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寒凌還是寒夫人在畫之一道上都是浸淫多年頗有造詣,平常不知道多少人求兩人畫作而不得,這副畫還是兩人共作,自是一拿出來便叫人驚歎不已。
按長幼而論,寒凌夫婦獻禮之後,便該是寒老爺子次子寒曄纔是,只是寒曄一家這時正在廣東任上,所以衆人頓時頗有默契地看向了一直靜立於寒老爺子身側的鳳止歌。
方纔寒老爺子就已經擺明了態度,他既然認了鳳止歌爲女兒,那即使是寒家也得將鳳止歌當作是正經的寒家小姐來看待。
寒家的小姐,還是寒老爺子的女兒,就身份上來說,便是比同樣在此的當今皇上寵愛的含月公主也是差不多少的。
這樣的身份自然是懾人的,但也有其不好的一面。
就比如說此時,鳳止歌便不得不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下向寒老爺子獻禮,而且送上的壽禮還要被人拿來與旁人比較。
寒凌夫婦是親手作了一副頗有意義的畫作,那麼,這位新被寒老爺子認了作女兒的鳳家大姑娘呢?
不過一個剛及笄的少女,其實幾乎沒有人會期待她送出的壽禮,畢竟纔是十幾歲的小姑娘,能記着準備壽禮便已經不錯了,又有誰會認爲她的禮物會讓人期待呢?
也許,衆人之所以這樣緊盯着鳳止歌不放,只是出於一種莫名的嫉妒心理罷了。
鳳止歌倒也確實有了做女兒的自覺,寒凌夫婦方獻上壽禮走回來,不用旁人提醒,她便已經上前兩步了。
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之下,鳳止歌絲毫不見露怯,她送上的壽禮同樣是她自己親手所制,雖然並不名貴,可其中蘊含的心意卻仍是沉甸甸的。
當下人將鳳止歌的壽禮捧到寒老爺子跟前時,讓所有人瞠目的是,在他們心裡向來面上沒什麼更讓寒老爺子。竟然一時之間激動得熱淚盈眶。
這位新鮮出爐的寒家女兒到底送的是什麼壽禮?
衆人都有些按捺不住的抻長了脖子張望,但當真的看清之後,卻又有些失望了。
只不過是幾件衣裳而已。
鳳止歌送上的,確實就只是幾件衣裳。
自打從李嬤嬤那裡得知寒老爺子這些年一直將當年她親手所做的那件直裰穿在身上。又在寒家那個院子裡親眼見了那件早已滿是補丁的衣裳,鳳止歌便開始默不作聲地爲寒老爺子趕製四時衣裳了。
衣裳仍是直裰,卻是每個季節從裡到外都做了一身。
能趕出這幾身衣裳,鳳止歌幾乎將所有空閒時間都利用上了。
這些天來,只要一想到父親那般小心仔細着一件幾十年前的衣裳。鳳止歌便忍不住有些心酸。
即使如今她與寒老爺子又重新有了父女的名分,可她到底還是姓鳳,只怕也不能時刻長伴在寒老爺子身邊,只盼她親手做的衣裳,能讓父親聊作慰藉吧。
寒老爺子正自激動着,旁人見了卻只覺一頭霧水。
不過是幾件衣裳,就算是鳳家大姑娘親手所做,最多也就讓人讚一句孝心可嘉,怎麼寒老爺子這樣情緒內斂之人,竟然就因此而在這麼多人面前落了淚?
