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零一 巴達維亞的選擇

“人?”李一元臉色微變,徑直站了起來,他神情忽而憤怒,忽而舒展,滿是矛盾。

“什麼樣的人?”李一元問道,繼而說道:“若是先生要以恩師子嗣爲人質,那李某蓋不應允!”

李明勳卻是大笑起來,原來這廝是以爲自己要沈器遠出人質了,他說:“不敢,不敢,沈大人既是東國棟樑,又是社團重要的合作伙伴,我怎麼會有如此齷齪的想法呢,我的意思不是人質,而是東國的匠人。”

說着,李明勳站起來,說道:“我知道,在你們東國,百姓分爲兩班貴族、中人、平民和賤民四個階層,其中賤民不入戶籍,從事賤業,死了少了只要其主人不管,便是無人過問,社團想要的就是這些賤民。當然,官紳家族的奴僕我不要,我要的是工匠。”

如今大本營與奴兒干都司的每兩個月就會有一支沙船和廣船組成的大商船隊,而來往於南北的通報船則更爲頻繁,每個月大本營都會接到來自北方的報告,在這個冬天之中,擁有不凍港的鬱陵島發展的最好,河原田兵衛通過走私貿易,從日本和朝鮮得到了大量的丁口,其中多是被當成牲畜買賣的朝日賤民,而在報告中,河原田兵衛對朝鮮賤民中的匠人比例和匠人的技藝表達了高度的讚賞,在永寧城,朝鮮奴隸也因爲恭順和懦弱得到了各部門的喜愛。

“好,那您想要多少人?”李一元問道。

李明勳豎起了三根手指,李一元道:“三百人嗎,這不是什麼問題。”

李明勳微微搖頭:“是三千人!”

李一元趕忙表示反對:“不可能!就算是三千頭牲口,也會引起朝廷的注意。”

見李明勳神情冷淡下來,李一元也是壓低聲音,說道:“李先生啊,恩師雖已經開鎮咸鏡道,但內外之間多受掣肘,東虜留有使者監視,朝中逆賊也多有耳目,恩師麾下人馬,來源繁雜,尚未一心,如何有如此大動靜啊。再者,恩師謀求自強,鍛造軍械,開挖礦山,修造船隻,也急需匠人,若是都給了你,我東國希望何在?”

李明勳不急不緩,待李一元說完,才笑道:“我哪裡敢要三千匠人啊,李大人多慮了,三千人,其中三百匠人,其餘都是壯丁即可。”

李一元仍然是搖頭,李明勳微微一笑,從方纔李一元拿出的塘報上指了一個名字,李一元一看,那人是水原府使邊士際,卻是金自點爲首的洛黨成員,以援兵的趕到咸鏡道不久,駐防大同江口,名爲協防,實爲監視,麾下營伍都是水原精兵,約麼三千五百人。

這個時候,李一元徹底明白了,李明勳哪裡是看中了朝鮮的匠人,分明是在打朝鮮軍隊主意,說起來,如今沈器遠和李明勳私下講和,東虜兵馬囤於寧古塔,真正想戰的只有金自點派來的人。

“萬萬不可,此乃.........。”李一元連連搖頭。

李明勳卻是打斷了他的話:“這是雙方都得利的事情,怎麼不行,沈大人除去麾下不穩定因素,我得壯丁數千,各取所需嘛。”

對於李一元嘴裡的那些大道理,李明勳可不想去聽,如果連清除異己都做不到,沈器遠又怎麼談上割據一方呢,連麾下兵馬都控制不住的人,根本沒有培養價值,實際上,對於這個水原府使,宋老七早就看不慣了,已經準備好了一次軍事行動,待冰雪融化就動手,對宋老七來說,上朝鮮打仗抓人,總好過漫山遍野的抓野人效率要高的多。

李明勳根本不與李一元爭執,把一封給沈器遠的信交給他,然後又給了他一個令牌,可以隨北上海參崴的移民船一道出發。

巴達維亞。

這是一座風景旖旎的熱帶城市,經過了華人幾十年的建設,終於在近期完工了,巴達維亞的範迪門總督在主持了巴達維亞的最終落成儀式後,視察了整個城堡,紅寶石堡、珍珠堡、鑽石堡和藍寶石堡,範迪門走過每一處堡壘,手撫摸着一門門的城防大炮,最終回到了他的官邸。

