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閏八月初五,巳時,福津城,韓王宮正殿。
就在紀某人拉着一幫“小弟”,於樂峰基地大談特談內聖外霸,實則宣揚對外夷採取強盜邏輯的時候,馬韓王宮正殿,高居王座的韓王也正略帶俯視的掃眼與會的一衆馬韓高層,心中卻是好一陣悲涼,好一陣恍惚。同樣地點同一幫人,三月前同樣在商討着半島戰局,如今的氣氛咋就低落如斯呢?
遙想大戰伊始,儘管莫名其妙的被壞分子帶偏了針對目標,但被兩個鄰居夾着打的馬韓卻是大展雄風,藉着陰差陽錯的提前動員,拳打百濟,腳踹弁韓,伏殲勁敵,偷襲拔城,一度有了中興之勢,好不壯懷激烈!
可惜,待到百濟與弁韓回過神來動起了真格,夾着馬韓聯手就是一頓胖揍,馬韓立即被打回原形,非但之前搶得的地盤被弁韓逐一收復,自家的城池與防線還有不保之危,若非樂浪晉軍可勁在百濟西北邊境施壓,令百濟不敢向南增兵,還不知後果如何呢。勝利遙遙無期,己方更傷亡慘重,眼見秋收在即,這仗根本打不下去,現在要考慮的早非開疆擴土,而是如何慘淡收場了。
一片壓抑中,韓王嘆了口氣,將目光投向左烈首席的老相國箕單,板着一張肥臉沉聲問道:“老相國,我方使者攜重金出訪已有時日,不知可有回信?”
箕單擡起眼皮,未語先咳道:“咳咳咳...稟大王,高句麗路遠且有百濟橫亙,迄今尚無迴音。但前往誠韓的使者已有回傳,誠韓王收下重金,已經答應出面調停,我方使者現已分爲兩撥,分別隨同誠韓使者前往百濟、弁韓商討停戰之事。大王還請寬心,此番我馬韓雖然損失慘重,百濟與弁韓也不好過,秋收在即,想來他們也該有收兵之意,有了誠韓居中斡旋,停戰理當無虞。”
“咳咳咳...”這老相國又是一陣乾咳,擡眼看了看韓王,這才皺眉說道,“只是...咳咳咳...只是停戰落定之前,我方依舊不可懈怠,更不可貿然將青壯抽離戰場。此戰來得蹊蹺,之前便有各方軍民遇襲,更有使者被害之事,怕是背後有人挑唆點火,難免再出事端。老臣業已囑咐使者加強戒備,並令其將疑點知會各國,但願百濟、弁韓能辨清事理、莫受干擾。”
箕單話音一落,席間立即有名肥頭大耳的臣子跳將起來,慨然疾呼道:“是啊,是啊!定是南面那華興府幹的!我馬韓正要召集兵馬與之針鋒相對,便冒出諸多邊境事端,引發半島大戰,反被他們輕鬆勒索一大筆,除了他們搗鬼還能有誰?大王應當曉諭百濟、弁韓,揪出這隻黑手,三國聯軍南下,一舉將之剿滅,也能補回些損失啊。”
箕單瞥了此人一眼,厭煩之色一閃而逝,卻是懶得言語。自從高茵兒得寵,州胡遺族得勢,兼而邢晨來到馬韓後與之沆瀣一氣,他們沒少鼓動馬韓貴族敵對華興府,爲此更不惜動用州胡遺財拉攏收買,已在馬韓拉起一股針對華興府的勢力。不久前宮中傳出了高茵兒已有身孕的消息,令這股勢力愈加壯大活躍,其中便有這名代表友山方國的肥胖韓臣。
緊接着肥頭大耳者的倡議,席間立刻又有一名黝黑粗壯的韓臣唱起了反調:“一派胡言!華興府不過是一羣留難晉人,一幫和氣生財的商人,非招惹從不生事,哪有智謀又哪有能力挑動我半島大戰?如此臆斷,無憑無據,指鹿爲馬!大王若是如此知會百濟、弁韓,非但無法取信對方,更是自認我馬韓無人,豈不貽笑大方?”