寒老爺子這些年來是如何珍惜着當年寒素親手縫製那件直裰。外人自是不得而知,唯有寒凌與寒夫人知曉箇中原因,這時也跟着頗多感慨。
所謂失而復得,也就不過如此了,更何況那還是父親最疼愛的小妹,也莫怪父親會有這等反應了。
在鳳止歌之後,又有寒氏子弟一一送上自己的賀禮。
寒老爺子今天心情顯然很好,也不管這些後輩都送了些什麼,都難得的給了笑臉,倒是叫不少人覺得受寵若驚。
待獻禮結束。壽宴便開席了,只不過因爲寒老爺子這壽宴上發生了不少事,這些來客大多都正回味着前事,壽宴如何倒是沒怎麼被人放在心上了。
鳳止歌卻是沒坐回慕輕晚身邊用膳。而是被寒老爺子吩咐跟在寒凌夫婦身邊認識其他寒氏族人,當然了,以鳳止歌如今與寒凌平輩的身份,除了少數與寒凌一輩的,其他寒氏族人卻都是她的晚輩了。
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卻被一大羣年長於她的人恭敬以待。倒也算是難得一見了。
與這些寒氏族人相見之後,鳳止歌去了趟淨房,便準備回到慕輕晚身邊去。
出於對鳳止歌的看重,女眷這邊的第一張桌子上原本只安排了鳳止歌與慕輕晚兩人,後來鳳止歌一直待在寒老爺子身邊,含月公主又意外到來,那張桌子上便只坐了慕輕晚與含月公主。
鳳止歌是瞭解慕輕晚的,她本就性情溫婉恬淡,再加上這麼多年也沒與京城的貴夫人們打過交道,所以在見到那些夫人們時總會下意思的緊張。
連與那些夫人們見面都是如此了,更別提這時與她比鄰而坐的是皇室唯一的公主了。
再加上,因爲趙幼君的事,慕輕晚對皇室公主本就有幾分畏懼。
即使鳳止歌並沒待在慕輕晚身邊,也發現了她在含月公主坐到身邊時的僵硬表情。
但哪怕沒有含月公主這一出,鳳止歌也知道慕輕晚今天的心情必定不會好,換了任何一個人,若是突然發現自己的女兒不聲不響的也成了別人的女兒,恐怕她的心情也會不好。
鳳止歌這時候也有些犯愁,一會兒要如何與慕輕晚解釋她與寒家的關係呢?
正因爲想得出神,所以鳳止歌並未發現前路上突然多了一個人,若不是那人突然喚了一聲“鳳小姐”,鳳止歌不察之下恐怕會一頭撞上去。
止步,擡眼。
“太子殿下?”鳳止歌有些驚訝,擡首間秋日的陽光照進她眼底,便彷彿照亮了一潭清泉。
淨房就是園子後面,與外面隔開了的,再加上這裡本來就只是寒家自家人出入的,所以鳳止歌來時並未叫人隨侍身邊,卻不想便叫太子走到了她跟前。
對這位有過一面之緣的太子,鳳止歌心裡無所謂好感惡感。“不知太子殿下如何會到了這裡,可是不小心迷路了?”
若真是迷路,那隻能說明這位太子不僅身體不好,連眼睛都不好。
太子聞言微微一笑。許是因爲方纔的這一段路,他向來蒼白的臉上這時倒也現出幾分紅潤,在陽光下總算也有幾分康健之色。
“你說是,那便是吧。”他這樣說道。
什麼叫我說是便是?
鳳止歌皺起眉頭,覺得太子的話有些怪異。
她與這位太子殿下也不過就只有一面之緣。他們之間,似乎還不到如此熟絡的開玩笑的地步吧?
