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治五年五月十二日卯時,廣陵城外周軍主力師大營帥帳——
暮春時節的卯時,天色已然大亮,周軍中的士卒們早已起來繼續勞作,忙碌於打造井闌、衝車等衆多大型攻城器械,以應付即將到來的廣陵之戰,而在軍中帥帳內,身爲一軍主帥的謝安也已起身,面色古怪地向帳下心腹大刺客漠飛詢問着一些事。
“哦?你是說,枯羊主動與你聯繫,是麼漠飛?”
從旁,八賢王李賢端着茶盞瞥了一眼謝安,他很明顯地看出了謝安臉上的古怪表情,但卻並非說破,一副雍容華貴姿態地品着杯中的茶水。瞧他那看似頗爲享受的神態,恐怕沒有幾個人能猜到他手中的僅僅只是一杯普通的白水罷了。
“是的,大人!”抱了抱拳,漠飛簡單明瞭地說道。
“這可真是……意外!”還不待謝安有所表示,李賢搖搖頭髮出一句感慨,旋即轉頭對謝安身旁的苟貢微笑問道,“苟少卿,你的私藏中當真就沒什麼香茶了麼?”
“這個……”苟貢歉意地望着李賢,攤了攤手。
“這可真是……可惜!”頗爲遺憾地嘆了口氣,李賢將手中的茶盞放置在一旁的桌案上,旋即轉頭望向謝安,似笑非笑地問道,“謝尚書怎麼說?”
“殿下不是已經替本府說了麼?”謝安聞言沒好氣地瞥了一眼李賢。
不得不說,枯羊主動與漠飛聯絡一事,非但李賢感到意外,就連謝安亦不禁詫異。儘管謝安早已預料到枯羊在失去魏虎後必定無法在太平軍內久呆,但是即便如此,漠飛帶回來的消息亦有些叫他難以抉擇。
“裡應外合……麼?”從座位上站起身來,謝安負揹着雙手在帳內來回踱步,搖頭苦笑道,“滿滿的莫名即視感吶……”
帳內衆人聞言疑惑地望向謝安,多半是琢磨不透謝安所說的這個詞的含義。
見此。謝安搖了搖頭,正色說道,“不,沒什麼。——諸位覺得,這件事可信麼?漠飛,你先說!”
漠飛聞言愣了愣,旋即低頭說道,“卑職不知!——諸事,一切聽從大人論斷!”
正如漠飛的性格,他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簡單明瞭。畢竟他乃執行者、暗殺者。至於什麼計謀、策略。向來就不是他所熱衷的。
“你啊……”謝安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要知道他詢問漠飛的本意,本來是想讓漠飛結合他所看到的情報作以判斷,但遺憾的是。漠飛是純粹的執行者,他不善於謀劃、也不喜歡這種勞心勞神的事。於是乎,謝安只好將原先的問題詢問地更加仔細。
“唔……以你的性子,按理也不至於枯羊說什麼就信什麼吧?——可曾盯梢?”
