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元此時如夢初醒,聞聽何薇話語中對師兄頗爲不敬,頓時按捺不住內心之情,忍不住邁步上前說道:“小薇不得無禮,這是爲夫的掌門師兄!”
何薇聽出聶元的聲音,這一驚非同小可,打量眼前之人,一身山民裝束,竹笠之下,面容依稀,只是風霜日蝕,青春不再。剎那間,往事電閃,如浮光掠影般泛上心頭,回首再看,宛似一夢。只是,已逝的情塵在何薇心湖之中,再也蕩不起一絲漣漪,她淡淡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天山派的聶大俠!”
這般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話語,聽起來冷漠之極,好似冷水潑頭,聶元禁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他長吸了口氣,強壓住心中的激動,顫聲問道:“小薇,你這些年你去了哪裡?如何學會這麼歹毒的魔功?”
何薇仰天大笑,說道:“歹毒的魔功?哈哈,天山派的‘飛龍探雲手’了不起麼?‘地隱八法’了不得麼?我不用你教,現在不是一樣的武功蓋世,道術高超!”
聶隱鋒疾走幾步,來到父親身邊,睜大雙眼緊盯何薇,怯生生問聶元道:“爹爹,她真是鋒兒的娘麼?”
何薇當年負氣出走,聶隱鋒尚在幼年,時光如水,母親的形相早已被浸潤的模模糊糊,何況如今何薇變化之大,與以前相較不啻天壤。心靈上的陌生感使咫尺間距的母子在相對之際,宛如遠隔天涯。何薇與聶隱鋒相互凝視着,默默無言中,誰也不知如何跨出那近在咫尺的一步!
聶元輕嘆一聲,點點頭,說道:“不錯,她是你失蹤多年的孃親!”
聶隱鋒在心底壓抑已久的思戀之情,在這一瞬間,宛如沉睡已久的火山忽然噴薄爆發,他疾撲到何薇的懷中,哭道:“娘,你來救鋒兒了!鋒兒,好想孃親!”
母子重逢,相對哀哀,衆人聞聽聶隱鋒的哭聲,縱然鐵石心腸,也忍不住心酸落淚。
那何薇昔年負氣之下,雖然拋夫棄子,投身魔教,幸而天良未泯,母性猶存,正所謂‘母子連心’,就在聶隱鋒撲入懷中的剎那兒,蟄伏在何謂體內的母愛突然間枯木逢春,重又甦醒過來,她眼前浮現出愛子在襁褓之中的笑臉,忍不住珠淚漣漣,撲簌簌滾下來,滴在懷中少年英俊的面龐上。
何薇聞聽兒子聲聲喚‘娘’,只覺心如刀絞,又想到作爲母親的責任,更覺的虧欠了兒子,於是伸出雙臂緊緊摟住聶隱鋒,顫聲道:“你……你……是鋒兒麼?……”聶隱鋒聽到母親充滿愛憐的呼喚,心神激盪,喃喃答道:“娘,我是鋒兒,是孃的兒子!”
目睹此情此景,聶元這條鐵骨錚錚,寧流血、不流淚的好漢,也禁不住淚溼沾襟,他柔聲說道:“小薇,這些年你去了哪裡?我們父子倆多年來苦尋你的下落……還以爲你……”何薇對聶元餘恨難消,聞言冷冷接道:“你心中自然以爲我死了。這話也沒錯,從前那個小薇早已經死了,自從被你打了一掌兒的一刻兒起,就已經死了!”
這一對冤家,只一說話便是針尖對麥芒。父母的爭吵聲,從聶隱鋒沉睡的記憶中甦醒過來。剎那間,他的心中又被焦慮塞滿,聶隱鋒忙止住悲聲,擡起頭來望着母親,勸解道:“娘,我和爹爹都不相信娘死了,每年都跑到死域中去找娘。那年爹找到了孃的一隻繡鞋,常常哄我睡了之後,自己拿出來想念孃親,爹以爲我睡着了,其實我沒睡,偷偷看見他落淚,爹哭,我躲在被子裡也哭……”
何薇聞言心中一酸,緊緊摟住兒子,柔聲說道:“好兒子,娘對不起你。”
聶元見妻子被兒子感動,覺得事情有了轉機,又柔聲勸道:“小薇,你殺了婁翟,無異於叛教,魔教中人絕不會饒過你的!與其幽囚黑獄,生不如死,還不如就此與魔教決裂,改邪歸正,我自會苦求掌門師兄將你收錄天山門下,那時咱們一家又可團聚了!”
何薇聞言心神劇震,暗道:“殺了婁翟倒是小事。不過眼前之事若傳到洞主耳中,這一頂私通敵人的大帽子扣到頭上,倒是大大不妙。”她在魔教已久,自知教中內鬥的殘酷,爲了一己私利,人人邀寵於上,同門之間貌合神離,勾心鬥角,口蜜腹劍,兩面三刀,自相殘殺的手段之毒辣,有甚於正邪爭鬥。
她心中暗想:“我費盡心機方得到洞主的寵愛,如今雖然權勢熏天,這些同門表面上唯唯諾諾,奴顏婢膝,彷彿順從之極,其實心中妒忌的要命,人人恨我不死,正愁找不到把柄。這私通正教,乃是大不赦之罪,就算洞主偏袒,也保不住我。除非我將自己兒子、丈夫殺了,才能證明我的忠心。可是……”何薇的目光又轉移到聶隱鋒的身上,見他絲毫沒有防備之心,自己只須一指,便可要了兒子性命。
這一瞬間,何薇心中惡念翻滾,眼神也由柔情化爲凌厲,懷中之人如是換成聶元,只怕早已屍橫當場。
辛覺從旁觀察,見何薇面色陰晴不定,眼神之中殺機隱現,心中愈覺厭惡,他一邊暗中戒備,一邊想道:“我這個師弟,號稱‘盜聖’,如此行爲雖然不雅,但從來都是劫富濟貧,行俠仗義,當的起一個響噹噹的‘俠’字,卻不知爲何娶了這樣一個女子!”
