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育陵年少時不曾真正瞭解過母親孃家的背景, 他只知道母親家世不俗,而那位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父親並不怎麼被孃家看得起,所以在家裡幾乎不會提到關於母親家世的點滴。
韓育陵是直到最近纔有意識地去調查葉家家底, 他覺得自己必須掌握對手的背景才能保護得了自己, 即使他其實非常抗拒去接觸關於這家人的一丁點小事。
薑蓉, 年近九十, 是韓育陵的親外婆, 在韓育陵的回憶裡,她就像一尊邪惡的神像,她說的話總是像神祗, 沒有人反駁,沒有人反抗, 那也難怪, 因爲薑蓉出身政界豪門, 嫁入葉家之前便已活躍政界,是有名的女強人。
葉道萬, 薑蓉的丈夫,韓育陵的親外公,在韓育陵的回憶裡,他像會把人生吞活剝的野獸,而事實上, 韓育陵覺得外公沒把小時候的自己弄死真的是老天保佑。葉道萬是個軍人, 退役後才接手家族企業, 韓育陵看過從前的一些財經報導, 都說葉氏企業能長年不衰, 靠的都是薑蓉的本事。
葉道萬在韓育陵二十歲那年去世,那之後葉氏企業就由薑蓉坐鎮, 直到韓育陵的母親葉雅,以及兩位舅舅葉維利和葉維生相繼死去,薑蓉才卸下總裁之位,後來曾被綁架勒索,也數度病危入院,葉氏企業因而瀕臨破產,卻在葉宇傑接棒領導後的數年內起死回生,最近幾年一直是國內十大企業的前三名。
然而,儘管葉宇傑青年才俊的形象塑造得很成功,財經界均猜測葉氏企業的商業策略都是薑蓉在背後主導,韓育陵覺得這猜測的可信度很高,因爲葉宇傑就是個典型的富二代,無才無學,不曾從低處爬起,他如何管得住底下賣命工作的人? Www⊕Tтkд n⊕¢o
韓育陵不怕葉宇傑,不怕葉崇傑,若再遇到葉承毓,他會讓自己扳回一局,但……薑蓉和這三人不在同一等級。
韓育陵進入餐廳後,被侍應生帶到餐廳最深處的一張長桌,葉宇傑坐在中間的主位,他右手邊的位子坐着的女人一頭銀白短髮,臉型瘦削,面額滿布皺紋,略施脂粉,身着素色長裙,沒有佩戴顯眼首飾,乍看就像隨處可見的一般年長女士,可當韓育陵被領到了她對面的空位,她眼眉一擡,那眼神之銳利,還有微揚脣角的那末不屑,實實在在證實她就是憑實力讓家族企業財雄勢大的傳奇女強人,薑蓉。
侍應生拉開椅子,韓育陵卻如石雕一動不動,他直勾勾看着薑蓉,他強迫着自己不能主動迴避對視。
薑蓉開口,語句優雅而緩慢:“遠道而來,辛苦了,坐下吧。”說完,她就拿起手邊盛着深紅色液體的水晶杯子,垂下眼,專注地品嚐杯中物。
韓育陵吞口水,動作僵硬地入座,他面前既沒餐具,也沒菜單,他不知道可以做些什麼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以便緩解內心的緊張。
葉宇傑乾咳一聲,音調略高地說:“這裡的招牌菜是香煎阿拉斯加比目魚,牛排也是很好,用的是草飼的安格斯牛,風味獨特,不需太多調味就……”
韓育陵聽不下這麼刺耳的嗓音,他擡手打斷,向等候在一旁的侍應生說:“Whisky on the rocks.”
侍應生躬身答應,轉身走開,朝吧檯方向去。
“呵。”薑蓉輕笑,韓育陵突又繃緊剛剛纔稍微放鬆的情緒。
薑蓉移開酒杯,“孩子,空腹喝烈酒可不好,先來份前菜吧,這裡的烤生蠔很不錯。”
韓育陵咬脣,讓自己鎮定心神,然後搖搖頭,手伸進褲袋掏了下,拿出何幸恬給他買的牛肉乾,撕開包裝,混不搭理桌上的兩位主人,自顧自地咬嚼手中零食。
“哈哈哈!”葉宇傑大笑,“你不是吧?我不會讓你自己付賬,想吃什麼儘管叫!”
