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記酒家,在於老漢的熱情客套下,由少東家於杉引領着新來的高徵與蘇峻上得二樓,又一番介紹見禮不提。文人相見,免不了些許書文交流,也算彼此較量,蘇峻高徵二人倒也無愧於來得最晚,派頭最足,席間很快便少有了他人的聲音。也就做東的於杉還不時調節一下氣氛,有幾名考生甚至自此沒了聲音,想來皆是華興府近兩年速成出的“知識分子”。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於杉眼見席間的以文會友難以同樂,索性切換了一個話題:“諸位,去歲首屆科考,明經科最後一道大題,乃是根據華興府現狀,就對內或對外策略寫出一篇策論。據多方傳言,此題實爲徵詢考生諫言,今年極可能再度入卷。想來諸位也當有所耳聞,卻不知是否已有高見?”
“哦,作棟兄言之有理,據悉此道考題日後將會作爲明經科必考一項。只可惜在下才疏學淺,不擅經史子集,意欲專考明算科,想來作棟兄見識廣博,思維敏捷,既然提出此節,當是已有思慮,不如說來叫我等一同參詳參詳?”一名考生捧哏道,卻是那個老成聲音。
“是啊,是啊。”衆人跟着稱善,舉樽相請。這倒純屬禮謙,並無什麼推諉,更不存在剽竊之憂,畢竟考生圈子就這麼大,觀點發表在這等公開場合,已然算是有了著作權。
於杉也不忸怩,他淡淡笑道:“既如此,在下便獻醜了,只求拋磚引玉。某所諫言者,乃是我華興府理當西據蒲羅中(馬六甲),進而探索天竺航路,從而開拓海外市場,甚至,若是可以,或許還能再行西向,或海或陸,另闢一條絲綢之路。”
一層店角,正與顧敏情濃意濃的紀澤,驀然聽見了絲綢之路一詞,下意識豎起了耳朵。而二層的一干文人士子則悉數抓瞎,丫丫個呸的,這分明是空對空玩偏門嘛!蒲羅中是哪兒,壓根沒聽過;天竺數字在華興府倒是家喻戶曉,據說天竺在很遠的西方,可到底在哪,又要咋去?咋又能夠扯上絲綢之路?
“於兄怎生盡是說些我等不知之地,還請詳細道來,可莫譏嘲在下見識淺薄啊,呵呵。”那名聲音老成的書生繼續捧哏,倒是頗具華興百姓的爽直風範,並無不懂裝懂的毛病。
迎上一雙雙懵懂的目光,於杉不免心中得意,口中卻是謙虛道:“呵呵,張兄說笑了,在下不過憑藉一個地利,蓋因這間酒家緊鄰北門之外的羅口港,不乏船員來此消遣,聽得海上消息不免多些。這蒲羅中位於呂宋西南五千裡,林邑正南,那裡有條海峽可以西向,據說曾有天竺商船浮海抵達過那裡。”
呷一口茶,於杉續道:“至於絲綢之路,本自大晉西出雍涼,過西域蔥嶺,一路向西,經貴霜國(阿富汗)與安西國(波斯),直至大秦。其一度繁榮無需多言,怎奈漢家頹靡,西域已然失控,我華興府一時更是無法用之開拓市場,造福百姓。”
“然《漢書》與《後漢書》皆有記載,天竺國也即身毒國,位於貴霜之南,安西東南。諸位試想之,同樣是西向,我華興府若從呂宋西南浮海蒲羅中,再向西抵達天竺,其後向北亦或繼續向西再折北,能否另闢一條絲綢之路,避開西域和貴霜段,一樣抵達安西亦或大秦?”說到這裡,於杉愈加興奮,“倘若可行,非但開疆擴土,且如今大晉與半島亂局對我華興海貿的負面影響,便可對衝,甚至被遠遠蓋過。”
“海上絲綢之路,某家以往沒說漏嘴吧?雄鷹寨時跟雪兒與紀鐵吹過一回,對了,成立南洋營時也吹過一回,隨後便都要求了保密,至少不可能傳到尋常民間!還有,咱那份《天下山海圖》,當是僅僅畫到馬來半島以東啊。”一層店角,紀某人已然碎碎念,“這可是西晉,其人若屬自身所想,思維不可謂不開拓,且其在背後還可勁說某家好話,堪稱又紅又專嘛,做個鍋貼店鋪少東家倒還真就委屈了。”
“瞧你這副歡喜模樣,不愧是做山大王的,聽牆角都聽得這般帶勁!”紀澤對面,顧敏目光流轉,不無揶揄道。
“嘿,難得聽些書生高談闊論,倒也有趣。這小子叫於杉是吧,算個人才,海上絲綢之路某早有想法,他的諫言卻是正合我意。如今我華興府休養生息,徵瀛之戰不足爲慮,正可少許抽調人力物力,着手再拓天竺航線。”紀澤面上含笑,驀地問道,“敏兒,新婚之後,你是否願意隨我走一趟萬里之外的蒲羅中,權當蜜月之旅?”
