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如春的冬日, 學校放了寒假。孩子們都回家了,老師們也回家了,校園裡空蕩蕩的。
繁生站在操場裡, 看着地上隨風翻轉的白色的作業本。起風了, 我也該回家看看了。
離家已經一年有餘, 再不回去看看就快要記不得老家的路了。
大年二十一的那天, 她踏上了回家的火車。車上擠滿了歸鄉的人兒, 每個人手中都拿着好幾個大包袱。
繁生看着他們,感覺到了春節的氣息,嗅到了家的味道。
她本是不想回家的, 在哪裡都是一個人,哪裡都是家, 哪裡又都不是家。可是想到如果自己不回去, 大門上說不定連個大紅的春聯都沒有。
再說了, 爸媽的骨灰盒還擺放在客廳裡,再怎麼說也還是要回去看看的。過年了, 他們也寂寞。
輾轉到了上海後,她下車換了汽車。歸途很不順利,車票挺難購買的。好在她沒有多少行李,就知道箱子外加一個包包。
汽車站也是人山人海的,以前離家近, 回去很方便, 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這一次從那麼遠的男方回到老家, 不得不說是一次奇妙的旅程。
等好不容易坐上車回到家中的時候, 已經是晚上五點多了。
大門緊鎖, 還是一年前她離開時候的樣子。隔壁家的狗聽到有動靜一直汪汪地叫個不停,聒噪。
繁生有點慶幸是天黑了纔到, 要是還能看得見人影,隔壁的阿姨又要問有沒有對象啊,要不要阿姨給你物色一個啊。
在學校的時候,經常有好事的老師們撮合着要給她介紹對象,都被一一婉拒。
天氣還是挺冷的,空調有一些時日沒用,都快要罷工了。
繁生坐在客廳裡,抱着爸媽的畫像,自言自語。
“爸媽,我回來了,你們的女兒繁生回來了。”
“爸媽,要過年了,今年我掙了錢,咱們一家三口可以過一個好年了。”
“爸,你不是最喜歡吃豬肉餃子的,明兒我去商場給你買一大塊豬肉,回來和我媽一起包餃子給你吃。”
“媽,你不是喜歡買街上老李家的年貨的,明天我去買,想要什麼咱都買。”
……
快過年了,再過幾天公司也要放假了。郭嘉坐在辦公室中,不知道春節那幾天如何度過。
員工們都在討論春節的安排,有回老家的,有相親的,有刷劇的,有外出旅遊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迫切想做的事情,偏偏郭嘉沒有。
他透過玻璃窗看着激情四射的大家,突然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衰老了。
“郭總,這份合同請您簽字。”歐陽繁敲了敲門,走了進來,將手中的那份合同攤在郭嘉面前。
“歐陽,你放假準備幹什麼?”郭嘉突然挺好奇。
“不知道呢,還沒想好,應該是回老家吧。”
這是歐陽繁畢業後的第一個新年,她要用自己掙的錢給爸媽買點禮物,然後一家人開開心心地過個好年。
她是這樣計劃的。
“挺好的。”郭嘉將簽了字的文件遞給她,笑着說。
“那郭總呢?郭總準備做什麼?”歐陽繁鼓起勇氣問道。
自從畢業了轉爲正式員工後,郭總還沒怎麼仔細見過她。爲了適應自己白領的身份,她買了新衣服,化了淡妝。
“不知道,還沒想到,或許睡覺吧。”郭嘉聳聳肩,笑着說。
其實他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比如去周莊看看繁生有沒有回來,比如去小樽將繁生走過的路線走一遍,比如去學校看看那個女生宿舍……
太多想做的事情了,可惜沒人陪他一起去,一個人好孤單。
歐陽繁微微一笑,走了出去。她發現郭總勉強笑着的那張臉提起過年這件事竟然很傷感。
不知是爲剛剛去世不久的奶奶還是那位一年多未見的簡繁生。
說實話,她非常想看看那人是什麼樣的美貌,什麼樣的性格。
就連秦磊也要回老家了,這個人明明在上海生活了那麼多年,竟然還說自己的老家是一個美麗的江南水鄉。
也不知道他的江南水鄉會不會承認他這個多年未回的遊子,對家鄉還沒有半點貢獻呢。
不管郭嘉怎麼想,還沒放假,秦磊已經提前休了年假,帶着爸媽趕回了周莊。
還是小時候的街道,小時候的路口,秦磊回到家後,立刻跑到鎮上閒逛。
中學那邊的街道又斑駁了不少,他站在大門外,看着眼前的物是人非。
綠燈亮了,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鎮居民一個接一個地過馬路。
秦磊就暼了一眼,突然發現那人羣中有個很熟悉的身影。
厚重的羽絨服,紅色呢絨線帽,白色的線手套,手中拎着好幾個大袋子,裡面裝着豐盛的年貨。
是繁生,肯定是繁生。秦磊追了上去。
回來之前,他也曾想過會不會與她就這樣在街頭偶遇,雖然沒抱多大希望,可他還是回來了。
這麼快,沒想到這麼快。老天爺肯定是感受到了他這一年多來的日思夜想。
“繁生。”秦磊追上去,喊了一聲。
前面那女孩停了下來,猶豫着轉過身。
“好久不見,秦磊。”
“好久不見,繁生。”
“你今年怎麼回老家了?”
