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喧囂盡去,滁黎盆地的四野安寧一片,僅餘蛙叫蟲鳴。此刻,劉姓嗇夫等一衆運糧民夫早已卸貨走人,黎亭邸閣結束了一日的尋常事務,業已城門緊閉。城牆之上,照例有一個百人隊夜間值守,只不過,細看每名井然戰力的守卒,無不手拄槍桿,身倚牆垛小寐。城邑之內,鼾聲更是此起彼伏,而且,今夜的鼾聲似乎特別響。
成排林立的糧倉之前,一什匈奴軍卒伴着兵甲鏗鏘,沿道巡邏走來。看他們人人的S型足跡與左右飄忽的身法,與其說是巡邏,不如說是雲中漫步。沒辦法,誰叫今日劉姓嗇夫爲了消罪,奉上的酒水數量夠多,足令上千守卒人人整上兩晚呢?匈奴漢子誰不愛吃酒揚馬揮刀,值守與喝酒可不衝突,尤其還是在這安全無虞的黎亭。
“孃的,聽說這酒水是那老貨生兒子時,呃,就爲孫子娶親給埋下的,呃,快三十年的陳釀,真他媽夠勁!”不時打個酒嗝,那十夫長搖搖晃晃,絮絮叨叨道,“孃的,漢人的好東西就是多,呃,不知哪天漢王能帶咱們殺入中原,呃,那才搶得過癮啊!”
“頭,您那麼勇猛,到時定能大展神威,砍上好多首級,呃,咱就跟你身邊一道發財了,呵呵。”一名胡卒迷糊間仍不忘拍馬,大着舌頭道,“咋這腿腳越來越軟,要不,呃,咱們也尋個地歇會吧,也就十夫長您恪盡職守,別的傢伙早就沒影了呀。”
醉醺醺的,這一什匈奴巡卒左搖右擺着離去,此處再度恢復清淨,除了那響遍邸閣的打鼾聲。驀的,一個脆聲突兀響起,頗似金屬落地,在空空蕩蕩的邸閣內頗顯清晰,恰好傳自劉姓嗇夫傍晚搬糧所入的那間倉庫。
霎時間,此處的空氣隱顯肅殺而凝重,但過了良久,邸閣內鼾聲依舊,並未因此有任何異樣。空氣逐漸恢復平常,嘎吱一聲輕響,糧倉大門向內拉開,探出一個腦袋,獐頭鼠目,左右一陣觀瞧,這才轉向地上的一個老舊銅鎖,低聲罵道:“直娘賊,咋一捅就掉,都舊成這樣還用。孃的,嚇死哥了!”
“孃的,若非紀老的迷藥夠勁,今個咱們怕不就都得栽在這了!孟十二,往後你小子再敢自吹神偷被俺聽見,看老子不打爆你那張臭嘴!”又一聲低罵傳出,隨着倉門拉大,一個魁梧大漢擦着冷汗現出身形,正是血旗營特戰屯長黃雄。
要說血旗營謀劃黎亭已有數月之久,暗影早就暗中控制了劉姓嗇夫一家。今日的運糧大車悉數被做了手腳,運糧民夫中也混有暗影人員。就在大量匈奴守卒被美酒吸引之際,三兩監看搬糧的守卒也在些許民夫的殷勤討好中被遮了視線,是以木馬計順利得逞,藏在車中的特戰軍卒與兵甲便混在糧袋中,被當成糧食堆入了糧倉。
“一隊,控制烽火臺與馬廄,絕不可令烽火燃起!二隊,待城門有了動靜,立即突襲城首府院。其餘人,跟我去城門!多一句廢話,沿途見人便殺,無需活口!”隨着百餘精銳魚貫涌出糧倉,黃雄低聲令道。
旋即,特戰屯兵分三撥,悄然疾去,很快便消失在邸閣的各個巷道。這裡的地形圖早被暗影搞到,軍卒們皆記得滾瓜爛熟。而安謐的邸閣中,空氣裡逐漸瀰漫起淡淡的血腥味,且越來越濃...