顧敏眼前一亮,不假思索道:“好啊,好啊...”
酒家二層,談論繼續。繼於杉的新穎諫言益政益經,受到衆人讚許之後,下一個皮球便被踢至有過爲政經歷的蘇峻。他略一思慮,朗聲道:“於兄所言絲綢之路的確令人耳目一新,只是,這等樞紐航線即便艱難開通,最終必又掌控在官府之手,或者說落於華興商會之手。如此大耗華興百姓之力,富的卻是華興商會,其鉅額收益,百姓又能得利幾何?豈非勞民傷財而難以長期爲繼?”
頓了頓,蘇峻淡淡道:“是以,在下打算諫言,若想真正開拓,華興府便該單純政府職能,縮減華興商會。收納賦稅纔是官府正途,而非涉足產業,與民爭利。”
“哼!與民爭利,好似耳熟能詳誒。”酒家一層,聽牆根的紀澤先是一愕,不禁嗤之以鼻,進而沉下臉來。
他卻也知曉,華興商會在華興府這池小水中怪蟒翻身,難免引發新起商家或者新投大族們的非議,最大詬病少不了所謂的與民爭利,後世紅色中國不是一樣不乏那等唧唧歪歪嘛,發起者是出於公心嗎?只是,這一論點這麼快就已有人提出,還出自蘇峻這麼一個經歷複雜的考生,未免值得玩味。
“呵,聽來頗有道理的樣子,想是家裡做大生意的,這是要從你口袋掏錢呢。”顧敏卻是扮了個鬼臉,不無開解道,“這都正常,世人熙熙,皆爲利來嘛,只是,他們想要從山大王手中搶錢,怕是尋錯對象了呢。”
“毋庸置疑,這涉及工商業利益蛋糕的分配,但真正受到華興商會排擠的可沒一個尋常之民,某絕非與民爭利,而僅是與商爭利罷了。”吁了口氣,紀澤冷聲道,“某可不介意將工商利益從大商人大家族那邊往自家碗裡多扒拉一些,畢竟,由某與華興商會所握的這些利益,大多將被用來造福於民,而非用於私人享受。”
想到歷史上導致漢家二次爲奴的明朝滅亡,紀澤更加堅定自己的信念。崇禎倒是聽從了東林黨那幫清流君子的金玉良言,自我約束,不加徵商稅,不與“民”爭利,結果,國庫光得跑耗子,自身窮得打補丁,沒錢賑災,缺錢養兵,真正底層的“民”也即勞苦大衆則賦稅加重沒得到好,唯一養肥的“民”則是官商勾結、貪得無厭的各路財閥。
最終,大家一起完蛋,而全國百姓苦苦攢下的億萬財富,經過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卻打包留給了滿清強盜,用來開創“我”大清的康乾盛世。其實,某種意義上講,大晉的一個個世家,與明末的財閥大同小異,滿清韃子更與亂華的五胡們別無二致。這樣的傻事,愛誰誰去,他紀某人可不幹!
這邊紀澤心中不爽,那邊於杉倒是替他辯論開了:“若說與民爭利,只怕有些過了,不論利潤大頭在誰手裡,一樣都得僱傭平頭百姓勞作,支付薪俸,相較而言,將利潤交由華興商會其實更好,至少其大多利潤用於官府,也可少些徵稅不是?譬如,此番徵倭過後,官府不就宣佈今年免於農稅,商稅關稅僅徵一半嘛。”
要說同爲商家,於杉這等小型商家委實對華興商會無甚敵意。畢竟,除了事關國計民生的支柱性產業,華興商會強調的是良性競爭,出手素來極有分寸,並未四面插手各種領域,所涉領域也多傾向中高端,更不會刻意打擊同行,給新興商家尤其中小商家留有足夠發展空間,而這些空間也將隨着華興府的擴張愈加廣闊。
“必須承認,府主當前銳意進取,取利於民,也多用之於民,但誰知日後如何,甚至,其子嗣又會如何?”蘇峻卻也不是善與之輩,他不慍不火道,“所謂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靠的非僅君主賢明,而是士大夫各據其地,個有其擁,似華興商會這般下去,府主不光掌控軍政,還將掌控經濟,一切皆在其手,任其生殺予奪,福兮禍兮?士大夫是爲官還是爲奴?是以收納賦稅纔是官府正途,不該涉足產業。”
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是古今所有當官者最爲自發的理想,蘇峻的觀點立馬顯得好有道理,引起席間不少書生的認同。於杉則依舊抵抗道:“這,這,府主早有言明,將逐步提高諮議會級別,用以代民行權,日後自有預防之道。”
蘇峻依舊不慍不火道:“且不說諮議會日後能否依言設至最高一級,縱使設立,些許百姓無錢無地無勢,匯聚一起又有何用?”