何薇的內心中正在天人交戰,忽聽聶隱鋒說道:“孩兒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親孃。如今找到了娘,咱們一家團聚,我和爹爹都開心死了!從今以後,娘再不要離開鋒兒,咱們一家人和和美美、團團圓圓的過日子,就算要用鋒兒的命去換這樣的一天,鋒兒也願意!”
一言入耳,不啻雷震,何薇心中翻滾的惡念,剎那間被震的灰飛煙滅。她看了一眼懷中的愛子,又掃了一眼自己的丈夫,目光轉向辛覺,見老人一臉端肅,冷若冰霜,不禁心頭一涼,想道:“我如今已是殘花敗柳,如此不潔之身,這些名門正派中人,如何能看得起我!”
此念一生,魔心又起,何薇又想:“我在神教中過得隨心所欲,逍遙快活,享樂勝過人間帝王。讓我放棄付出如此大的犧牲方纔取得的地位,去守正教的‘清規戒律’,過‘清心寡慾’的生活,重新回到從前在乞巧谷中一般的窮日子,自己如何忍受的了?!”想到這裡,何薇忽然下定決心,她柔聲對聶隱鋒說道:“好孩子,娘對不起你,娘欠你太多,不如你隨娘走吧,娘會好好補償你的!”
聶元聞言,吃驚非小,他睜大雙眼,正要開口阻攔,卻聞辛覺喝道:“何薇,你執迷不悟、自甘墮落也就罷了,難道還要將親生兒子推入魔教的火坑不成!”
聶隱鋒心中痛恨魔教,也不情願,於是說道:“娘,孩兒隨你去,心中又會記掛爹爹,咱們一家人不能團圓,孩兒心中還是不快樂!還是娘留下來吧!”
聶元說道:“小薇,千錯萬錯,都是我聶元之錯,還望你看在孩子份上,原諒我吧!”
此時的何薇魔心已蔽靈智,見兒子不願隨自己而去,暗中一咬銀牙,狠下心來,對聶隱鋒冷冷說道:“鋒兒,既然你不願隨娘走,娘也不勉強,你也長大了,能夠好好照顧自己了,娘還是走吧。”
聶元聞言大愕,說道:“小薇,你胡說什麼?你殺了魔教之人,行同叛教,黑獄中對待叛徒的手段,何等殘酷?你……你……不怕……”
何薇冷笑道:“怕?婁翟越界犯禁,我好言相勸,他依然不退,殺了他,也是他罪有應得。就算他主子地神子來鬧,也討不了便宜去。我怕什麼?”
聶元見妻子去意甚堅,不論自己如何低聲下氣的苦求,依舊無用,不禁黯然神傷,他若有所悟,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麼多年了,你依然記着我打了你一掌,不肯原諒我。”
何薇忽然狂笑起來,隨又淡淡說道:“聶大俠,你自以爲是的性格依舊未變,奉勸大俠不要自作多情,我何薇從未愛過你,又怎會恨你。就是你不打那一掌,我早晚也要離你而去。”
聶元聞言面色大變,身軀抖震,他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圓睜雙目,訝然道:“小薇,你……你、你說什麼?你不愛我,當初爲什麼要嫁給我?”
何薇冷笑道:“真是好笑,當初我一時好心在山中救了你,你渾身是傷,又昏迷不醒,我一個黃花閨女給你擦洗、包紮,伺候你、服侍你,將你救活,若不嫁你,我父母怎能答應?我不想氣死爹孃,才嫁給了一個自己不愛的人。”
聶元聞言如遭雷擊,他面如死灰,目光呆滯,自言自語道:“騙子……騙人……說什麼喜歡我……說什麼願意陪我闖蕩江湖……都是騙人……”忽然間,他怒發如狂,手指何薇喝道:“你不愛我無妨!可是爲什麼要騙我!爲什麼要騙我!”
何薇冷笑道:“不錯,我是騙了你。我說喜歡你,就是想讓你帶我離開這裡,去你說的世界,去那個神奇的江湖。可你呢,你傷好後,不但食言,還要一直賴在這裡不走!這裡,有什麼好!作一個山民,有什麼好!”
真相大白!凝結心底多年的謎團,終於揭曉了答案。
何薇的話,字字穿心,這時的聶元卻木然不知其痛。忽然間,聶元后悔了重逢,後悔知道了答案,他寧願她死了,還可以有美好的念想兒!然而造化弄人,自己導演的美夢,終於到了夢醒時分。剎那間,一切虛幻的妄想都灰飛煙滅,唯留下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真實。他腦中一片空白,聲音與光明撲騰着翅膀,越飛越遠,只剩下一個女子愈加清晰的殘酷的笑容,他恨麼?想要給她一記響亮的耳光麼?然而,聶元手足無力,似乎連恨都已失去了力氣,他身體軟軟倒下,終於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