無論在荷蘭本土還是在東印度羣島,巴達維亞總督範迪門都是一個傳奇人物,他在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地位僅次於東印度公司的奠基人,科恩總督,而範迪門的威望已經不亞於那位先驅者,在他的運作下,荷蘭東印度公司變成了事實上的東印度帝國,而東印度公司的統治也進入了全盛期。

而正是因爲這不可磨滅的功勞,範迪門總督成爲東印度公司幾十年歷史中權力最大的總督,是東印度羣島的無冕之王。

在範迪門總督就任的數年時間,東印度公司鞏固了對香料羣島的控制,攻入了葡萄牙人佔領的錫蘭,完成了事實上的香料壟斷,周圍的蘇丹國不再進犯,有被滅國,有主動妥協,有臣服者,公司獨霸了馬六甲,事實上控制了東西方貿易上的咽喉,還在日本閉關鎖國的情況下保住了公司的最大的利潤點。

回到辦公室的範迪門脫下禮帽和高領的黑色制服,坐在了辦公椅子上,他的眼前放着幾份報告,這懸而未決的報告已經在辦公桌上放了一整個冬天,如今西南季風要起,是該下決定的時候了。

“尊貴的總督閣下,科隆到了。”

科隆走進了辦公室,這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尼德蘭人,他穿着黑色的制服,鬍鬚梳理的整齊,高挺的鼻樑和略顯瘦削的身材讓他看起來英俊而幹練,這位薄記官是範迪門總督的心腹,有人甚至傳言他是範迪門的私生子,畢竟兩個人的舉止做派實在是太像了。

“科隆,關於臺灣的事情,你調查的怎麼樣了?”範迪門問道。

科隆微微一笑,說:“按照目前的得到的情報,只需要出動三艘重炮艦和一支巡航艦組成的分艦隊,配合一些陸軍,就可以解決那個新生的威脅。”

範迪門微微一笑,雙手抱胸,饒有興致的問道:“可是你不會這麼做的對嗎?”

“當然,尊貴的閣下,這只是軍官們的構思罷了,從您的角度來說,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當然我依舊保留我的意見,那就是這個商社遲早會和鄭芝龍一樣成爲禍患,在明國人嘴裡叫養虎遺患。”科隆認真說道。

範迪門道:“我又何曾不知道呢,但是你看看這個。”

說着,範迪門把一份報告推向了科隆,科隆看了一眼封面就知道那是阿姆斯特丹總部的,是十七位紳士的傑作,他打開之後,眉頭皺了起來,在報告之中,十七位紳士對東印度公司在東方的收益率表示了擔憂。

對於科隆來說,這完全是無稽之談,東印度公司的收益率比任何時候都要高,十七位紳士每年得到的分紅都在增長,但是科隆很快發現,十七位紳士對比的可不是往年的財政報表,而是來自歐洲的另外一位同行——英國東印度公司。

在這份報告之中,十七位紳士指出,兩個公司的投入和產出比完全不在一個檔次,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股本只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五分之一,每年投入的在東方的資本只相當於十分之一,但是利潤卻有近三分之一。

這也就是說,雙方的收益率差了三倍,十七位紳士在報告中懷疑了東印度委員會的商業能力。

但其實科隆和那十七位紳士動很清楚,這根本不能相提並論,英國東印度公司還不是後世那個張牙舞爪統治全印度的怪獸,現在它更像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小媳婦,在東方,英國東印度公司奉行‘安靜的貿易’政策,簡單說的說,英國東印度公司不會輕易的使用武力奪取殖民地、征服土著民,他們更喜歡賄賂、租借等手段,除了對付劫掠的海盜,他們的出兵幾乎都是協助想要討好的權貴平叛,所以,英國東印度公司不與西班牙人有接觸,與葡萄牙人達成了合作協議,在東方,他們擁有一個不錯的貿易環境,只需要維持一支有限的武裝就可以了。