利益使然,有敵對華興府的,就不乏傾向華興府的,這名來自慶全方國的黝黑韓臣便是代表。大半年下來,尤其是戰爭期間,通過文明島貿易,有不少韓人獲利頗豐,其中多爲丘裡國等沿海方國的臣智與貴族,他們大把數錢之餘,政治上也在華興府的授意暗助下,由丘裡國串聯,逐漸形成了一股傾向華興府,準確說是傾向於海貿獲利的勢力聯盟。
“你纔是一派胡言!分明是你等只想貿易發財,卻絲毫不顧我馬韓受其毒害!”肥頭大耳的韓臣自然明白對方心思,但他的友山方國處於內陸,早就妒忌對方海貿發財了,這會可不會退讓。
“我馬韓大戰未歇,你就又攛掇大王南下征戰,是想拖垮我馬韓不成?成天就吵着攻打華興府,到底收了別個多少好處?”黝黑韓臣也不含糊,立馬反駁了回去。半島大戰令各家方國損失不小,沿海臣智們正想通過與華興府的貿易恢復元氣,更怕戰起後靠海的自家方國被血旗軍偷襲報復,哪願什麼半島聯軍南下開戰,豈非擋自家財路?
“你這自私自利之輩...”
“你等就是無恥小人...”
隨着爭執的升級,話題焦點由停戰問題轉變爲華興府,兩方代表也逐漸由政務爭論演變爲互相揭短乃至人生攻擊。繼而,雙方的盟友紛紛下場,面紅耳赤的爭執成了你推我攘的吵鬧,並有進一步演變全武行的勢頭。
“砰!”拍案巨響驟起,正是一臉鐵青的韓王。此刻,他嘴角抽着冷氣,藏於袖中的胖手顫抖個不停,但卻無暇理會,直用一雙圓睜的怒目死死瞪着殿中的這羣逗比臣子。他韓王可非全無腦子,心裡難道就沒數嗎?
半島大戰數月,不論百濟、馬韓還是弁韓,都有明眼人察覺到了引發戰爭的諸多疑點,怎奈華興府這個幕後黑手做得隱蔽,迄今尚未明確暴露。於是,半島三國打出狗腦子,獲利者確有華興府這個最大嫌疑,可還有交惡百濟的晉二郡,冷眼旁觀的高句麗,甚至一團和氣的誠韓,誰又不值得懷疑,誰又是好人?
如今不說他馬韓能否查出黑手,便是查出了,當前的馬韓還能再開一場大戰嗎?韓王現在連內部都自顧不暇,卻又哪有心思來考慮誰是黑手,更別提報復之事。爲此,今日韓王就刻意撇開了晉使邢晨,免其殿前蠱惑,可這種時候,這幫臣子非但不能爲君分憂,反而扯着一個無關的問題大吵大鬧,能不能在逗比些?
韓王的發飆令殿中總算消停下來,一片死寂中,相國箕單嘆了口氣,幽幽道:“是否有幕後黑手,黑手又是哪方,並非此時商討之事。老朽倒要提醒諸位想想,今冬我馬韓子民該如何填飽肚子纔是?”
老相國的提醒將重臣帶回正題,他們雖然自身吃喝不愁,卻也知道轄下百姓正面臨着今冬缺糧的困境。馬韓宜耕,但其農業並不發達,尚無像樣的水利系統,好年景的時候也不過略有餘糧,今年爆發大戰,還被華興府敲詐去了一票,數月下來,存糧已經消耗了七七八八。
更糟的是,半島大戰不光破壞了戰區作物,還佔用了大量青壯勞力,耽誤了農事,令得全國莊稼缺乏管理,自然會出現大面積減產。初步估計,即便半島及時停戰,青壯勞力們順利返鄉完成秋收,馬韓今年的總體收成也將減少三成。
剛安靜下來的殿中,因爲糧食這個話題,再度嗡嗡有聲。一名面顯憔悴的老臣,搶步離席衝韓王拜道:“大王,我雲辛今年定是顆粒無收,還求大王務必救命啊!”此人語帶哽咽,泣不成聲,正是雲辛方國的臣智。
稀裡糊塗的挑起“蟾津江事變”,雲辛臣智在大戰爆發後不久,便藉着進京求援的名義,將自家的臣民丟給西線指揮箕髦,溜回王城保命了。衆人雖然不齒其爲人,卻也知曉雲辛方國地處邊境,是雙方此戰的中心戰場,其主城之下迄今仍盤踞着百濟軍馬,方國早被打爛,更別說金秋的收成了。
然而,理解歸理解,其他方國的代表可不會讓雲辛臣智專美於前,立刻又有人跟着離席,向韓王拜求道:“大王,我尚田方國爲了此戰,早已傾盡國庫,青壯又大量抽離,今年收成大減,今冬必然大飢,還請大王救救我國子民,否則恐將飢斃千里啊!”