漠飛點點頭,低聲說道,“與小舅爺告別後,卑職悄悄跟了他一路,一直跟到小舅爺入住的宅子,不過。並未發現有絲毫的異相。”
“不曾被察覺到吧?”謝安緊聲問道。要知道雖說漠飛乃天下屈指可數的潛行追蹤的好手,但這並不表示他能夠在任何人眼皮底下來來去去,但凡是直覺過人的武將,都能察覺到漠飛的存在,比如說廖立。
用廖立的話說。就算漠飛悄然無聲潛伏在黑夜裡,就算可以遮蓋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與肅殺之氣,也無法屏蔽他身上那種彷彿致命野獸般的壓迫力,那種會叫人不禁毛骨悚然的莫名恐懼。而這種匪夷所思的壓迫力,使得漠飛在廖立的感官中猶如黑夜的巨大篝火那樣顯眼。
當然了,廖立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是因爲他擁有着超常的野性直覺,比之樑丘皓、樑丘舞、陣雷那些天下的大豪傑亦不遜幾分的直覺,並不表示周軍內的其餘將領們能夠辦到,哪怕是費國與馬聃。
“小舅爺眼下應該還不具備廖將軍那般的才能!”搖了搖頭,漠飛平靜說道。儘管昨夜他因爲大意險些被枯羊反偷襲得手,但那隻不過是他的大意而已,只不過是他漠飛錯將枯羊當成了尋常的廣陵刺客罷了。不像在廖立面前,至少稍稍露出幾分氣息,哪怕是呼吸沉重些,都會被廖立在一瞬間捕捉到藏身的位置。
若用一句話來表示,那就是兩者間的等級不同。破而後立的廖立,絕對是樑丘舞之下直覺感官最強烈的武將,凌駕於費國之上,酷似半年前讓周軍幾度感覺束手無策的秦王李慎麾下白水軍總大將陣雷。
“你確定?”謝安正色問道。
“是,大人!”漠飛點頭應道。
見此,謝安滿意地點了點頭,要知道漠飛可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刺客,既然他說得這般篤定,謝安自然也沒有必要懷疑,畢竟漠飛的忠誠謝安還是相當肯定的。
“怎麼說?”謝安將頭轉向八賢王李賢與其幕僚季竑。
李賢依舊端着他那盞茶品着,聞言與謝安對視了一眼,看得出來,他並不是很相信枯羊的主動投誠,更別說枯羊還提議裡應外合奪下廣陵。
尋常城池也就罷了,要知道廣陵城那可是城牆高達六七丈的重城,萬一此事有詐,作爲先鋒的周軍士卒一旦貿然闖入城內,那可是絕對再也難以逃出來的。
這招請君入甕之計,向來就是給守城一城爲了有效殲滅城外攻城勢力而設,就連謝安也屢次施展,在不出差錯的情況下,效果地好的無以倫比。
究竟是好意還是歹意?
究竟是真心歸降還是詐降誘敵之計?
帳內衆人低頭思索着。
“六成吧,小王以爲……”思忖了半響,李賢終於回答了謝安之前的問話,不過看他神色,卻感覺他依舊有些猶豫不決。
而話音剛落,他對坐的席位中傳來一聲冷言冷語。
“八成!——本軍師以爲!”天上姬劉晴斜眼觀瞧着李賢,一副憤憤不平的神色,不過在謝安、苟貢、季竑等人看來,卻頗似賭氣的孩童。
“八成……麼?劉軍師何以這般肯定?”李賢輕笑着望向劉晴,他自然瞧見了劉晴眼神中那份針對他的不滿,但是他的表情卻依舊平和而溫柔。絲毫不爲劉晴眼中的敵意所動。
“無他!——出自本軍師的直覺罷了!”瞥了一眼李賢,劉晴帶着濃濃嘲諷意味說道,“智者的直覺……跟賢王殿下當初覺得本軍師有可能會再度倒向太平軍的直覺可是截然不同的!”
“……”李賢聞言哭笑不得,連連搖頭,愣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也難怪,畢竟當初在歷陽橫江水域時,確實是李賢懷疑劉晴有可能再次倒向太平軍,因而執意不帶上劉晴先一步前來這廣陵,而如今,劉晴依然是好端端地坐在周軍主帥帳內參與着對付太平軍的軍事會議。這件事就算不提。李賢亦感覺面上無光、尷尬不已。又何況是劉晴三番兩次地提及故意戳他肺管子。
好在李賢性格溫文爾雅。倒也不在意劉晴故意爲之的奚落與嘲諷,然而很是誠懇地道歉道,“好好好,前番確實是小王量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劉軍師大人有大量,就原諒小王如何?”
