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二年,二月十四,未時,晴,鄴城。
昔日的成都王府,如今再度粉飾一新,就如其所在的鄴城一般,似已掩去了去歲戰爭的遺痕。但其門楣上的牌匾,業已變爲了“平昌公”三個金燦燦的大字。此間的主人,自是變爲了寧北將軍、冀州都督、平昌公司馬模,而其另一個身份同樣重要,也即東海王司馬越與東嬴公司馬騰的親兄弟。
此刻,偏離大門十多丈外,兩男一女怔然呆立,爲首男子衣冠楚楚,一身莊重,顯是刻意裝點過。只不過,他們皆沒精打采,一臉苦相,還不乏倦色,一看就知是在門口苦等許久的角色。這坑癟三人組,正是紀澤、王麟與劍無煙,從日出東方時敬上拜帖送上禮,到現在的日過中天,他們已經在此乖乖候見了三個時辰。
“足下,勞煩讓讓。”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一路駛了過來,車伕還算客氣的吆喝道。三人忙躲到一邊,卻聽那車伕低聲嘟囔了一句:“土包子,穿得這樣土也好意思求見公爺。”
那車伕僅是有感而發,聲音其實很低,怎奈這三位都是耳朵靈的,劍無煙與王麟二人眉毛當即便豎了起來,還好紀澤先一把拉住二人,這才免了一場公府門前的鬥毆事件。然後,三人便眼睜睜的看着馬車上下來一個峨冠博帶的文士,那衣袍寬大得足以再塞下一個人。
低頭看看自己這身頗爲合體的長衫,紀澤不無鬱悶道:“我這身真的很土嗎?”
新任親衛屯長王麟瞥了新東家紀澤一眼,忍住沒答,劍無煙卻是善意的教誨道:“你這身衣衫衣料考究,做工精細,緊湊合身,行動利索,若在江湖,絕對夠份。可是人家魏晉風流,講的是隨心所欲,恣意清談,動輒赤膊暢快,似你這等規矩,卻顯太小家子氣了,沒準讓人懷疑買不起布料呢。”
這都什麼思維?紀澤下巴掉地,不由再看向那位不土氣的文士,卻見其三步兩搖,一陣大風颳來,衣衫都快成了氣球,好險沒把他吹翻在地。這大概就是魏晉風流的時尚了,該是閒的吧,小鬼子的和服沒準源頭就在這兒呢,正歪歪遐想,紀某人驀的臉色一僵,因爲那廝竟然直接就進府了。
“咕嚕!”王麟恰時一聲腹鳴,他頓時摸着肚子怒道:“直娘賊,咱們都等了這麼久,爲何還不接見大人,卻讓那廝直接進去了?”
“哎,人家平昌公是三品大員,二品貴爵,蔑視紀某理所當然。張司馬來前就叮囑過,咱沒準乾等到底也不被接見,但趁着順道,必須親自來此拜見一趟,否則雄鷹商會就別想在冀州混了。”長嘆口氣,紀澤轉開話題道,“子安,怎的這麼大火氣?我說你要想開些,別因族人的風言風語而慪氣,王家寨被毀怪不得令尊,更不是你的過失,不過,來我血旗營最好,絕對是你最正確的一次選擇。”
王麟無語,劍無煙卻忍不住道:“喂喂,你都這麼安慰別個第六次了,還有完沒完,連我的耳根都聽得起繭了,我看別個子安就不該告訴你。”
“都第六次了嗎?”紀澤眨眨眼睛,無奈道,“這不等得太久,實在找不到話題了嘛...”
“哪位姓紀?”就在這時,公府門內走出一個管事模樣的老貨,目視遠空,下巴朝天的吆喝道。其實,公府門前除了紀澤這一夥,別的好像都剩些車伕了。
左右瞥瞥,紀澤眼底閃過憤怒,很想勸那老貨配副老花鏡,卻忙用手揉了一把臉,強堆上笑容,迎上拱手道:“老人家,在下紀虎,這裡有禮了,莫非是平昌公大人召見?”
“哼,我家主人另有要事,就不見你了。他老人家讓某給你帶句話,仔細幷州那邊的戰事便可,這就回吧。”那管事冷淡道,恨不得用鼻孔說話。
心中怒罵,紀澤手一翻,一個金餅已經到了那管事的手裡。紀澤這才笑道:“在下愚鈍,敢問老人家,可有什麼提點在下的?”