“這一年多你去了哪裡?”
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秦磊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兩人一前一後地往前走。
旁邊沒有咖啡屋,大冬天的站在外面有點頭腦不正常。
“郭總一直在找你。”秦磊終於還是開了口。
自回來的那天起,繁生就在盼望着,盼望着能遇到一兩個還認識郭嘉的朋友。一年多了,她沒有任何消息。
“那又有什麼關係?見過我這件事就不要告訴旁人了。”
說話間,二人已經走到了繁生家樓下。郭嘉記不清了,不知道她家如今在何處。
誰知道就在學校前面的紡織廠小區,聽說這裡馬上就要拆遷了。
繁生說完,接過秦磊手中的東西,往裡面走去。
“繁生,郭老太太已經走了,現在沒人可以阻止你和郭總在一起了。”秦磊在身後說着。
“不重要了,過去那一年,我已經不記得他長什麼樣了,一切都過去了。”
“秦磊,新年快樂!”她眨了眨眼,笑着轉身,往家走去。
公司的人陸續離開了,到最後只有郭嘉的辦公室亮着。
歐陽繁也要離開了,再過兩天就是春節了,回家的車票已經買好了。耽誤不得。
“郭總,您怎麼還沒回家?”她走進辦公室,問道。
“馬上就回去了,你先走吧,辛苦了。新年快樂!”郭嘉笑笑。
“我明天早上的火車呢,郭總要不請我吃今年最後一頓飯吧。”歐陽繁看得出來,眼前這個男人有很多愁苦。
“這樣啊,也行。”郭嘉說着手已經開始收拾桌子上的文件了。
對於一個辛辛苦苦工作了一年的員工,這麼小的一個願望,當然要滿足了。
歐陽繁沒想到老總竟然如此愉悅地答應了,立刻收拾包包,準備出發。
二人驅車來到之前公司聚餐經常去的那家韓國料理店,烤肉的香味撲鼻而來。
那誰,最喜歡吃烤肉了。
郭嘉以前沒喝過燒酒,不清楚自己的量。歐陽繁但是挺能喝的,一杯接一杯。還笑着說自己上學的時候,經常和室友一起就着烤肉喝燒酒。
都沒醉過,郭嘉於是以爲自己也不會醉,說什麼流量也比一個剛出校門的女孩子強很多吧。
結果,一瓶酒下肚,人家小女孩還好好的,他自己竟有點醉醺醺了。
“你說她去了小樽,確定?”他說着胡話,把歐陽繁問得雲裡霧裡。
誰去了小樽,最近身邊沒人去啊。
“你帶我去好不好,繁生,帶我一起去好不好?”郭嘉耍脾氣了,拉着歐陽繁的胳膊撒嬌。
小樽,該不會是那位姐姐吧?難道她就是簡繁生?想想確實有可能,秦磊說郭總也有一本書,寫了:嘉嘉寶貝,快快長大。
這是什麼樣的緣分啊,兩個毫不相識的女人,因爲一趟航班相遇。本以爲萍水相逢,誰知道竟走進了對方的生命裡。
“你帶我去好不好?我也想去,真的想去。”
“繁生,你怎麼如此狠心,丟下我一年多不聞不問,你就那麼缺錢嗎?缺錢我可以給你啊,又爲什麼要離開我啊。”
歐陽繁看見郭總的眼角有淚水涌出,那一刻,她意識到了簡繁生在他心底的位置。
是她永遠不可企及的高度。
夜已深了,屋外又是一片冰冷。
歐陽繁看着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的郭嘉,突然沒了主意。
不知道他住哪裡?