李賢說得確實是誠懇,只可惜劉晴絲毫不買賬,冷哼一聲便撇開了頭,弄得李賢很是尷尬,只得用求助的目光望向謝安。
見此,謝安微微搖了搖頭,沒好氣說道。“還得理不饒人了?——怎麼對坑人……不,賢王殿下說話的?適可而止啊,小晴。”
起初李賢在又聽到那個哭笑不得的綽號時搖頭不已,旋即,當他注意到謝安對劉晴的稱呼的改變時。他愣了愣,頗有些驚愕地望向劉晴。
可能是注意到了八賢王李賢的目光,劉晴的一張俏臉頓時變得通通紅。
她當然有注意到謝安對她的稱呼的改變,從起初涇渭分明的劉晴、劉軍師變成了如今聽起來就頗爲親近的小晴。倒不是說謝安對她有什麼企圖,這只是謝安爲了向劉晴感激她曾替他擋了詐降的太平軍將領徐樂一刀而已。
儘管當時有漠飛在,謝安不覺得徐樂能夠傷到他,但即便如此,劉晴捨命保護他的舉動也讓他感到極爲感動,哪怕劉晴想救下他的心意中亦摻雜着某些小心思。
不過話說回來,當謝安第一次用小晴來稱呼劉晴時,劉晴着實是吃了一驚,心口處砰砰直跳,還以爲謝安突然間對她產生了什麼不可告人的慾望。直到她轉念一想,這才明白那僅僅只是謝安針對她救他而做出的親近舉動罷了。
而匪夷所思,當想明白了這件事後,劉晴雖說心安了許多,但隱隱地竟亦有些失落。
[莫非是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了這個混賬傢伙?]
劉晴心中堅決不承認這一點,哪怕她熱衷於謝安時而鼓搗出來的新奇事物,哪怕她頗爲迷戀與謝安在一起時那種彷彿親情般的溫馨感覺。
但是不可否認,最近劉晴一瞧見謝安的目光,哪怕只是最最尋常的目光,亦會不直覺地臉紅。
[真是強悍吶,謝大人……某種意義上……]
帳內但凡是注意到劉晴面紅耳赤模樣的人,心中不禁躍起一個莫名的想法。
也難怪,畢竟從樑丘舞到長孫湘雨,從金鈴兒到秦可兒,再到如今的劉晴,這些位絲毫不比男子遜色、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紅顏英豪,彷彿上天早有安排般,紛紛聚攏在謝安身旁,非常地,不可思議。
“命耶?運耶?”早已成爲大周朝廷吏部尚書的季竑搖搖頭玩笑般地說了句,話雖聽着玄玄,可也不難推斷,他這是在揶揄謝安的強運罷了。
眼瞅着帳內衆人臉上那詭兮兮的笑容,謝安倍感無語,揮揮手當即岔開話題道,“行了行了,莫要再打岔了,眼下當務之急,是要驗證清楚枯羊是否是真心實意投誠於朝廷!——漠飛,你想辦法再去趟廣陵,儘量監視枯羊一舉一動……有任何風吹草動,即刻來報!”
“是!”
不得不說,即便是謝安,亦不敢在這種事上疏忽,畢竟身爲主帥的他一旦做出了錯誤的抉擇,無疑將會葬送數以萬計的周軍士卒性命。
或許有人會覺得,既然謝安等人這般猜忌枯羊。那就直接將枯羊的話忽略不就得了?但是事實上,抓住每一個可給己方帶來勝算的機會,那纔是身爲主帥的職責。
不過話說回來,這次謝安對枯羊的懷疑確實是沒有必要,畢竟後者這次確實是真心實意地想歸降周軍,或者說,結束這場戰事。
——與此同時——
就在謝安、李賢等一干人針對枯羊是否真心實意投誠於大周朝廷而做以議論、推斷時,在廣陵城內枯羊的居所密室中,枯羊亦與王建、徐常這兩位心腹愛將商議着。
“……情況就是這樣,我昨夜已與東嶺衆的漠飛順利接觸。將我欲投靠我姐夫的意思告訴了他。託他轉告於我姐夫……而眼下的問題是。我等如何想想辦法,到時候放周軍入城!”
