做什麼?”
“年輕人總是不喜歡舊勢力的,不知道年輕精幹的太孫,是否打算將我們這些老朽連根拔起?”
“我等是否要聯名貴族上書,對此次武舉的有關制度給予抨擊?就算不能改動,也要給某些人一些警告纔好。”
“宣兒,你怎麼看?”
定國公韋一思,突然點了一個人的名字。
所有人都在堂中,那個人卻在檻外,所有人都在參與討論,那個人卻在淡然看山,飛鳥從王侯家的朱門紫檐上端掠過,在蒼山的青翠裡一閃而沒。
他眼底掠過一絲淡淡的寂寥。
堂內一霎的沉默,所有人在看着他,等着他,卻也沒有人隨意出聲,說到底,眼前的已經不是他們韋家隨便的一個子弟,而是走出世俗塵門的方外之人,他享有大燕百姓的膜拜和尊崇,以至於光輝有意無意籠罩了整個家族,家族仰望着他,像看見蒼天之上,不知何時飛走的雲鶴。
“國公看見廊角那隻貓沒有?”梵因淺淺地笑,“它總是很安靜,從不在人們議事時喧鬧,所以它便享有一份安寧,不至於被立即驅逐了去。”
他溫柔地撫了撫貓兒,竟不再理會身後的人,便要出門去。
韋家的人還在懵懂,追出來問:
“韋應如果武舉失敗被除名怎麼辦?”
“那便除。”
“那我韋家豈不顏面掃地?”
“何妨掃。”
“我大燕貴族的榮耀承續怎麼辦?”
“大燕貴族不止我韋氏一家,韋氏爲何一定要把大燕貴族綁在自己腰上?”
梵因轉過身,清透的眼眸在堂中人羣淡淡一掃,所有人立即屏息。
和他目光相觸,總會令人覺得自己污濁。
梵因一伸手,接了一朵落花,手指一揚,落花翻翻滾滾飄過堂前水榭,在水面上打個旋兒,慢慢沉落。
衆人的目光隨着那落花飛揚至沉沒,若有所悟。
“日光總會升起,山巒長久存在。花開不過一時,落雪也只三尺。”梵因雪白的衣角在朱門一揚而落,像一道雲,飛過了玉闕金宮,“權勢更替、王朝博弈、皇族之手、天降星子。這塊土地上,總有那麼多鮮血和白骨,周而復始,不過一輪新角逐,再起一番血雨。做山巒,還是落花,只不過看誰,更沉靜而已。”
在梵因破例對家族說出“更沉靜”這番話時,沈相府也在進行一場討論,不過這次又換了個議題。
沈相府的書房,是整個沈府最嚴密的地方,一向連個灑掃小廝都不安排,但是偶爾有人看見沈相的書房,每次都很清潔乾淨,都以爲是沈相親自打掃,書房裡不知該有多了不得的秘密,誰知漸漸就有人發現,書房角落,書案上頭,筆筒多寶格,常落了些女性物品。一張絹帕啊、半點蔻丹啊、一小盒口脂啊等等,衆人這才明白,敢情秘密在女人,敢情不要小廝是因爲有女人,香襟半解滾上幾滾,不就乾淨了?
