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城外的數處塢堡內,血流盈渠,屍積如山。震天喊殺之聲,已經漸漸平復了下來。
大同江岸邊的山寺中,來護兒用橫刀當柺杖一樣拄着地面,也沒擦拭鎧甲上滿身的凝血,就這樣略顯呆滯地環視四周。四萬‘精’兵,居然在半天的血戰之後,只剩下區區萬人逃了出來。隋軍的結陣而戰之利,被高句麗人的主場反偷襲消磨得一乾二淨,戰役的最後時刻,幾乎就是各自爲戰的瘋狂殺戮,已經‘精’神崩潰者的潰逃四散。尤其是隋軍分兵在數座塢堡之內,更是讓相互之間無法溝通消息,來護兒也無法指揮到其他地方的屬下,進一步加重了災難的程度。
來整也是殺得渾身血污,今日他砍死的高句麗士卒起碼有二十個,還殺了三個校尉,此刻幾乎已經脫力。不過他身上的責任擔子較輕,還得反過來勸說父親:“父帥,咱今日也殺了不少高句麗賊子,雖然敗了,好歹也是重創敵人,萬不可泄氣啊。咱收攏餘部,聯合周副帥的後隊人馬,至少還能集結出十二萬的總兵力,如何不能再戰?”
秦瓊殺人更在來整之上,而且他所在的營一開始與來護兒的中軍並不駐紮在同一個塢堡內,他卻是最後戰後撤出手下最多的一營,讓來護兒對秦瓊這個後進都尉的治軍才能更加多了幾分讚許。秦瓊此刻也在來整身旁,跟着勸解來護兒說:“總管,都這許多日子了,高句麗狗賊哪裡肯與我們正面血戰?今日雖然死傷得苦,好歹被咱逮住了機會硬戰,高句麗兵被殺至少也在一萬多人,負傷更不可計數,唯有本土作戰,逃亡可能會少一些。若是這些高句麗人縮頭烏龜一樣固守不出,我軍強攻城池的話,要想殺掉一萬多高句麗兵,己方傷亡比只怕比今日更大。”
“好了,你們不必安慰本帥了。今日之敗,該領的罪責,歸國後本帥自會去陛下那裡領受。不過眼下還是要先把仗打下去。咱在這裡豎起帥旗,有逃散了的士卒也好跟上到這裡匯合。我軍收攏殘兵之後,再徐徐而退。今日務要退到下游上船。到了江上,便不虞高句麗人再行偷襲。”
來護兒下令撤出來的衆軍歇息,然後在山寺各處豎起旗幟,吸納逃散的隋軍潰兵。然而沒過多久,有哨探飛馬回報,說是高句麗兵又添生力軍殺出城來,直撲此處而來,顯然是想將來護兒的本部人馬全部殲滅。
“等不得了,讓後軍先退,即可安排上船,秦瓊來整,你們各自帶領一千騎卒,前去‘騷’擾奔襲,不可戀戰,若是敵軍返身接戰,爾等便立刻後撤拉開距離。都選馬力尚健的好馬去,至不濟,騎兵還能陸路退往大安郡城,周副帥已然固守了那裡城池,可以抵擋。”
“末將遵命!”來整和秦瓊兩個苦‘逼’的打手歇了沒多久,再次翻身上馬而去。
跟着來護兒撤下來的步軍主力依次緩緩退往下游江邊,他們進兵時乘坐的戰船還在那裡等候,大船沒法開到大同江被頭老島二分的狹窄河段裡,所以沒法太過突前接應。來護兒自己領着三千中軍士卒在寺中斷後固守,,一邊繼續收攏陸續逃來的殘兵,一邊等友軍都撤得差不多了,最後時刻才拔旗後退。
……
出城追擊來護兒的,正是高句麗國主高元的弟弟、潁陽侯高建,麾下足足三萬生力軍,都是此前屯兵在平壤城內隱忍不出、蓄足了銳勢的。出城不過兩三里路,就見到遠處來護兒收攏殘兵的軍旗搖動,顯然是開始退兵了。高建心中立功心切,讓各部加速前進。
須臾,有來整和秦瓊兩股小規模的騎兵從側翼殺過來‘騷’擾,專事騎‘射’,也不近前搏殺。高建心中焦躁,分出麾下騎兵分別抵擋來整和秦瓊的糾纏,自領中軍大隊繼續往來護兒集結的方向殺去。
一路趕出去將近十里地,終於追到頭老島附近的江灘時,隋軍大隊已經撤走上船了。只有幾十艘板屋船靠在岸邊。岸上約‘摸’還有兩三千人的隋軍在那裡‘亂’哄哄地試圖擠上船,來護兒的帥旗儼然也在其中。
很顯然,這支隋軍就是斷後掩護友軍先撤的,來護兒倒是頗有名將風骨,即使不得不退兵,也是自己走在最後。
“諸軍勉力與我衝殺!莫要走了來護兒!我軍人數,足有敵軍十倍,還怕殺不得來護兒麼?”
兩萬高句麗步兵鼓譟着衝向河灘,來護兒眼看繼續組織人手上船的話,顯然會被半渡而擊打個措手不及,當下也是一咬牙,大喊:“親衛營背水列陣!不得奪路上船!返身殺退賊人,纔有生路!”