那管事手一抖,金餅業已消失不見,單就這一手法而言,這名老管事絕對達到了一流高手的水準。金餅令其臉上首次出現笑容,老管事終於正視着紀澤道:“將軍客氣了,其實將軍等的這半天並非白等,我家主人已經知道將軍一片誠意,只管去吧。”
“哦,謝平昌公教誨,謝您老提點,紀某告辭了。”紀澤狀似十分歡喜,辭別那管事離去。他的心裡早已罵開了,美酒、冰糖、寶劍,市價四五百萬的送禮,還乾巴巴在門口等了三個時辰,就換了句知道誠意,娘希匹,這是夸人還是作踐人,想來劉靈王糜之輩就是受不了這等作踐,這纔起來造反司馬家的吧,其實,他紀某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離開令人不爽的鄴城,紀澤一行踏着春的腳步,乘騎疾馳南下。一路下來,河北之地春草茵茵,柳樹抽芽,不乏盛裝男女踏青郊遊,田間土埂上也出現了辛勤勞作的農人。乍看之下一片太平,只有偏荒角落那些新起的座座墳頭,還有當地農人中徒變的幷州口音,才能讓人感到太平假象背後的殘酷。
此行隨紀澤南下的隊伍有兩百多人,除了三隊旗牌親衛與一個教導隊,還有劉玉娘率領的兩什女衛。這倒不是紀某人想要攜美同遊,實是他此行可不光爲了省親,還欲擇地再開片據點。此外,隊伍中多了位他拗不過也勸不回的趙雪趙大小姐,還有緊隨其腳步的四弟李農,以及那位似無存在感的葉三娘。至於結義四人組的最後一人紀鐵,則被紀某人強行撇下訓練陌刀屯了。
過司州,渡了黃河,沿途農人反而不如河北密集,土地也屢有拋荒,更不乏灰塵遮蔽的陋室。從五年前賈后一黨覆滅迄今,大規模內戰年年不斷,民生凋敝業已一覽無遺。但即便如此,司馬諸王及其黨羽仍未改變既有的政治理想,非把戰爭進行到底不可。
心有餘而力不足,紀某人只管悶聲趕路,習慣性的低調,他並沒打出血旗將軍的旗號,而是手持一疊僞造公文,輕鬆通過了道道官卡,於五日後抵達了豫州治所潁川郡。令紀澤略有不解的是,他在豫州地界並未覺出什麼緊張氣氛,也更未聽到什麼刺史與都督不和的傳聞,難道丐空空那位憤青還是失手了?
潁川治所許昌城,曾是漢獻帝的都城,中原如今僅次於洛陽的大都市,豈有過而不入的道理?趙雪一個鬧騰,紀澤也心有好奇,便拋開與范陽王那點應未曝光的樑子,讓衆人稍作掩飾,兵分幾撥入了城。相比去歲方經浩劫的鄴城,許昌顯然要繁華許多,車水馬龍,人流如織,更有許多峨冠博帶的時尚人士招搖過市。若不想沿途上的那些蕭條悽苦,真就令人覺着如今是繁華盛世。
尋客棧修整一夜,次日上午,紀某人便淪爲苦癟的拎包客。好不容易熬到近午,接着再熬到過午,看着猶在店鋪間流連的趙雪與劍無煙,他終是氣運丹田,手指視野中最大最氣派的一家酒肆,忍無可忍道:“清水軒!就它了,不吃就不走了!”
三層高樓,雕樑畫棟,富麗堂皇,清水軒確是富貴之所。紀澤這一行十數人,說笑着上了二樓,卻聽頭上傳來絲竹管樂之聲,雜有男女談笑,間或還有人詠哦做令,聽來倒也頗有才情,不消說,定有一衆時尚文士正在三樓吟風弄月。
紀澤本欲上樓看看熱鬧,卻被小二告知三樓包場,只得在二樓搓了一頓。但抹嘴走人之際,恰逢樓上樂聲稍歇,心中一動,頓生期許的紀某人抓住對方言談的間歇,隔層高聲吟道:“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剽竊加裝逼!坦白說,紀某人是不喜多事的,怎奈他此刻吃飽喝足心情正好,而且,來西晉數月大多窩在鄉野,他難得碰上傳說中魏晉風流的吟詩作賦,頗想入此圈中感受一二,一時興起便裝了把才子。用李白大家的詩詞,總能混段以詩會友的佳話吧。
“劉順,下去看看,是何人故意在外喧譁,打擾我等雅興?”一個冷肅的聲音在樓上想起,語帶厭煩之意。
“是,這就去!”另一洪亮的聲音答道。看來,紀某人的嘚瑟果然引起了樓上士人們的關注,只是,聽語氣似乎並不友好,哪裡有惺惺相惜,更沒驟遇賢才的節奏呀,難道他們不懂欣賞李白大家的千古名篇嗎?