至此沈相那個引起很多人興趣的秘密書房便不成爲秘密,倒成爲燕京貴族的笑談,沈相風流,可見一斑。
一大早的書房又掩上簾子,衆人見怪不怪的走過,自動離書房遠遠地。
黑沉沉的書房內檀香淡淡,嫋嫋煙氣裡有人在低語,那聲音並不是人們想象的女子嬌吟,低沉、快速、有力,而簡潔。
“納蘭述的人果然起了疑心,已經去了堯國,以他們的本事,無論是堯國還是我們,都無法阻攔他們太久,後一步該怎麼辦,請您示下。”
“不能攔便不要硬攔,鳥兒們還是很精明的,做得太明顯,他們會發現不對。”沈夢沉那懶懶的語氣,“不妨故佈疑陣,他們進了堯國,你們也進,他們去查白石谷,你們隨他們去,我並不介意他們查到堯國的問題,但我要求你們一定要控制好被發現的時辰。”
“是。”
“我給了堯國華昌王一年時間。”沈夢沉帶着笑意的語聲幽涼,“他的領地裡發現了祖母綠礦,他因此有了勃勃野心,有心要取堯王而代之,這段時間他在向東堂購買武器馬匹,整兵備戰,他舉事之時,便是我們計劃開始之時。”
“是。”答話的人一陣興奮,想起主子這一年多方佈置,將他人力量和注意力慢慢牽制在手中,只爲將來那一場勢在必得的大事,不禁躊躇滿志。
沈夢沉緩緩站起,衣袍摩擦發出細碎的微音,那人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轉了個身,沈夢沉手據窗臺,看着武德門方向,那裡,今天即將開考武舉。
“小珂兒,你乖乖地待在燕京,你在燕京,那隻青鳥纔不會飛回冀北,你就先飛吧,不妨飛得越高越好,然後,總有一天,你會跌落,跌在我的,懷裡。”
而在獨居高處,燈火不明的崇仁宮裡,向來四更既起的納蘭君讓,今天起得更早些,不知爲何他痊癒了很久的腹部傷口,似乎又在隱隱作痛,他坐起身,撫了撫那處隆起的淡紅的疤,說來也怪,一旦醒來,那疼痛似乎便不在了。
這道險些置他於死地的疤,並不像君珂猜想的那樣,是一個倒黴蛋被銅盤誤傷的後果,他納蘭君讓何等審慎,出入擁衛千重,怎麼可能出現這樣的意外事件?
不得不說,那些人,還真的是出乎他意料的強大啊……
納蘭君讓撫摸着這道疤,再也睡不着,乾脆起身,披衣上窗臺,第一眼習慣性地看向前殿的殿頂,那裡曾有一個少女,午夜星空下和他一起看煙花喝酒,那也是他十九年來第一次,午夜星空沒有任何護衛防護下,和一個不算太熟悉的人,一起看煙花喝酒。
一眼瞥過,空空蕩蕩,恍惚裡的那道影子,終究如煙花散去無痕。
他苦笑了一下。
這輩子,她都不會再蹲在他的殿頂上,和他一起喝酒看煙花了吧?
那日她希望的眼光、暗淡的眼光、冷漠的眼光、不屑的眼光,交替在眼前閃現,最終化作此刻天際星子,在黎明漸亮的天際隱沒。
心尖上又痛了痛,遇見她之後常有的痛,像誰的指尖緊緊捏住,用力一揪。
他撫了撫那個位置,有點茫然地想,許是當初她剖他腹的時候,給他下了蠱?
手指向下移,又觸及了那個傷疤,他想起給他留下這道傷疤的人,想起即將開始的某件大事。
他突然對着星空,舉了舉手裡的茶杯。
向某個給了他生命的少女,表示感謝。
向某個險些奪去他生命的女子,表示敬意。
君珂永遠也不會知道,只不過她心血來潮參加了一場武舉,會最終牽動這麼多燕京頂級勢力的目光,她也想不到這個心血來潮的舉動,會給天下局勢乃至她自己的命運,帶來多大的改變,她只想着如何去贏,並在這三天內又接受了堯羽衛一輪武學惡補,一大早她精神奕奕地起來,扒完了超人份量的煎蛋牛扒套餐——這是她吩咐廚房按照她的要求特地製作的,以前她每次精神不濟就喜歡吃牛肉,吃完就覺得精神倍棒,上房揭瓦都無妨。
她今兒就是打算去上房揭瓦!
帶了幺雞,拒絕了堯羽衛的跟隨——她纔不相信他們說的要跟隨掠陣幫她啦啦隊,還不如說是去砸雞蛋喝倒彩幫倒忙竄場子,這羣人如果放在現代八成就是一羣在足球館裡,拉橫幅砸汽水打羣架對裁判豎中指罵全家的社會治安搗亂分子,她是去考試的,不是去玩黑社會的。
納蘭述已經先一步出門,君珂也不知道他去幹嘛了,還以爲他去搶位置,她坐上納蘭述爲她準備好的車,帶着幺雞奔武德門,一路上都是騎馬趕考的武考生,看見她的車都指指點點——今天就算再愛擺架子的人,也都選擇騎馬而不是坐馬車,好歹要顯示點武道風範嘛。
君珂埋怨幺雞,“都是你要跟來,害我丟醜!”
