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眼看着麾下一些部隊被隋軍箭雨壓制得擡不起頭來,甚至有些後隊都衝到距離隋軍陣列七八十步了,卻開始動搖逡巡,高建簡直是怒火填胸——這不是找死麼?都頂着箭雨衝過了一半距離了,再退下來不是再白白多挨一針射擊?這種畏葸不前的逃兵,如何能夠縱容?當下喝令督戰的親衛持他令劍,策馬過去斬殺逃兵。高建自己,也不得不突前督戰,一邊讓士卒擂鼓助威,一邊探馬逡巡,大喊後退者斬。
蕭銑在一艘板屋船上,望見對面高句麗軍陣中有騷動,隨後旗陣前移。定睛看去,有衣甲鮮明的將領在那裡呼喝鞭笞。總有將近四百步距離,着實看不真切。他心中一動,馬上下令。
“打旗號,讓各船把每船的兩臺八牛弩都搬到右舷!”
“遵司馬將令!”來護兒和周法尚都不在船上,這些作爲接應的水兵自然都聽從蕭銑指揮。一聲應諾之後,便下去辦事兒了。
八牛弩原本高句麗人的戰船上是沒有的,而是隋軍中一種重型弩,上承秦漢大黃弩、元戎弩、下啓唐宋三弓牀子弩。平素只在攻守城時或是大型戰船上安裝,所謂八牛,不過是形容上弦所需要的絞盤力量相當於八頭牛的拉力,故名。這種牀弩要快速上弦的話,需要佔用三四十個士兵一起推同軸絞盤,但是如果人少的話也可以用,只要加長絞盤輪上的手柄槓桿倍數,幾個人就可以拉動,只是速度會很慢,幾分鐘才能射一箭。
這種兵器,在大規模近距離作戰的時候,在守軍人手不足的情況下,當然沒什麼大用。同樣的人力耗費,如果人手一把桑木弓或窩弓,單位時間裡能射出去的箭矢數量火力密度足足是八牛弩的許多倍。故而,剛剛接戰的時候隋軍一直把這種武器窩藏在船艙裡,並未動用。
“回稟司馬,各船旗號,都已經挪好了。”
“看到那處旗陣沒有?全部八牛弩都對着那兒射,覺得誰看上去像是大將猛將的,就往那裡招呼!”
須臾,三十多支鐵桿鐵羽的巨弩箭矢激射而出。雖然將近四百步的距離瞄準基本上就是一個笑話,但是覆蓋打擊總可以吧?
箭雨落地時,對面一陣人仰馬翻,旌旗倒伏,居然被射殺了十數人之多,當然也有可能是戰馬被射爛了背上的騎士被掀下來。八牛弩的巨箭果然威力驚人,雖然有插在地上入土兩尺、寸功未建的,但是隻要逮到人了,穿透兩具肉體後再釘死第三個都綽綽有餘。蕭銑極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戰果,只是沒法做到。
大約兩分鐘之後,高句麗人開始全面動搖了陣腳,已經接戰的部隊也紛紛開始後撤,亂作一團。蕭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只恨自己不知道對方帶兵的將領是誰、叫什麼名字,不然的話這個當口大喊一頓“XXX被射死了。”鐵定可以動搖敵軍軍心吶!
然而,就在蕭銑急得百爪撓心的當口。令他更加震驚的一幕出現了。
高句麗人陣後開始高喊:“潁陽侯戰死啦!快撤啊!”“全軍撤退!快跑!”然後全面出現了後撤。隋軍最後兩陣箭雨又射殺了數百人,算是爲高句麗人送行,然後才發現兩軍之間已經拉開了一兩百步距離,高句麗人真的全線退卻了!
在岸邊淺水中殺得苦苦支撐的來護兒這才緩過神來,簡直驚喜得不敢相信,因爲他畢竟不是在船上指揮的,不知道蕭銑用牀子弩對高句麗人的帥旗進行了覆蓋攢射。也是問了左右親衛,才瞭解了前因後果。
“兄弟們跟本帥返身殺回去!高句麗人的主帥被蕭司馬埋伏的牀子弩射死啦!此戰必勝!”來護兒厲聲大吼,手舞足蹈幾乎都沒了一個領兵統帥該有的風度,實在是今天早先中計被剿殺失利的打擊讓他憋屈得太想翻本了。
來護兒的親衛營剛纔片刻工夫的慘烈廝殺中已經死傷了三分之一,能夠挪動的還不到一千五百人。要不是這都是來護兒天天親自帶領的死士,這種傷亡程度下根本沒人敢反擊。但是此軍果然不凡,來護兒剛剛下令,就一腳深一腳淺地反衝鋒,沒衝出十幾步就被泥淖絆得東倒西歪。
蕭銑在船上,剛纔還在詫異高句麗人爲什麼這麼傻逼?爲什麼主動喊出了主帥被射殺的噩耗動搖自己軍心?此刻見了來護兒下令反擊、士卒衝得東倒西歪,心中如同驚雷閃過,一片雪亮:高句麗人已經識破了自己佈下的陣勢,知道在江灘上作戰,因爲泥濘不能前進,極端利於防守的一方,而不利於進攻的一方。
英法百年戰爭中的阿金庫爾戰役,英軍不是也選擇了一塊泥濘的戰場,讓法國人衝鋒不起來,然後才充分發揮數千長弓兵的優勢,把法蘭西重裝騎士團射得人仰馬翻、再用靈活的輕步兵輔兵補刀麼?泥濘,對於依靠遠程火力的防守方實在是一種巨大的天助。
“來總管,不可追擊!泥濘利於守方不利於攻!高句麗人識破了我的計謀,這是誘敵之計!我草泥馬,你們都給老子一起喊!一定要讓來總管聽見!”蕭銑急的破嗓大吼,來護兒還因爲嘈雜聽不見。急的蕭銑恨不得有個擴音喇叭,沒有喇叭只能連踢帶踹讓船上士兵一起吼。
“來總管,蕭司馬勸你不可追擊,這是高句麗人見了泥濘之後的誘敵之計!快快趁機撤回船上!”