當然了,鳳止歌也沒想過要與太子扯上什麼關係,宮裡那兜子事遲早都是得被人抖來的,到時候這位太子殿下身上的事絕對不會少,她可不想沾上那些烏煙瘴氣之事。
再則,她重活這一世,只是一定會與趙天南清算前事的,自然不會在此之前又與宮裡的人扯上關係。
太子自然將鳳止歌的表情看在眼底了,張嘴欲言。卻到底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事實上,他還真就是跟在鳳家小姐後面來到這裡的。
原本兩人就只見過一面,可那短暫的一面卻始終令他念念不忘。
趙載存長到二十幾歲,在後宮裡生活了這麼多年,宮裡的奼紫嫣紅他也算是見得慣了,本不該爲了一名女子如此失態的,可那隻一面之緣的青衣少女便似有什麼魔力般,只那一面便叫他將她的音容笑貌都印在了心底。
與宮裡那些就算極力掩飾仍藏不住眼底算計的女人不同,少女眉目清透,眸底那醉人的流光彷彿能將他早已陰暗無比的心底都照亮。即使她看人時目光清冷中帶着淡淡的疏離,也仍讓他感覺到了溫暖。
溫暖,美好。
這便是那一面之下,趙載存對鳳止歌的印象。
後來。某一次他去乾清宮給父皇請安,卻正好遇到父皇趴在御案上熟睡,而那御案上有一幅明顯已經有了年頭的畫張靜靜的打開着。
畫像上,一名青衣女子背光而立,眉心一點殷紅懾人奪目。
很多年前,趙載存便曾經看到過這幅畫。
也許。正是因爲有這幅畫帶來的淡淡的熟悉感,所以他纔會對離湖畔遇到的少女那般難忘。
難忘到後來,這麼多年第一次,他去離湖時不是帶着陰鬱的心情,而只是出於尋找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不知名少女。
只是,離湖依舊,但湖畔卻已再沒了青衣少女的身影。
若是兩人真的從此以後再見不到也就罷了,便是再怎麼深刻的記憶,總會隨着時光漸漸模糊,直至最後消失不見的。
可偏就在他以爲兩人只能從此陌路時,她卻又突然出現在了他面前。
下意識的,趙載存便覺得他應該抓住些什麼。
所以他纔會摒棄左右,到了這裡。
只是……
看着近在咫尺的鳳止歌,趙載存心裡卻只有苦澀。
他心裡的這些糾結,卻是與她無關的,也不能與她扯上關係。
這麼多年來,趙載存早已明白自己的處境,雖然他如今已經貴爲太子,可這也只不過是因爲父皇只有他這麼一個兒子罷了。
父皇對他的不滿意便是任何一個長了眼的人都能看出來,若是還有其他選擇,他一個位份低下的美人生下的皇子,又如何能有機會坐上太子之位。
宮裡那趟渾水,任誰沾上了都得帶下一層皮來,他又怎麼能因爲一己之私而將她也拉進這天下最富貴也最污淖的地方來?
所以,哪怕心裡極爲渴望,趙載存仍別開了眼。
“是本宮唐突了,還望鳳小姐莫要見怪。”
只匆匆說完這句話,趙載存便轉身離去。
看着趙載存的背影,鳳止歌有些莫名,這位太子殿下怎麼有些古古怪怪的。
不過,到底也只是一個陌生人,鳳止歌只片刻便將這人扔在了腦後,而是繼續思考起之前的問題來。
她要怎麼嚮慕輕晚解釋與寒家的關係?
慕輕晚雖然什麼都順着她,卻也不傻,從她今天的所作所爲,誰都能看出寒老爺子在壽宴上認女並不是一時興起。鳳止歌自己事先也絕對知情。
別的不說,單隻說她送給寒老爺子做壽禮的那四時衣裳,便不是十天半月能做得出來的。
而且,鳳止歌也不想對慕輕晚說謊。
她能重回這一世。雖然有當初那粒蓮子之功,但更應該感謝的,卻是慕輕晚。
若沒有慕輕晚當初八年如一日的細心照顧,她的身體能不能撐到甦醒那一天都還是個未知數,就算能等到這一天。要不是慕輕晚在那八年每一天都堅持爲她推拿,恐怕她就算醒過來也只能落得個半殘的下場。
就只說她醒過來這七年,鳳止歌能感覺到,慕輕晚是真的將她當作命一般的疼愛,那樣掏心掏肺的好,便是一塊堅冰也該被她捂化了。
鳳止歌只是性情清冷,但不代表她不知道旁人待她的好。
正相反,越是冷漠之人,便越會記得別人待他的好。
鳳止歌便是如此。
對慕輕晚,雖然鳳止歌因本就是成年人的靈魂而不能真的將她當作母親。但她也是鳳止歌真正認可的親人。
鳳止歌的親人不多,攏共也就那三兩人而已,所以她不想對這些人有所隱瞞。
只是,她的經歷對常人來說顯然太過離奇了,她若對慕輕晚說她其實是再世爲人,而且算下來年齡比慕輕晚還要大出許多,不知道慕輕晚會不會驚得目瞪口呆?