紀澤正覺索然,卻見一名軍官帶着兩名護衛下了三樓,堵住了自己的去路。那軍官上下打量紀澤一番,見他穿得周正,便給了三分客氣,皮笑肉不笑的問道:“敢問足下名諱,何處高就?”
紀澤一愣,隨便吟首詩而已,至於要查戶口嗎,總不至檔次不夠,就要抄家問罪吧。心念一轉,既然已經裝了,那就再挺一下,他淡然道:“在下僅一鄉野閒人,適才聽得樓上雅樂,隨興詠上幾句,以詩會友而已。”
“哼,以詩會友,詩詞再好,也得有資格才行。小子,呆着,但聽我家大人如何發落吧。”見紀澤未能報出家門,那軍官頓時沒了客氣,不無玩味的吩咐道,嘴掛不屑,話語更不容置疑。
話畢,那軍官返身上樓而去,似乎根本不擔心紀澤敢溜似的。而兩名護衛中的一人則斜睨紀澤一眼,不無調侃道:“小子,這點年紀就不安份啦。想混個出身是不,可這一招也太老套了呀。”
難道常有寒門用這種套路自薦?紀澤頓時目瞪口呆,丫丫個呸的,哥是裝逼會友的,不是來趨炎附勢的,可這往哪說理去,早知摸清情況再行賣弄啊。沒等他想好反駁之詞,王麟已經不幹了,冷哼道:“你家大人好大排場,我家大人可沒空等!快閃開,好狗不擋道!”
那護衛大怒,正待發飆,就見三層的樓梯口急急出現一人,朗聲笑道:“子興老弟,果真是你,方纔爲兄就聽着耳熟,哈哈哈,快上來坐。爲兄此番來此訪友,不想竟能與你異地相逢,實乃快事,卻不知你緣何在此啊?”
恰時出現的來人竟是祖逖,這衝突自然熄了。紀澤示意王麟、趙雪等人暫先自便,自己則笑着迎上祖逖道:“哈哈,士稚兄,怎麼是你!小弟此番回鄉省親,途經陽平時還刻意送酒前往貴府,結果撲了個空,豈料竟在這裡遇上了,哈哈,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好句,好句啊。這位便是子興將軍了吧,昨日才聽士稚說你慧眼如炬,救其稚兒,今日又接連聽你妙語連珠,果然是智勇雙全,劉某幸會,還請上來一敘。”這時,祖逖身邊冒出一個年近三旬的男子,笑吟吟道。其人相貌俊雅卻不乏英武,相比祖逖的豪爽則又多了份世故,唯一令紀澤不喜的,便是這廝身穿的也是寬袍大袖的時尚版。
好在,終於有人讚賞他的剽竊成果了,紀澤心中感動,不由對此人好感大增。他正欲客套,卻聽祖逖介紹道:“子興,這位便是劉琨劉越石,真正靠譜的中山晉王之後,那位聞雞起舞的名人,呵呵。”
紀澤大訝,腦中不由浮現出一段詩讚:越石才雄,臨危效忠,枕戈長息,投袂徼功,崎嶇汾晉,契闊獯戎。見欺段氏,于嗟道窮!祖生烈烈,夙懷奇節。扣楫中流,誓清兇孽。鄰醜景附,遺萌載悅。天妖是徵,國恥奚雪!
可是,仔細打量劉琨這位帥得掉渣卻極具親和力的寬袍男子,怎麼也不像歷史上那個幷州全沒於匈奴之後,仍能孤守晉陽六年的鐵血男兒。再看看眼前這對一身酒氣的雞友二人組,西晉末最被史家讚譽、令自己佩服的兩位民族英雄,他們的手下剛纔還差點對自己恃強凌弱呢。紀某人一邊拱手爲禮,一邊忍不住有感而發:“越石兄之名在下可是早有耳聞,今日幸得一會,果然聞名不如見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