“我就要吃這個。”韓育陵斜睨着葉宇傑,嘴裡銜着塊肉乾,侍應生端來了他要的酒,他把肉乾吞下,拿起酒杯一口飲盡。
韓育陵掏出皮夾,拿出一紙大鈔,壓在空杯子底下,站起身就走。
“攔着他!”
聽聞葉宇傑一聲令,韓育陵身前便出現三個身形高大的侍應生,雙手交握在身前,兩腳與肩齊寬地張開,面無表情,標準的保鏢姿態。
韓育陵心一橫,決定先發制人,他再轉回身走向餐桌,但葉宇傑依然不是他關注的對象,他瞪着薑蓉,瞬間,他腦中浮現自己歇斯底里質問母親的那段回憶,母親在那不久之後便上吊自殺。
“可不可以放過我?”韓育陵問出自己心底的請求。
“憑什麼?”薑蓉語氣冷漠,看向韓育陵的視線猶如弦上的箭。
“我不欠你們。”韓育陵忍住沒控訴是葉家欠了他一個正常的人生。
薑蓉笑着搖頭,像在對待無理無知的孩童。
“宇傑手上有你簽署的合約,你,有義務配合他的要求,塑造一個符合你所代言的產品的形象。”
薑蓉說完,輕輕彈了下手指,站得最靠近韓育陵的一位侍應生突地拿出一部微型攝像機,鏡頭正對着韓育陵,攝像機亮着的紅色小燈顯示爲正在錄影。
“操!”韓育陵破口大罵,拿起自己喝光的空酒杯大力往葉宇傑身後的牆上摔,葉宇傑狼狽地避開飛散的玻璃碎片。
“儘管公開!儘管解約!我這趟過來就是抱着和你們一家人一刀兩斷的決心!”彷彿把恐懼吼了出去,韓育陵感覺心中微弱的勇氣正在膨脹。
“葉崇傑、葉宇傑、葉承毓,一而再想方設法羞辱我,是爲了什麼?”韓育陵攤開手臂,“在你們眼裡,我連蟲子都不如,可不可以不要再浪費時間在我身上?”
薑蓉沉默,韓育陵瞄向葉宇傑,葉宇傑竟避開他的視線,果然是個沒用的傀儡。
“我是個將死的人。”薑蓉開口,“怎麼可能浪費自己的時間?”
韓育陵張嘴,但還是收住了狠話,他沒辦法對一個老人說‘去死’,因爲那會很容易在短期內成真,他可不想揹負把人咒死的罪責。
薑蓉又抿了一口紅酒,韓育陵想趁機走,但那些彪形大漢仍然擋在身後。
“有研究顯示,古典音樂有助開發潛在於人大腦裡的潛力,智商高的天才,大多數都懂得音樂,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實在不瞭解你爲什麼沒明白我找你來的原因。”
韓育陵扶額,不耐煩地回道:“對不起,我很笨,我大腦已經被你們打傻了,請不要勉強我費力提醒你這件事。”
原以爲這會激怒薑蓉,沒想到薑蓉竟面露喜色,韓育陵有點懷疑自己誤闖異世界,在面對着和自己不一樣的物種。
“你懾人的魅力,過人的才華,大膽的行爲,聰慧的言辭……”薑蓉停頓下來,韓育陵覺得毛骨悚然,這老巫婆爲什麼要誇讚自己?是要中風了嗎?
“你流着精英的血,你是我們家寶貴的後代,這就是我來見你的理由。”薑蓉扶着椅子把手起身,葉宇傑快步到她身後扶着她,不過很顯然只是個表面動作,薑蓉站得腰桿直挺,毫無老態。
“你錯了。”韓育陵毫不猶豫地回:“我會成爲現在的我,和生育我的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對,我錯了。”薑蓉點點頭,她高傲的姿態和她所說的話一點都不搭配。
“當年把你趕走是個錯誤的決定,我要在我有生之年糾正所有的過錯,育陵,你是我的孫子,是我最寶貝的女兒所生的孩子,我要把你接回家。”
韓育陵當即愣了下,他當然不可能被感動,而是覺得很不可思議,惡人果然有最厚的臉皮,可以不知羞恥地說着漏洞百出的謊言。
“她有兩個孩子。”韓育陵冷冷地說,“你找我,是因爲我比較有用。”
“哈哈。”薑蓉皮笑肉不笑,“你既然知道自己有用,怎麼還會認爲我願意把你放過?”
