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徹喊出那聲:‘來人!’之前,假宋濂以爲自己是能成功的。他一生極少失敗,可那爲數不多的幾次失敗,卻奠定了他一生的悲哀。
身爲側妃之子是第一次,不是長子是第二次,如今卻是第三次。
只是三次而已,卻已足夠了。
被那忽然冒出來的蘭考郡軍士牢牢縛住的一刻,他還在想一件事:到底是哪兒錯了呢?明明一切已然足夠完美了。
但很快,他就知道,他沒有錯,起碼他們到現在都還以爲他是真正的宋濂。更可笑的是,劉徹說,他們的目的是想知道宋家背後的藩王國究竟是哪一個,以及,這一次參與了追殺他的藩王國到底有哪些。
出乎意料的是,其餘藩王國當場被抓的人都送往了長安城,唯有他,卻被送到了睢陽城樑王劉買手中。理由是:想要行不軌之事嫁禍樑王。
‘這是一塊有些燙手的山藥’身爲老好人的樑王劉買看到他的第一眼如此想。可隨着他身後宋夫人一聲哭訴:‘這不是我的濂兒,求太子,太子妃,求樑王救救我的濂兒。’後,這塊燙手的山藥就升級成了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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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嬌從食几上的盤子中用完好的左手抓了一小把魚食,撒入池中,驚起一圈漣漪。
這是在她離開長安城的兩個多月後,再一次餵魚,這個小亭是當年樑王劉武所建,同長樂宮竇太后那裡的簡直一模一樣。可無論如何相似,不同,就是不同。
這兩個多月來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而最讓她詫異的是,當日在靈寶郡中他們所遇見的那個宋濂,原來不是宋濂,而是楚王之子劉道。
陳阿嬌如今心頭的詫異是在於她清楚的記得--
大漢楚王傳了十二代,第三代的楚王,是參與過七國之亂的劉戊。而第四代的楚王,便是他的兄弟劉禮,劉禮在位四年後,繼承了王位的並不是他的嫡長子,而是庶子劉道。劉道在爲二十二年,直至第八代楚王劉延壽之後,這一支嫡系方纔離開這個王位。
如今看來,這劉道是不能成爲第四代的楚王了。可據探子所報,劉道同他的親母已然將劉禮的嫡長子變成了廢人。楚王這一支還能在傳下去嗎?
恐怕就算劉禮想,劉啓也不會允許劉道這個處心積慮在大漢治土蓄意栽培臥底,謀算太守之位長達十五年,現又意圖謀害太子之人成爲下一任的楚王吧。
一場出乎意料的白龍魚服,一起局中局的命案,兩場追殺。雖明白此番只有劉道會受到懲處,可藩王的危害,劉啓同劉徹二人都已清楚的看到了。
自周朝始,統一天下後,帝王無不用裂土封侯來顯示自身恩德,可這裂土封侯伊始,便又是一場天下大亂的伏筆。
而大漢,自從晁錯意欲削藩最終卻慘死之後,後任帝王雖可能想過削藩之事,卻也不敢真的大刀闊斧來做。雖然西漢最後滅亡的原因還是外戚專權,但宗室藩王的確是痼疾,這點不需要博覽羣書,便能想到。
“阿嬌姐,”劉徹找了她半日,終於找到了,“你的手還沒痊癒,怎麼就出來了?還不帶人?”
“樑王要如何處理劉道之事?”陳阿嬌問他。
“除非楚王能再生出個兒子,否則這劉道就是他如今活着的兒子中,唯一一個還得用的。”劉徹走過去,“樑王能怎麼辦?不過是請示了父皇之後,派人大張旗鼓的將劉道送回楚國罷了。只是這下子劉道是不能繼承王位了,少不得日後還得從劉禮兄弟中找一個能繼位的--阿嬌姐,我們兩個白受了一場傷痛,最後楚國封地仍不能收回,最後淄川國和那齊國,或許還有其他的藩王國,仍是毫髮無損。我如今一口氣憋在心頭,上不去,下不來。只覺得原來自己那麼沒用,竟什麼都不能做。”
這個結果陳阿嬌早已料到。這封賞給別人的東西,再想要討回,真是比登天還要難。
“書上說,帝王要能胸懷四海,能論功欣賞,分封土地以示恩寵,”劉徹冷笑一聲,“阿嬌姐,我以前也是信的,可是現在我覺得,或許初時他們獲得封邑時,心頭是喜悅的,可是之後恐怕便要斤斤計較,覺得自己的封邑不如別人吧。不止如此,公主們想必也是這樣。生在帝王家,什麼都沒做過,便憑空得了這些好處。有了好處不思報國,而是更加斤斤計較,爲己謀劃。我寧願用千萬黃金交換,也不願再給他們一釐土地。”
“待日後需要時,我便將太子妃所獲得的莊子和封邑全部獻出來,還有阿母,她一定也會很樂意的。”陳阿嬌立刻道,“大母處只要好好的說,也定能同意。凡是爲了大漢好的,她們都會理解。”