幺雞若無其事埋頭吃肉——武舉考試人那麼多,哥不跟來,那“見者有肉”令牌不就浪費了?
進了武德門,各自下車馬,君珂把幺雞帶下來,這下子立刻揚眉吐氣——所有的馬或瘋狂亂竄,或倒地不起,或立馬拉稀,獨留幺雞迎風而立,風騷萬千。
各人都沒想到會有這事,都忙着亂糟糟的收拾自己的馬,又去排隊領號,場次是早兩天就安排好的,今天各自領了,在繩索攔住的場地上站定。
忽然三聲炮響,前方搭起的高臺上,已經出來了人。
先是杏黃傘蓋,太子儀仗,由兵部尚書親自前導,皇帝最近龍體欠佳,由太子代爲主持,所謂主持也不過開場隨意講幾句,贊一下朝廷德治,贊一下兵部辛勞,贊一下考生精良,表達下朝廷期許,拋幾個看起來很好看的誘餌也便完了。
遠遠地看那位深居簡出,風頭全讓給兒子的太子殿下,果然看來病弱,面色白得發青,年紀卻還不大,不仔細看和納蘭君讓像兄弟似的,據說當初皇帝遵循皇朝正統,立長子爲太子,卻又對他的資質不滿,於是早早催他結婚生子,十三歲娶了十六歲的太子妃,第二年便生了納蘭君讓,間接導致納蘭君讓年紀不小輩分低,見誰都得叫叔。
君珂爲當朝太子的種馬命運哀悼了一分鐘。
爲當朝皇太孫的悲催的輩分哀悼了三十秒……
太子寥寥幾句便離開了,大概是怕日頭曬,跑得比兔子還快,兵部尚書知道武人性子急,也不多說,直接道:“請仲裁——”
“請仲裁——”
參選的圍觀的,武德廣場上萬衆擡頭,隨即齊齊“啊!”地一聲。
擂臺之後,屏風之側,轉出那樣幾位男子。
當先一人錦袍金冠,深藍色九蟒金龍騰雲袍壓着黑色日照錦暗紋闊邊,衣袖拂動間錦繡暗藏的光澤深沉如海水,他冷肅如玉石的容顏上一雙眸子也如海水,深切幽邃,倒映這山河經緯,日光縱橫。
這人一出來,衆人“呀——”倒了一批看熱鬧的少女。
第二人紫金王袍白玉冠,年紀明顯要輕些,卻絲毫沒有那種壓不住華貴王袍的感覺,有紫金的貴,也有白玉的明,那少年面容明麗,行動間氣質光豔靈動,長眉掠出煙霞萬里,眸光凝練千丈煙波,看人時眼角那麼輕輕一瞥,像霞間青鳥,剎那間越過斑斕江山。
這人含笑走出時,衆人,“啊!”,倒下的少女爬起來,開始感動得哭泣。
第三人輕衣風流寬袍大袖,蓮青色寬大的袍角在錦毯上層層如水波迤邐,讓人想起所有春閨樓頭豆蔻思春的夢,他一雙角度掠得微高的眉,和微微上挑的眼角交相呼應,那雙眼睛讓人想起宮闕里二月桃花,越過碧紗窗,映上琉璃榻,豔美風流。
這人似乎在笑,又似乎沒有,他眸光一轉,衆人,“唔——”只剩了吸氣。
最後一人,靜靜佇立,日光照上他清透的面容,水晶般的光芒流轉,竟令人覺得暈眩,辯不明容顏如許,只覺得是月下的雪,天光中的雲,晶亮,而流轉不定,他雪白如最潔淨天色的衣袂被風吹起,衆人齊齊仰頭,像看見一朵聖潔的花,在天際綻放。
到了此時,反倒沒了聲音,震驚太過,有人暈倒。
極致男色,一朝競豔,華貴清美,難分軒輊。
名動天下的四傑,多年來首次同時出現在一個場合,燕京百姓剎那間眼珠爆出,狼血沸騰。
臺上,司禮官正在悠長地傳報。
“皇太孫到——”
“睿郡王到——”
“沈相到——”
“梵因大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