鳳止歌思索着回到園子裡,又坐到慕輕晚身邊時,卻發現那第一張桌子上只坐了慕輕晚一人,原先坐在她旁邊的含月公主。這時卻不知道去了哪裡。
“娘。”鳳止歌顧不得理會含月公主的去向,面上揚起笑容看向慕輕晚。
自打見着鳳止歌被寒老爺子招到了身邊,慕輕晚的一顆心就始終懸在了嗓子眼兒,後來又親眼見了寒老爺子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認了鳳止歌做女兒。並給了鳳止歌寒家小姐的待遇,她這個做孃的,一雙手更是緊緊攥成一團。
打從心底裡,慕輕晚希望自己的女兒將來過得好,有寒老爺子及寒家照拂着,她的止歌將來的路必定會好走許多。
可是理智上雖然一直勸說着自己這樣於女兒有益。但在感情上,慕輕晚仍是有種女兒被旁人搶走了的酸澀感。
她這輩子是不可能再嫁了,也就不可能會再有其他的子女,她與鳳止歌相依爲命這麼多年,甚至很多時候她其實是把鳳止歌當作自己生活的唯一重心,乍然跑出一個寒老爺子來認了自己的女兒做女兒,慕輕晚心裡會失衡也是正常的。
這時見鳳止歌終於回到自己身邊,慕輕晚只覺心裡緊繃着的那根弦驀地一鬆,整個人也都輕鬆了不少。
“止歌,你回來了……”
短短几個字,卻幾乎讓慕輕晚落下淚來。
鳳止歌沒有說話,只緊緊握着慕輕晚的手,想借着這樣的舉動安撫下慕輕晚不安的心,至於其他的,這裡人多口雜,也只能等稍後回了威遠侯府之後再談了。
而正在慕輕晚與鳳止歌敘話之時,在園子角落裡,被一叢花木遮擋的地方,太子趙載存與含月公主這對天下身份最尊貴的兄妹,也正圍繞着鳳止歌進行着一番對話。
含月公主藉着花葉的縫隙往鳳止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轉向太子,目光如寒月般清冷。
皇室只得這一子一女,且又是一母所生,所以這些年來含月公主和太子感情素來親睦,含月公主在外人面前向來是驕傲如鳳凰,但只要是面對兄長,也從來都是一副尋常小女兒情態,像現在這般冷淡的樣子,卻是從來沒有過的。
“皇兄,”含月公主喚道,待太子應聲望過來,她才繼續道,“皇兄可是對這位鳳家大姑娘起了什麼心思?”
太子聞言心中一驚,雙眼跟着微微一縮。
含月公主見狀便知道自己是猜對了,面上表情便有了些複雜,“哥哥,你應該知道,父皇是不可能讓你與寒家人扯上關係的,鳳家大姑娘今天之前也許與寒家沒什麼關係,但今天之後,她卻是寒家的女兒……”
含月公主與太子一直極爲親近,但即使是這樣,她也只在最慎重的時候纔會喚太子一聲哥哥,而不是皇兄。
太子眼中一黯。
他知道含月公主所說的都是實情,身爲太子,他自然知道那些二十幾年前的秘辛,當年的寒素都止步在鳳椅之前,二十幾年過去了,如今的寒家比起當年勢力更爲龐大,他的父皇,又怎麼會再允許寒家的女兒有成爲後宮之主的可能呢?
與含月公主想的並不一樣,太子對鳳止歌的感覺其實只是好奇再有些微的好感,這點好感顯然並不足以讓他做出什麼決定。
但人都是有些逆反心理的,越是知道不可能,就越發的想要去試一下以示抗爭。
太子這時便是如此。
若沒有含月公主的這番話,也許他根本就不會有什麼想法。
但如今……
“成與不成,總得要試試才知道……”太子幽幽地嘆了一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