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之夜,夜幕暗沉。
二人緊緊相擁,直至天明。
這一夜,淚水浸溼了二人的衣衫。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來之時,宋寧默又恢復了從前的淡漠。只是眼中,多了些許旁人看不見的哀傷。葉子衿見着,唯有暗暗嘆息。無論用怎樣的言語撫慰,他失去母親這一事實,是刻在心底,無法抹去的。
唯有時光能立於不敗之地。
事到如今,葉子衿只盼着隨着時間一點點流逝,能慢慢撫平他心裡的瘡痍。
宋寧默鬆開雙臂,立了起來,身子背對着葉子衿,並不回頭:“你若是累了便歇歇吧。”也不說二話,拔腳便往外走。“你去哪裡?”葉子衿起身拉住他的袖子,“我陪你去。”“不必了。”宋寧默回首,笑容似水:“你也累了,該歇息了。我出去練劍,一會兒就回來。”
葉子衿微微點頭,“我等你回來用早膳。”宋寧默身形微頓,腳下不停的朝外走去。
葉子衿看着他落寞的背影,長長的嘆息。
雖生在王府,可宋寧默明顯比一般的大家子弟,命途多舛。從小到大,就似那影牆上的藤蔓,得不到父愛的陽光,母親多年臥病不起,好容易纔有了些許轉機,二王妃偏偏就這樣去了……
人這一生,總要有一些值得紀念的東西,否則臨死之時,回憶這一生,竟沒有溫暖的記憶,該是多麼悲涼
葉子衿暗暗想,如今宋寧默可真真是隻有自己了,無論如何,也要加倍的對他好纔是。
這樣想着,梳洗了一番過後,便吩咐廚房做了幾樣清淡的小菜。說起來也的確有些羞慚,她的口味,宋寧默沒有不知道的,然而她自己歪着頭想了半晌,始終無法回憶起宋寧默最喜歡吃的菜色。好像從一開始,就不曾見宋寧默對什麼菜餚格外感興趣,只知道他口味有些清淡罷了。
就連這屋子,也因着少了一個人的緣故,顯得有些冷清。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宋寧默依言折轉了回來。或許是練劍的緣故,身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葉子衿忙捧着巾帕替他擦拭額頭,又柔聲問:“要不要沐浴?我替你準備熱水?”宋寧默一向是喜好潔淨之人,身上汗津津的,怕也是覺得不大舒暢。
宋寧默微微一愣,出聲喚她:“子衿……”葉子衿應了一聲,就欲去淨房準備熱水。卻被宋寧默一把拉了回來,扣在懷中,“子衿,你還是和原來一樣就好。”葉子衿雙眼驀地睜大,仰面看着他眼底的哀慼,心痛無比。
“因爲啊……”宋寧默垂下頭去,在她耳邊低語:“這樣,我纔會覺得,什麼都沒有變啊。”淚水一瞬間盈滿了眼眶。葉子衿迅速眨了眨眼,將淚意逼了回去,儘可能的用最輕快的聲音說道:“這可真是掃興,人家難得想做一回賢妻……”
宋寧默輕聲的笑,胸腔微微震動,繡着她發間的芬芳,久久不願鬆開手。
本是極溫馨的時刻,葉子衿的肚子卻不爭氣的叫了一聲。這讓她窘迫的恨不能化作那空氣裡的塵埃,誰也瞧不見。“陪我用早膳吧,我也餓了。”宋寧默牽着她的手坐了下來,待到看清桌上的菜餚,轉頭就吩咐紫蘇:“讓廚房送幾樣辣味的菜過來。”
葉子衿心中一酸。
哪怕在這樣的時刻,他仍舊記得她的喜好啊……
“或許是和你在一起久了,連我也喜好吃辣味了。”宋寧默微微的笑,“果然比起清淡的菜色,還是辣味好些。”葉子衿眼眶微紅,暗歎了一聲。所謂夫妻,大抵是在無數的光陰裡,彼此的習慣,喜好,一點點融合,深入骨髓。
無論宋寧默所說是否違心,她都覺得有一種叫做歡喜的情緒,從心裡繞出來,就好像紅線,將她整顆心緊緊包裹。
“那就多吃點。”葉子衿垂着頭,不讓他看見自己眼中的淚光。
宋寧默單手撐着下巴,看向窗外。一片黃葉,紛紛揚揚的,正落在窗臺上。
“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他下意識的,冒出這麼一句詩來。
“黃葉嶺頭黃葉飛,白雲庵畔白雲歸。”葉子衿立刻回了一句。
宋寧默卻又不說話了,望向窗外的目光,透過了院子的花木,也不知飄向何方。
一直將紫蘇端着熱氣騰騰的菜餚上來,纔打破了這場僵局。葉子衿故作開心的吃飯,甚至與還有興致從宋寧默碗中搶菜。從頭到尾,宋寧默都沒有表示異議,只是寵溺的看着她,不知何時,嘴角也勾起了淡淡的笑意。
一直關注着他的臉色的葉子衿,心頭總算微微鬆了一口氣。
不管怎樣,還能微笑就好啊。
用罷早膳,宋寧默去了淨房,用冷水細細擦淨了身子,又握着劍出了院子。葉子衿看着他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眼簾,也沒有阻止。只要他能夠開心,那便好了。
到底有多久沒有練劍了呢?