親衛營不過兩千人,此前一戰中大多得以保存,也是來護兒作爲有武衛大將軍帶出來的嫡系人馬,不敢說戰鬥力可以比尋常府兵以一當幾,但是至少來護兒治軍有方,御下有術,士卒樂於用命。親衛營的士兵至少在士氣和軍紀上可以做到:即使明知此戰必死,但是大將軍下令死戰,那就一定要戰下去。
這就夠了。兩千號刀盾長槍的士卒,在大同江的河灘淤泥之中列陣,如同刺蝟一樣。而遠程兵種似乎都已經撤上了船,並沒有留在岸上。
來護兒正在整軍列陣時,聽到背後一個聲音高喊:“總管,速速讓親衛營後退一些,退到河裡來。咱的戰船吃水不夠淺,靠不到河灘上。”
回頭望去,卻是蕭銑也穿着一件皮甲從一艘板屋戰船舷窗裡探出頭來大喊。來護兒一看蕭銑指着板屋船舷窗裡伸出的那些如同刺蝟一般的弓弩箭矢,馬上心下雪亮。一看高句麗人還在三箭之地外,一咬牙下令親衛營再後撤百步。
這是一個很危險的舉動,如果敵人一個衝鋒不管不顧殺上來,後退中的部隊會瞬間本打崩。如果不是親衛營可以讓來護兒指揮得如臂使指,他是不敢這麼做的。
高建卻不虞有他,見來護兒準備背水結陣一戰了,也不求速成,反而放緩了速度,重新整理好陣型再行衝殺——畢竟從平壤城衝出來後,他的部隊也已經徒步趕了十幾裡地了,體力消耗着實不小,隊形也非常散‘亂’,如果直接投入戰鬥,則不免“行百里而趨利者,可厥上將軍”。這點兵法常識,高建作爲高句麗宗室大將還是懂得的。
列完了陣,高建終於全面殺了上來。來護兒冷冷看着對面,看不出絲毫的情緒‘波’動。麾下士兵也只是握緊了槍矛刀盾,一個個抵在了一起,相互依靠。最前排還有一排整整三百人的陌刀手,把九尺陌刀凝握在手,淵渟嶽峙一般不得命令好不動手。這些陌刀手沒有盾牌,所以人人都穿着魚鱗鐵甲。
高建的軍隊衝到距離來護兒軍陣不足兩百步的地方,來護兒背後的板屋船上數千支箭矢破空而出,幾十艘板屋船的舷窗全部大開,已經上船了的隋軍士兵人人拿了弓弩,依次輪流到窗前放箭。連本來作爲划槳手的力兵、沒有受過弓弩訓練的,此刻也拿了一把窩弓在那裡湊數,只求箭雨密度,不求命中‘精’度。
利刃入‘肉’之聲不絕於耳,血泥在河灘上氾濫開來,一具具倒斃的屍首沉入沒足的淤泥河沙、乃至過膝的江水中,淹沒無聞。高建一開始對隋軍遠程打擊的掙扎不以爲意,一邊勒令士卒繼續衝鋒,一邊讓己方弓弩手回‘射’。但是僅僅半盞茶的功夫,他就發現了問題的嚴重‘性’。
隋軍暴‘露’在外的都是重甲盾牌的重步兵,而且陣勢嚴謹,膝蓋以下還沒入江水中,不但很難‘射’中,‘射’中了也威力不大。而且隋軍站樁防守,很少‘露’出破綻。
而高句麗步軍是進攻的一方,人在跑動中,就算有盾牌也遮蔽不嚴。更何況是在立足不穩的河灘上衝鋒?一旦失去重心,行動遲緩,立刻便是活脫脫的靶子。而原本高句麗士兵在堅實的平地上衝過兩百步的距離只需要短短一分多鐘,現在挪到了一腳踩下去要陷進數寸的淤灘上,跑步速度陡然便要拖慢數倍,跑得快了還會被絆倒踐踏,所以相當於是活生生在箭雨中多淋了好幾倍的時間。
在淤泥河灘上列陣作戰,本來就是利於守方,不利於攻方的。
再看兩軍的弓弩手:隋軍弓弩手是在板屋船上,只有舷窗開着,其餘都是硬木厚板遮蔽,箭矢不透,高句麗弓弩手要剛好從舷窗‘射’孔裡把箭‘射’進去纔能有效。而且因爲板屋船的高度,隋軍弓弩手就和守城一方在城牆上‘射’箭般有‘射’程優勢。這個時代高句麗人還習慣給弓箭手穿高束‘胸’的布甲,防禦力可憐得驚人,所以還沒持續十輪箭雨,高句麗弓弩手便已經死傷慘重,垮了下來。再後頭,從遠程火力方面看,就成了隋軍一邊倒的壓制了。
蕭銑卻不知道,他這一戰中急中生智的辦法,卻是無巧不成書地把四百年後五代十國期間,南唐與吳越爭閩的一場經典渡海登陸戰戰例給抄襲了過來:五代後漢初年,閩國政權滅亡後,南唐皇帝李璟和吳越王錢弘佐爭奪福州時,吳越軍渡海在福州白霞浦發動登陸戰。南唐將領査文徽死讀兵書、套用“敵軍半渡可擊”的兵法,試圖殲敵於灘頭。結果愣是被吳越軍用重步兵下船在沙灘泥濘中列陣防守、弓弩手在海船上衝灘擱淺放箭的戰術給耗死了。南唐軍大敗,死傷萬人。
類似的場景,只不過是從福州海灘,搬到了平壤城外的大同江河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