士兵們不敢用太吊的語氣得罪來護兒,所以轉述的言語要溫柔一些,而且把仇恨值的目標標定得很清楚:這是代蕭司馬喊的!要是最終證明了這個建議貽誤了戰機,那你來總管也找蕭司馬算賬就好,別找咱這些傳話的!
好在音量畢竟夠大了,來護兒的親衛營衝出不到五十步,堪堪被來護兒止住,勸了回來。
來護兒畢竟是治軍多年的老辣名將,只是剛纔被早先失利的憋屈和復仇的怒火暫時矇蔽了,被蕭銑點醒之後,他好歹還是知道好賴的。
來護兒的親衛營後撤往江面上泅渡了數十步,然後一個個靠舷梯繩索爬上船去撤退,繩索舷梯一次只能上兩三個人,一千五百多人的親衛營擠在二十多條船邊上,也要好一陣子才能上完。而來護兒絲毫沒有指揮士兵哪一部在先,哪一部在後,士兵們擠作一團,居然混亂了起來。來護兒也絲毫不制止。
……
“這來護兒真是草包!可惜隋軍戰船上的水師領軍中……有能人!可恨!居然識破了我詐死誘敵之計。全軍重新壓上,趁來護兒上船混亂的時候,再次衝殺!”
“大帥不可啊,我軍剛剛撤出來,一進一出被射殺了好多勇士,現在都撤回來了再殺上去,又要被箭雨白白射許久。”
“怕什麼!這裡的隋軍已經不多!但是全殲其一部、或是擒殺將帥意義重大!局部比敵人多死幾千人,又算得什麼!來護兒全心撤退,已經無人斷後阻擊,陣型已亂,正好再殺!”
高句麗國主高元的胞弟、此軍主帥潁陽侯高建躺在一張氈子上,面部毫無血色卻聲色依然嚴厲地訓斥着屬下。他的右臂被牀子弩幾乎齊根射斷了,一堆麻布死命紮在斷臂僅剩的那一點殘肢上止血,地上則至少流了一升的血。然而高建如此重創之下,居然還一心想要趁勢設計扭轉敗局,也算是心志極爲堅韌的勇者了。
屬下將領見主帥如此勇毅,紛紛下去重新率軍衝殺、想把來護兒的中軍滅在這大同江邊。
然而,剛剛衝進隋軍板屋船上弓弩射程,一個讓高句麗人絕望的現象發生了。
來護兒麾下那看似已經雜亂無章的親衛營,那些看上去留在岸上還沒登船的人數也就七八百人了,但是這七八百人卻在來護兒的一聲令下之後,重新飛快組成了一條細細的背水之陣。因爲人數太少,只有三條人牆的厚度,但是卻依然嚴密地防衛着登船的這一段灘塗。
“高建賊子中計了!誘敵不成反被誘!全軍放箭!”隋軍在同一時間虛張聲勢地高喊起來,弩箭弓箭也完全以不要錢的樣子瘋狂潑灑出去。
其實,高句麗士兵如果繼續猛衝,還是可以把來護兒最後的七百親衛殺死在河灘上的。但是隋軍的高聲大喝,提醒了高句麗士兵他們兩次中計的事實。這對於士氣的打擊實在是巨大非常——就好像兩軍交戰,一軍敗退後,突然兩翼伏兵齊出,高喊敵軍中計了,而且敗軍也返身殺回,那麼此前佔優追殺的一方肯定會不可避免的士氣大挫。
即使在精算師沙盤推演後,得出結論:敗軍加上伏兵也依然戰鬥力不如我軍。但問題是普通士兵不可能做到冷靜,多少勝勢的軍隊就是因爲那麼一陣動搖和混亂而葬送掉了。
高句麗人便是如此。他們在箭雨中又白白挨射了三五分鐘,全軍進退失據,友鄰部隊有前衝的,有後撤的,有逡巡的,有相撞的。泥濘的河灘讓倒地者被戰友狠狠踩進了流沙之中,連挖坑埋葬的事兒都省了。
高句麗人徹底敗退了,最後一陣,還白白多留下了幾千具死屍。已經斷了一臂的高建試圖起身,用左手揮舞寶劍督戰,然而沒有任何效果。凝視着遠處的板屋船,似乎要透視敵船中那個看穿了自己隨機應變計謀的敵人。然而他的目光終於沒有奏效。
“啊!”高建眼前一黑,丟掉寶劍用左手抓住右側斷臂的傷口,一陣鑽心劇痛,摔下馬來,口吐鮮血,不省人事。居然是急怒攻心,血壓暴漲,崩裂了斷臂上剛剛略微止住血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