於此同時,西方五十里外,襄垣縣濁漳河碼頭,上百匈奴守卒也因相似的理由享受到了陳年美酒,一個個正發出甜美的鼾聲。事實上,匈奴人不善水,上黨地區也無水軍,如今之所以駐兵於此,僅因近來夏糧運輸需要濁漳河水運。
一片安謐中,兩艘尋常貨船逆流而來,不遮不蔽的抵近碼頭,極像是剛從東方黎亭碼頭送糧歸來的返空船。停船靠岸,幾名船工打扮的人上了碼頭,爲首之人卻是之前臥底滹槽幫的楊威。他輕咿一聲,不禁爲了碼頭的毫無戒備而詫異。
隨即,楊威的目光掃過碼頭貨場裡的糧堆,最後落到了碼頭靠泊的數十艘大小船隻,其中不乏貪婪與惋惜。上黨淪陷之後,濁漳河與下游司州的水運已經中斷,匈奴統治下更是幾無商貿可言,清濁漳河上的大部貨船如今也只能停在碼頭髮黴,只可惜血旗營能用卻帶不走。
月色下,一條身影從碼頭門房中走了出來,身穿麻布短衣,手持硬木長槍,看似個普通鄉兵,他壓低聲音對上岸之人道:“弟兄們辛苦了,行船時遇上那條怪魚沒有?”
“怪魚沒遇上,倒是逮着一隻千年老龜。”爲首之人低低一笑,口中對着暗號,人已上前衝對方肩頭就是一拳道,“石老五,不想是你在這接應,真是好久不見了。”
“威哥,聽說你跳到了水軍,還立功升職成了屯長,都快羨慕死兄弟我了。要不,這趟完事後,你也帶我混吧。這探曹真不是人乾的,睡覺半睜眼,見人三分笑,又危險又憋屈。”石老五笑嘻嘻道,二人皆爲最早的一批暗影,卻是極爲熱絡。
楊威一笑,不無得意,那日在滹槽幫船隊領頭窩裡反之後,他便向老熟人張銀請求跳槽。儘管張銀很不爽他壞了自家練兵計劃,但入並大戰在即,滹槽幫數百幫衆也急需一名可信之人統領,楊威無疑最爲合適。於是,楊威便成了一名水軍屯長,另一反骨仔柳武爲屯副,手下則挑自家眷入山的滹槽幫衆。今個再見苦癟的臥底故人,楊威感覺的確良好。
“呵呵,沒問題,只要你不嫌棄俺廟小就成。”小扯兩句,楊威立馬轉入正題道,“老五,這裡情況如何?”
“紀老的藥酒真管用,胡狗大都睡得跟死豬似的,上下對此還一無所察。現在僅有兩個鬧肚子的胡狗,還有十來個漢人鄉兵清醒着,也沒聚在一塊,很好打發。”石老五嘿嘿壞笑道。
楊威點點頭,一個示意,頓有兩人手提幾條烤魚出倉而來,五六人掛上人畜無害的笑容,跟着石老五一道往裡走去。不一刻,碼頭貨場中傳出微不可聞的悶哼,如是再三,直到遠處陸路道口處出現一支高舉的火把,在夜空中三次畫圈。
見此,兩艘船艙中立馬竄出黑壓壓的人影,手持刀盾弓弩,悄無聲息的摸向碼頭各處,伴隨着空氣中愈加濃烈的血腥氣息。那些匈奴人既然依舊死睡,那就睡着死吧。
一刻鐘之後,整個碼頭突然熱鬧起來,兩百多血旗水卒們帶着細軟兵甲的繳獲,近百的漢人鄉兵、船工、搬運工,乃至十數名被擄民女則都被集中到了岸邊,他們將作爲血旗營行船期間的暫時勞工。至於百名匈奴守卒,自已悉數倒入血泊。
揮手壓下衆人喧譁,楊威沉聲道:“鄉親們,我等乃大晉血旗營官兵,護匈奴中郎將紀虎麾下,也即血旗將軍麾下。如今我軍進攻上黨,你等知曉了軍事秘密,只能跟着我等一同走,期間協助操船。事後或加入我血旗營,或領取錢糧遣返。好了,聽從分配上船吧。”
“可是,我等這般跟着去幹活,匈奴人會殺死我等親眷,你等既是大晉王師,就當爲我等考慮啊。”一名倉吏打扮的中年男子急聲道,在人羣中頗顯突兀,頓時引發百姓們抗議一片。
“你姓甚名誰?又覺應當如何?”楊威立馬豎起了眉毛,冷聲問道。此人言之有理,顧及家小乃人之常情,但血旗營身處敵境,爲了軍事行動與軍事保密,他甚至連貨場中的糧食都沒搶沒燒,又豈能有婦人之仁?
“在下羅鴻,大人可以將我等綁縛住,甚或留下少許人手看管,我等保證絕不添亂,絕不泄密。”那中年男子說着說着,眼見楊威目中顯出殺機,忙又改口道,“要不,大人將那些匈奴屍體也帶走吧,那樣匈奴人搞不清此處情況,或可放過我等家人。”
舉手之勞而已,楊威這才點頭,令人立即將那些屍體搬上船,回頭擇一湍急處拋河。軍情緊急,結束了這一小插曲,一屯水軍立即帶着近百民壯,駕駛着碼頭船隻,沿河往下游而去。
不光是楊威這一屯,這個夜晚,千餘血旗水軍分爲數股,在既有暗影的配合下,以有心算無心,或偷或搶,順利將左近百里內的船隻搜刮一空,河橋也將在天亮前悉數燒燬。當然,濁漳河南岸的潞縣碼頭卻是例外...