宋寧默在那僻靜的院子裡,一面揮舞着長劍,一面暗自思忖。自葉子衿病下以後,他唯恐她寂寞,多半時間都耗在了內室。其實有那麼一個,肯令他心甘情願放下手中劍的人,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只是連宋寧默也不明白,爲何他突然,又握住了劍,並且樂此不疲的,重演着從前那些一擊斃命的招式。或許在他的骨子裡,仍舊深深記得從前那些殺人的手段。當年那教他劍術的老人家曾經說過,劍只是一種兵器,如何使用,全靠那個使劍的人,到底是想要保護一個人,還是想要殺死一個人。
如今風平浪靜,宋寧默再次拔劍,卻是爲了發泄心中那些悲哀。
真真是可笑。
自上次莫語提示過三皇子府上有貓膩以後,已經過去了四個月。楚夕暮也在一早便發現了其中的詭譎,早早就留下了一手。到如今三皇子不過是那秋後的螞蚱,也蹦躂不了幾個秋季了。
事到如今,宋寧默已經沒有什麼好操心的了。
劍光舞動之處,黃葉紛飛,偶有一片落在他肩頭,但又迅速的被掃落在地。也不知這樣揮舞着長劍過去了多久,一直到氣喘吁吁,汗水浸溼了衣裳,也不願停下。好像這樣,便能將心裡的那些煩悶掃除一些似的。
葉子衿坐在窗前拈起了針線,對於宋寧默的精神狀態,她不是不擔憂,只是也相信,宋寧默能夠自己走出來。人總要學會從傷痛裡爬起來,解開那道心結,以後的日子,才能好好的過下去。
只是,這個過程,到底要多久呢?
葉子衿也說不準,只是不管怎樣,她都會陪伴在他身邊。
說起來,也有些可笑。當年葉子衿嫁入陳家,原以爲這一生就這樣渾渾噩噩的度過,那些書裡描寫的所謂海枯石爛所謂怦然心動,不過是文人騷客聊以打發寂寞的自欺欺人。到如今,葉子衿竟有些相信。
是啊,這一世,總會有那麼一次,遇上那一個不瘋魔不成人的人。
命中註定也好,天意也罷,總會有那麼一個人,讓你覺得,爲他付出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葉子衿有些慶幸,那個人,沒有出現的太晚。在她已經要絕望的時候,不早不晚,剛好出現了那麼一個人。
握着繡了一半的牡丹花,靜靜出神。
宋寧默並未回來用午膳。
葉子衿託人送去了食盒,也只得到宋寧默在院子裡練劍的消息,也不知他是否用膳了。這樣一份心,手下也不大聽使喚,針尖戳破了手指,溢出一滴飽滿的血珠子。葉子衿將手指放在口中吮吸,索性就放下了針線。
屋子裡的丫鬟來來去去的,頗有些忙碌的樣子。
落在莊子上的行李,也陸續被送到燕京城來。當初以爲可能會耗上幾個月的時光遊山玩水,也準備了不少東西。一個個包袱堆在一處,看上去頗有些壯觀。葉子衿獨自一人,靜靜的靠在榻上,瞧着丫鬟們整理衣裳,分別裝進箱籠。
也不知是誰,信手撈起一件衣裳,抖了抖,便要折起。“那是什麼?”葉子衿雙目微眯,看着那衣袖中夾着的一縷黃色,冷不丁的問。紫蘇扭頭看了一眼,牽扯着那衣裳,又抖了抖。葉子衿頓時說不出話來。
一頁平安符,如同那風中的枯葉,輕飄飄的墜落在地。
葉子衿看着那平安符,剎那間,表情變得十分複雜。彼時宋寧默正撩簾進門,目光落在那平安符上,一陣苦笑:“看來,是來不及用了。”蒼涼的話語,叫葉子衿幾乎落下淚來。所謂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就是如此。
多日前在蘇州,二人還曾經商議過等到回燕京以後,找個時間帶二王妃出去散散心。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這或許就是人世間,最悲哀的事情了。
“寧默……”葉子衿忍不住出聲輕喚。
寫到這裡,突然被宋寧默感動了,人一生或許會遇到很多不同的人,可是隻要有這麼一個值得回憶的人,就足夠了啊。只是可惜,生活中這樣的人,實在太少太少,即使是存在,也是別人的男人了。傷感啊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