“秦總,新年快樂!”她想了想,掏出來手機,給秦磊打了電話。
那人正沉浸在傷心之事中,見識她的電話,立刻換了心情。
“給我打電話不會就是爲了說這個吧。”秦磊意識到她有點吞吞吐吐,難以啓齒。
“當然不是,那誰郭總喝醉了,但是我又不知道他家在哪裡,只好問您老人家了。”歐陽繁笑着說,雖然有點尷尬。
“額,這人不是從來不喝醉的,這次是怎麼回事。”秦磊開始在腦海中搜索郭嘉喝醉的場景,的確只有一次,就是繁生離開那一天。
秦磊也來不及多想,便將郭嘉地址告訴了她。歐陽繁請服務生幫忙將他扶上車,勉勉強強地開着車找路。
這是她第一次開車,距離拿到駕照已經三年多了。
她可以說是顫抖着將車開到海棠公寓的,一路上後座位上的郭嘉都在絮絮叨叨的,反覆念着那個名字。
歐陽繁開始討厭自己的名字了,上學的時候同學們還說她的名字好聽呢。
也不知道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她纔將醉的一塌糊塗的郭嘉扶進電梯。
一樓的保安看着她,滿臉疑惑,這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啊,什麼時候又換了一個?!
1102,很大。
推開門的那一瞬間,歐陽繁就後悔了。屋內都是那個女人的照片,還有一個房間門緊鎖,門上貼着一張紙,紙上寫着四個字:繁生專屬。
照片中的那個女人果然還是飛機上的那位,沒想到這世間竟還有這樣的巧遇。
她曾經期盼,她不要是她。
我就任性這一回吧,想到明天早上的火車,她決定不回去了。在這裡也好去小樽也罷,只要能和郭總在一起。
將郭總扶進房間安頓好後,她坐在沙發上,看着放在桌上的那本書。
又是簡·奧斯汀的。
他們爲什麼這般喜歡那個有點神經質的女作家,她也看不懂故事中的那些情與愛。
她逼着自己一頁頁地翻下去,可是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記住,就連名字都沒記住。
理科生果然是不懂文科生的柔情,她還記得飛機上那女孩說自己學的是歷史。
當時她還很羨慕歐陽繁的專業,現如今她才知道是爲何。
看着看着,她躺在沙發上睡着了,一覺到天亮,錯過了回家的那趟車。
郭嘉腦袋暈沉沉的,走出房門,一眼就看見了躺在沙發上的歐陽繁。
他一拍腦門,想起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都怪自己,非要拉着人家喝酒幹嘛。
歐陽繁聽到有動靜,睜開眼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郭總,穿着睡衣。
見貫了西裝革履的他,沒想到穿着睡衣也是那樣的帥氣。
“郭總,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怕引起誤會,她立刻解釋。
“沒事,我沒喝醉,都清楚呢。你不是要坐早上的車回老家的,看看時間還來不來得及,我送你去車站。”郭嘉走到餐桌旁,開始準備早飯。
“啊,完了完了,已經過了。”歐陽繁看了一眼手機。
“還有其他的車次嗎?有飛機沒?”郭嘉問道。
“沒了,一天就這一趟,這還是我搶了很久才搶到的。”歐陽繁着急得哭了起來。
這,太像繁生了。
她一着急也是喜歡哭,郭嘉沒忍住心痛了。
“郭總,沒票了,沒票了,怎麼辦?我回不去了。”歐陽繁看着他問。
這狀態像極了男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