黎亭邸閣,四下依舊寧靜無聲,但不知何時,其城外裡許,業已潛伏了黑壓壓的數千血旗軍卒。藉着早已鋪就的山道,血旗營上下用了三日時間,橫穿了太行羣嶺,再一日修整之後,終是鑽出大山,利用暗影備好的船隻搭橋渡過清漳河,適時出現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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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隱的,血腥味已在晚風下飄至城外,飄至等待已久的紀澤鼻中,更是刺激着他那緊張的神經。由不得他不緊張,以這邸閣的地勢,若是不能取巧奪下,讓匈奴人居高防守,血旗營便是拼命攻取得手,也將傷亡慘重,無力抵抗左近匈奴駐軍的反撲。是以,襲取黎亭乃是入並勝利的先決條件,哪怕再卑鄙陰險的方法,紀澤也不吝使用。
吶喊在心底不斷重複,開門開門快開門啊,千萬別叫匈奴人點起烽火啊。可蒼天根本不理他的茬,城北門樓上,突然傳來鐺鐺鐺的示警鑼聲,伴以呼喝打鬥聲,繼而聲音很快席捲全城。
“弟兄們衝啊,強行攻城,日後能否吃飽就看這一着啊!”心中一沉,眼睛一紅,紀澤不做多想,高喝着一躍而起,帶頭衝向前方的黎亭城,都到了這裡,怎麼着也得進攻一次呀。隨後的數千官軍忙也呼喝着殺往城邑方向。 www● TTκan● ¢O
“吱嘎嘎...”像是老天爺開的玩笑,紀澤剛衝上沒有二十丈,邸閣北門竟是打開了。同時,城門樓上,一隻火把清晰的畫圈三次。這是特戰屯發出的開門信號,看來北城門上的抵抗並不猛烈,偷門成了!
夢寐以求的城門洞開,戰情的大起大落令紀澤好險一個踉蹌,但到了這時,他反而不急了,也纔想起自個統領的已是數千兵馬,仗不是這麼打的。停下奔跑,他大聲令道:“不要亂,按照戰前佈署來,左部左曲先上,控制西城兵營...”
“殺啊!殺啊...”血旗軍的士氣愈加高漲,呼喝愈加雄壯。無數黑影在紀澤的督令下,按着既定序列,盎然撲向黎亭誠意,快而有序,順利入城,繼而分流殺向各自的既定目標。
城內立即喊殺聲大起,不過,抽空細聽的紀澤愕然發現,咋裡裡外外吼的都是漢話呢。更令紀澤無語的是,當他的近衛後軍輪到入城的時候,城內的喊殺聲竟然幾乎停了,紀銘老兒的藥酒真就那麼靈嗎?
一名軍卒興奮的趕來,迎上剛抵城門的紀澤,行禮大聲道:“稟將軍,我左部左曲業已完全掌控西城軍營,斬敵近三百,俘虜兩百餘。敵方軍卒多酒勁未退,根本不堪一擊,我曲僅有三死八傷。梅軍候請示將軍,俘虜如何處理?”
又一軍卒趕來,滿面春風道:“稟將軍,我右部右曲已從南城門殺入,敵方不堪一擊,我等不曾放走一人...”
一份份戰報驗證了紀澤的想法,城內各處重點設施皆已被血旗營掌控,敵軍最高統將開始便已被特戰屯突擊襲殺,而所遇的敵卒幾乎個個腿腳打飄,手軟無力,雙方與其說是戰鬥,不如說是單方面的屠殺。甚至,軍營內迄今仍有些許匈奴軍卒在酣睡不醒。
“哈哈哈,通知下去,我等戰情緊張,無力分心,不留匈奴俘虜,且集中押至南門外,統一處斬祭旗!”心情大好,紀澤卻沒對匈奴軍卒手下留情,毫不猶豫的令道。
衆親衛簇擁之下,紀澤以勝利者的姿態,施施然步入黎亭邸閣。半年的籌謀,多少人的心血,數不清的財力物力,還有那太行深山的忠魂埋骨,相比那些付出,這幾日翻山越嶺、披星戴月、風餐露宿的大軍潛行真就不算什麼。如今,爲了數萬寨民的生存,血旗營終於邁出了勝利的第一步,也是先決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