但是荷蘭東印度公司不同,在整個東方,荷蘭東印度公司有着無數的敵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各蘇丹,還有鄭芝龍以及中南半島上那些實力雄厚的東方國家,而東印度公司擁有數倍於荷蘭本土面積的殖民地,養活着數萬軍隊還有一支實力雄厚的艦隊,荷蘭東印度公司無時無刻不處於戰爭狀態,自然要拿出更多的資源投入進去,當然,每當戰勝敵人,公司也會獲得更多的利潤點和更高的收益率。

但是遠在本土,從未來過巴達維亞的十七位紳士可不會這麼認爲,他們是商人,不是政治家,要的就是金燦燦的金幣和一張張好看的報表!每當看到大筆的財富投入到戰爭中去,紳士們就會想,如果沒有這些戰爭,這些金幣就會落入自己的口袋裡!

“對待這些,我們還會像往常一樣處置,不是嗎?”科隆把報告放在了桌子上。

科隆說的處事原則很簡單,那就是紳士們說紳士的,我們做我們的。從科恩開始,這就是東印度委員會的鐵律了,畢竟巴達維亞與荷蘭之間要航行九個月才能完成一次接觸,如果聽從來自本土的指令,那麼一切都會晚了的。

“你說的沒錯科隆,紳士們說紳士的,我們做我們的。但也不是那麼的絕對,至少這一次不行,你要知道,我們的新對手有着複雜的背景,明國的兩廣總督和尼古拉都與他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這很可能是個陰謀,我並不否認我的艦隊會取得勝利,但是那有可能把公司拉入一場無底洞式的戰爭中去,我們可以無視紳士們的警告,繼續投入資源去守衛我們的殖民地,但是絕對不能再重開一場戰爭,而且還有可能是明國那樣一個龐然大物,因爲這會影響我們的利潤,如果明年十七位紳士的分紅減少了,那麼這張椅子上將會換一個屁股。”範迪門拍了拍自己坐着的椅子,說道。

科隆微微點頭,縱然他們事實上掌握了一個帝國,但公司本質上還是賺錢的工具,任何行動都不能影響公司的利潤,否則十七位紳士就會動用他們至高無上的權力,爲總督的這把交椅換一個更合適的屁股。

“所以,保留戰爭的選項,先談判!”科隆說道。

範迪門微微點頭,說道:“你說的沒錯,這也是我選擇你作爲全權特使的原因。”

說着,範迪門站起身,從旁邊的酒架上拿出一瓶葡萄酒,給科隆倒了一杯,說道:“說實話,談判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我們可以把敵人轉化爲暫時的合作伙伴,通過合作的方式獲得更高的利潤,如果成功,就是踐行紳士們安靜貿易的要求,如果失敗,我們開戰的理由更充分,不是嗎?”

科隆對此非常認同,他研究了所有關於騰龍商社的資料,也彙總之後報告了公司在東印度地區最高的權力機構——東印度委員會,包括範迪門在內,對騰龍商社手中的資源都垂涎欲滴,直接與明國貿易的窗口澳門,不斷增加的蔗糖產量,更多更低廉的明國商品,旺盛的南洋貨物的需求,當然,除了利潤,還有其他可能,比如與公司結盟對西班牙人開戰,維護臺灣海峽的自由通航,如果這一切都能實現,那麼公司在臺灣地區的損失似乎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範迪門敲了敲桌子說道:“此次談判,你是全權代表,不要讓楚尼斯插手,那個胖子陽奉陰違,在報告之中隱瞞了太多的真相,早早晚晚會爲臺灣發生的一切負責,另外,如果談判成功,你就要留在臺灣密切注意這個社團的一切動靜,一旦它的發展不利於公司的利益,還是要儘快剷除的。”

科隆點點頭,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歷史上有過很多敵人,也有過很多盟友和合作夥伴,但是沒有一個合作伙伴是永恆的,吃掉合作伙伴的地盤也是公司強大的秘訣之一,當然,這存在着風險,而楚尼斯則是準備好的替罪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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