愛哭的孩子有糖吃,這一下,殿中諸臣也不再分什麼派別了,紛紛跳將出來,七嘴八舌的向韓王求糧,場面再度亂哄哄一片。其實,馬韓尚屬部落聯盟體質,各方國每年上繳稅賦有限,也就今年春各家爲了跟隨幽州軍合夥南侵樂島多佔些戰利分成,才大方的出了一次人力錢糧,也令馬韓在大戰之初難得雄起一把,可要說他們彈盡糧絕,那就太誇張了。
韓王除了色迷心竅之際,尋常還是智商夠用的,他何嘗不知此節,今日本想從各家方國搜刮一些錢糧來應急,但看這情況是斷無可能了。畢竟,各方國的臣智邑借與貴族頭人皆由當地部落推舉,他想懲罰個別尚還可以,面對衆口一詞卻是毫無辦法,況且,今年半島大戰的損失慘重令他本就不高的威望再度大跌,至少往年這幫臣子是不至在自己面前如此吵鬧無禮的。
按下心中怒氣,韓王等待衆臣表演完畢,這才溫聲道:“諸位難處本王也知曉,然本王這裡同樣困難呀,便是勒緊腰帶,也只能對雲辛賙濟一二。這糧食缺額,也只能由我馬韓向晉人、誠韓求糧了。只是此番數量不小,對方定然不會輕允,甚至大開其口,屆時所費,恐怕只能由各方國自行出資了。還請衆卿撫慰各方國,我馬韓上下一心,共渡難關啊。”
“諾!”各方國本也沒指望從韓王這裡得到糧食,之前的衆臣求糧不過是爲了防止韓王向各方國伸手而已。而今韓王的決定甚爲上道,代表各方國利益的衆臣們達到目的,也就各自歸位偃旗息鼓。卻不知韓王心中冷笑,只要屆時購買錢糧經他韓王過手,還怕他韓王沒法雁過拔毛嗎?
見無異議,韓王將目光轉向箕單道:“還請老相國費心,再度遣使前往樂浪、誠韓,商討購糧一事。”
這時,作爲丘裡方國的代表,一直默默看戲的丘拔盎然而起,拱手稟道:“大王,半島大戰可不止我馬韓一家,想來今冬半島當悉數缺糧,弁韓、百濟亦將向外購糧,不說晉二郡、誠韓售糧價格將上漲多少,恐怕能否提供足額尚且兩說。那華興府有着遠航之力,能夠從大晉本土源源運糧。臣下以爲,我方不妨與之聯絡,商討購糧之事。”
“噗!”韓王一口茶水噴出,臉色漲如豬肝,好險沒背過氣去,須知三月前自家可是剛被華興府給敲走了大筆糧食,如今竟還要任人擡價將糧食買回來,有這麼被打左臉再伸右臉的嗎?
“大王,這都什麼時候了?值此危難之際,我方當先擱置敵對,確保我馬韓周全纔是啊!”見韓王神色,丘拔心中冷笑,做忠心耿耿狀,再度搶言道,“我馬韓爲那幽州王浚針對華興府,可這等光景,怎不見那邢晨承諾長途運糧來援?哼,他們不仁,我等又何必死心與華興府敵對呢?”
幽州運糧過來太遠也太扎眼,海路也不安全,韓王焉不知丘拔這是強詞奪理,想來這廝定是想着乘機插手購糧,從中撈上一票!不過得承認,這個便宜外甥所言確實值得一想,畢竟華興府的海運可以最大限度的節約運糧耗損,價格或將更低,只他韓王的面子要難看了。猶豫之間,韓王見到老相國向他頷首示意,口中輕做了個“可!的口型。
蠻夷素比酸儒務實,糧食顯然比面子重要,於是,韓王不再躊躇,他沉聲道:“那便如此三管齊下,華興府一方就由卿家負責聯絡吧。注意,價格上莫讓他們舒爽!好了,諸位愛卿,我等還是再來談談戰局吧...”
韓王宮議事殿內的商討決定,很快便有宮中下人偷偷傳入了後宮某殿。這裡,正座着高茵兒、高羅和高濟這三位州胡遺族。聽得下人稟報,這三人的臉色十分難看,自是因爲這次馬韓高層會議壓根沒有討論對付華興府的事宜,反而要主動聯繫華興府購糧,他們事先通過部分韓臣將矛頭指向華興府的企圖完全破滅,想要報復華興府乃至復國更是遙遙無期了。
良久的沉默,高茵兒終是幽幽一嘆,黯然道:“形勢如此,指望馬韓相助復國,恐是無望了,至少短期絕無可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等只能潛心等待。”
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小腹,她眼中突然爆發出一股懾人的鬥志,信誓旦旦道:“會有機會的,我遲早將利用馬韓之兵,縱不能滅了那華興府,也要將之攪得天翻地覆!不過,我等也不能空等,更不能全仗他人,我已替二兄與四弟向韓王討了個官爵,求了一塊封地,還望你二人能夠利用父王所餘資財,招兵買馬,勤加操練,儘早爲我等復國備起一撥自己的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