冷。
韓育陵感覺自己像被推入冷凍庫的牲畜,被明晃晃的刀子圍繞在身側,宣佈他即將被端上砧板的命運。
“有件事,我只是猜測,但沒有確實求證,育陵,你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對吧?”薑蓉繞過桌椅,一步步靠近韓育陵,一邊繼續說:“如果不知道,我可以現在告訴你,唉,不知道父親是誰,那該有多可憐。”
韓育陵陡地靈光一現,他瞬間搞懂一切,自己爲什麼是在這個時間點被纏上?一點都不難解,完全很合乎情理,是因爲駱禾羽,那個……他媽的,也是個出生非常好的王八蛋,更他媽的是還是個獨生子,最近繼承了一個很有權威的醫療集團,誰家若是吞下這個集團,還能不千秋萬代?
明白了來龍去脈,韓育陵登時察覺自己的處境很危險,他一直以爲這是家務事,有什麼仇怨,攤開來講明,若真恨得想要用命償還,那就同歸於盡,可事實比預想的來得殘酷,薑蓉要的是財富,她會爲此不擇手段,她會連韓育陵想去死的權利都剝奪。
“育陵。”薑蓉來到韓育陵跟前,她擡起手,輕輕碰觸韓育陵臉頰。
“回到我們家裡來,你會得到比現在更優越的生活,相信我,這世上,沒有錢得不到的滿足。”
“我現在想走。”韓育陵後退一步,“可以吧?”他很慢、 很慢地轉過身。
“明天。”薑蓉在身後說着,“歡迎你來你以後也會有份的企業大樓參觀,宇傑會好好招待你,我就不方便去耽誤你們談公事了。”
打扮成侍應生的保鏢大漢一齊往旁讓開,韓育陵立刻大步往門外走。
“宇傑,派司機送他吧,免得他又路遭劫匪,奪了錢財事小,只事後他還要費神找人抓了劫匪,自己動刑……”
韓育陵越走越快,把薑蓉的話越拋越遠,他很後悔,那些自己做過的虧心事,反過來成了被抓在他人手中的把柄。
進入電梯後,再怎麼努力也沒法冷靜下來,韓育陵無力地蹲下,緊握着顫抖不止的雙手,像個祈禱的動作,但是他沒有信仰的神明。
求人嗎?有誰可以求?當然有的,韓封、路卡、蘆紹宗、夏穆……哪一個都是神通廣大、了不起的人物,只要懇求,他們就算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不可以……不可以……”韓育陵制止自己想要尋找乾爹保護的懦弱想法,他扶着電梯牆站起身,把摘掉的鈕釦全數扣上,用手指梳理自己的頭髮。
乾爹們常常用各種不一樣的形式在說,能有如今的生活,都是因爲有了一個寶貝乾兒子。
所以,乾爹們現在的生活,就是自己活着的意義。犧牲乾爹,自己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該有所犧牲的是那些不負責任的惡人,姓葉的、姓駱的,這些混蛋,就該你們狗咬狗!
韓育陵努力深呼吸,調整好因情緒激動而加速的心跳,他經過酒店大堂,沒理會追上來的小炯,他拿出手機聯絡上此時應該和田悅萌在一起的何幸恬。
“我剛纔試穿店裡送來的西裝,你拍了我的照片,那造成了我的困擾,我覺得你不應該再靠近我身邊,我終止你的工作,請你馬上離開,別再讓我看到你。”
沒等何幸恬回覆,韓育陵就掛了電話。一旁的小炯能聽到他所說的話。
“老師,你錯怪何小姐啦,那照片是我發在你的公開帳號,可是那有問題嗎?”小炯小聲地說。
“我知道,是沒問題,有問題的不是我們。”韓育陵隨機登上一臺計程車,小炯急急跟隨上車。
“出事了嗎?老師你外套呢?”小炯焦急追問。
“之後就由你照顧那女人,搬到她房間去。”
“那不太好吧?我也得照顧你呀老師!”
韓育陵猛地甩手,把肩貼着他肩的小炯推開,不客氣地說:“我不需要你,我就想一個人靜一靜,一個人打.手.槍,你能滾多遠就多遠!”
把助理罵得不敢說話後,韓育陵就專注地看窗外,他頭痛欲裂,胃也跟着絞痛。
韓育陵強忍不適,心想着,怎麼都好,抗不住死了也罷,反正這場仗只有自己在打,自己倒下了就game over,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