劉徹聞言,眼中終於有了溫情之色,他張口想要說什麼,卻在對上陳阿嬌滿眼信任之後有些哽咽:“阿嬌姐。”
陳阿嬌以爲他要說什麼,便做出聆聽狀等着。
可是過了許久都沒有等到他說話,再細看時,他卻忽然上前緊緊地抱住了她:“阿嬌姐,莫要看我。”
耳畔是溫熱的呼吸。
陳阿嬌有些不解,卻忽然感覺到肩膀處的衣衫有些溼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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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來不及拆下手臂上的固定帶,陳阿嬌一行便踏上了返程之路。
不比來時,回去這一路行程十分緊湊,畢竟已然十二月中旬了。再不加緊趕路,只恐要錯過除夕之夜。
終於,在除夕前最後一日,他們抵達了長安。
陳阿嬌手臂上的白布是劉徹親手除去的。雖好了,右手卻不敢太過用力,唯恐再有復發。兩人已然商量妥當,絕口不提都受過傷的事,唯恐家中長輩憂心。
值得一提的是,他們沿途從民間購置了一些當地土特作爲禮物送給太后等人。而跟隨他們的侍衛一行也獲得了特召,將同他們一同入宮。
宮內,館陶長公主一家除了那個雲遊在外不知歸期的陳蟜,其餘人已全部在未央宮中等候,就連平時很不輕易出長樂宮的竇太后也在劉嫖的攙扶下等在了未央宮中殿。待劉啓在前殿封賞完一干侍衛,方面露喜色帶着太子和太子妃到了這中殿中來。
一‘看到’劉徹和陳阿嬌進來了,竇太后便忙不迭的將他們叫到跟前,用手摩挲了一會兒,連口說他們瘦了,劉嫖和陳午心頭更不必說,就連那王娡,雖然討厭陳阿嬌,卻也不得不應和着誇了半天。
待得陳阿嬌和劉徹將買來的土特分與他們之後。王娡把玩着那土特,才面帶笑容地問了句:“嬌嬌可有什麼好消息了?今兒一看到你兄長的長子,我這心頭啊,便是歡喜的不得了。”
此言一出,場面瞬時冷峻。
莫說竇太后和劉嫖兩人,就連劉徹心頭的喜悅也蕩然無存。
他看着一心扮演好婆婆的阿母還在絮絮叨叨說着對陳阿嬌腹中血脈的期盼,有種想要不顧一切冷笑質問的衝動:是了,他的好阿母還不知道這一殿的人除了她和阿嬌姐,其餘人都知道了她下絕子藥給阿嬌姐的事。
隨着王娡越說越過分,竇太后終於重重的冷哼了一聲:“明日便是除夕,你們這些小輩可不要怪我沒教:說話啊,要憑點良心,切莫滿口胡言。不然這昊天大帝要是聽了,要將那口不對心,口蜜腹劍的人帶了去,可不要追悔莫及。”
王娡一愣,雖不知道竇太后想要敲打的是誰,卻也不敢再亂說話了。
劉徹見她這樣子,心頭更是一片冰涼。
這頭劉嫖早已走上前來,拉着陳阿嬌看了半天:“嬌嬌,你的手是怎麼了?這般垂着,可是受了什麼傷?”
陳阿嬌一愣,沒想到她已然裝的很好,卻仍是被劉嫖給發現了。
劉嫖這話一出口,卻是讓竇太后急了:“怎麼了?受傷?這可了不得,快去找太醫令來,是我老糊塗了,早該叫太醫令候着,等他們一回來就給看看,這一路風霜雨露的,可比不得在家裡頭舒坦。不知道這兩個孩子遭了多少罪。”
劉徹羨慕的看着,只覺得這纔是親母:一眼便能發現孩子的身子不妥……
正胡思亂想着呢,卻聽劉嫖又道了句:“彘兒這是怎麼了?我看你也有些不舒坦?彘兒,你們這一路真的順利無比?不是被追殺了兩次嗎?當真是毫髮無損就渡過了?”
王娡此時方大叫一聲:“什麼?彘兒受了傷?快讓我看看,哪兒傷了啊,你這孩子怎麼什麼都不說呢?難道是爲了幫誰擋了刀子?”
還別說,她算是說對了,劉徹背後那傷不就是爲了幫陳阿嬌擋長矛所致的嗎?
別人不清楚王娡,劉徹卻是十分清楚的:她雖然喊着要看他是哪兒受了傷,眼神中涌上的,卻是他十分熟悉的神色--這是,又想要算計人了。
劉徹往陳阿嬌身邊靠了靠:“我沒事,傷了的是阿嬌姐,她當時爲了救我用劍砍斷了長矛,震傷了右臂。”
他一邊說着,一邊密切關注着王娡,果然見她眼中的神色淡了不少。彷彿沒了精神。
這一下更是肯定了他的猜測,一時竟有種說不出的悲傷--他也是在乎的,也是想要得到哪怕一次來自親母的不含任何利益關係的單純關愛。可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他始終還是妄想了,貪圖了不該貪圖的東西。
陳阿嬌有些意外,她沒想到劉徹會說出這番話來:畢竟這樣說,便是將全部的好處都給了她,日後只怕他想要爲難她,也會落人口實了。
難道,還是因爲他太小了?
可是過了明日,他也有十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