畢竟在見識與辯論方面弱於世家子弟,這一下,二層一衆書生即便心中尚有不妥,也已無人再行辯駁蘇峻,的確,紀某人緩步推行的諮議制度畢竟超前,且尚在縣一級階段,難免令人質疑。便是一層店角聽牆根的二人組,也短暫陷入沉默。
看向紀澤的陰晴不定,顧敏好奇的問道:“聽來此人說的不無道理,你又做何解?”
“有些混淆概念,但某種程度上講,其人所言倒也非虛。某的確利用華興商會,在緊握工商發展的主導性,憑之保證華興府工商環境良好健康。”紀澤喟然一嘆,淡淡笑道,“某需要保證,真正勤奮智慧的商家,能在這一平臺上翩翩起舞,次些的也能跟着喝湯,至於那些一心暴利卻不下苦功者,恰似那些慣於官商勾結、蠻橫盤剝的世家大族,那便儘早淘汰,也免佔用我華興資源!”
收起笑容,紀澤面顯殺氣道:“這廝也算狡詐多智,竟敢憑藉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古言,暗指我太過獨裁,繼而又質疑我通過諮議放權於民,哼,這是妄想某家將權力與好處都交給士大夫!哼,士大夫是誰?大晉的下場可是擺在了那裡!其心可誅!”
這時,又聽二層傳來那個名叫高徵的聲音:“子高果然高論,直透本質。相比之下,某之諫言或顯淺薄了。呵呵,高某以爲,華興府理當摒棄女子爲官之惡習,所謂天地乾坤,陰陽兩分,上下有序...”
“啪!”拍桌聲驀然在一層響起,打斷了高徵方興未艾的長篇大論,卻是顧敏這次聽得冒了火。好在她也算大家閨秀,僅是憤然起身,並無後續出格行爲。得,左右也聽得不爽,就此付賬走人吧。於是,隨着紀某人跟着起身,於記酒家底層頓時有三成客人走了人。
“你說那幫什麼才子,吃飽了撐的不是?女子做官就那麼難以接受嗎?他老孃難道就不是女子嗎?”出了店外,顧敏猶自氣咻咻道。
“嘿嘿,女子當官僅是一個穴頭而已,他們也未必非要女官下野,所要的僅是自身獲得名望,繼而更易上位。”紀澤嘴掛冷笑,面泛寒光道,“又是與民爭利,又是女子爲官,這些大晉士人爲了儘早上位,看來沒少動心思,這是想跟哥玩和平演變呢。”
顧敏撇嘴怒道:“都是些居心叵測之輩,我說山大王誒,怎生你的地盤裡,什麼牛鬼蛇神都能前來趕考做官呢?”
“呃,說來還是底蘊不足,步子邁得太大,一舉多了嬋州八郡,年底只怕還要再多瀛州數郡,我這自然得廣招人才,來者不拒啦。”紀澤摸摸鼻子,無奈苦笑道,“看來,窗戶一打開,進來的果然不只是新鮮空氣,還有蒼蠅蚊子,甚至毒蛇呢。”
“你是說他們背後有人指使?”顧敏一愣,旋即急聲道,“既然發現方纔二人有問題,那就應當好生調查,可不能叫他們通過科考,做上官員啊。”
“這可不好辦,即便他們別有居心,也是陽謀,我華興府既然開辦科考,接納各地學子,就不能因言拒人,更不好暗中作祟,那樣反會落入下乘。”紀澤目光一陣閃爍,忽而笑道,“陽謀就用陽謀對付便是,在哥的地盤上,還怕沒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