凝視着兩員心腹愛將,枯羊壓低聲音說道。
“放周軍入城……”王建與徐常對視一眼,一縷憂愁攀上了他們的眉宇。
要知道。廣陵城雖說有諸多大小城門,數量甚至有七八個之多,但是這其中卻沒有一個歸牛渚軍、或者說天樞軍守衛。換句話說,就算枯羊此刻就呆在廣陵城內,但是要私下放周軍入城,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畢竟伍衡可不比魏虎,守衛城門的雖說不是像衛莊、趙涉、杜芳、張洪這樣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將,但亦並非尋常之輩,要知道廣陵城內所屯紮的軍隊。那可是太平軍的主力師,就算守衛城門的太平軍將領擁有着比擬魏虎的武藝,枯羊亦不會感到多少詫異。
“不如就故技重施?”望了一眼皺眉沉思的枯羊,王建壓低聲音說道,“前些日子在金陵。我與徐常還有張奉亦是驟然發難,帶兵搶奪金陵西城門,魏虎大帥麾下的金陵天權軍倉促應戰,難擋我軍攻勢,頃刻之間便被我等奪了城門……這次可以再試一回!”
“不可!”枯羊聞言搖頭說道,“廣陵城內乃太平軍主力,軍中精銳之士皆被伍衡抽調到此,實力與我等以及阿虎相比層次相差頗多……你若是帶兵攻城門,彼派一員將領一支兵,十有八九就將你堵在城牆下,到時候再來一支兵攻你身後,你是進不得進,退不得退……”
王建聞言頗爲懊惱地嘆了口氣,從旁徐常低聲說道,“大帥的意思是,不採用力奪,而採用巧取麼?”
“不錯!——我等只有一次機會,力奪不見得能打贏太平軍的主力師,唯有采用巧取,想辦法騙來一處城門的控制,放周兵入城……”
“這可不易!”徐常皺眉說道,“別的暫且不說,關鍵是,我等與那些守城門的將軍,平日裡實在沒有什麼交情可言啊,若是貿貿然上前搭建關係,這反而顯得有些惹人懷疑吧?——萬一被伍衡懷疑,其派廣陵刺客監視我等……”
說到這裡,徐常面色微微變了變。
彷彿是猜到了徐常心中所想,枯羊擺了擺手,低聲說道,“放心,這間密室的隔音效果頗佳,要不然,本帥也不會在此與你等商量這般大事……”
聽聞此言,徐常這才釋然般鬆了口氣,緊接着方纔的話題說道,“大帥,不知伍衡派遣守衛此廣陵各處城門的將領名字,大帥可曾打探到?”
“有列名單在此!”枯羊從懷中摸出一張紙平鋪於桌案上,低聲說道,“這是我這兩日借巡查各處城門名義打探所得,其中大部分將領我也曾見到過……”
“不會惹人懷疑吧?”徐常緊聲問道。
“不至於!”枯羊聞言搖了搖頭,頗有些自負地說道,“伍衡至今還未撤我的職,我枯羊好歹還是六神將的天樞神將,與那五方天將平起平坐,如何不能上城樓查探守衛情況?”
“這倒是……”徐常信服地點了點頭,眯着眼睛觀瞧着名單上的將領名字,想從中挑一個比較好誆騙的下手。但是,因爲不瞭解這些將領的性格以及生平,這使得徐常有些猶豫不決。
而就在這時,忽聽王建發出一聲輕呼。
“咦?王……亮?”
枯羊與徐常聞言對視一眼,下意識地將頭轉向王建。
“怎麼了,王建?——你認得此事?”枯羊壓低聲音問道。
只見王建臉上泛起幾許莫名的古怪之色,舔舔嘴脣喃喃說道,“不是認得與不認得的事……王亮,那是末將堂兄……”
枯羊聞言一愣,繼而萬分欣喜地說道,“當真?!”
“千真萬確……”
“好!”大喜過望的枯羊忍不住露出幾許笑容,然而待他細細一瞅那份名單後,這份欣喜頓時升級,只見他強忍着喜悅連聲說道,“南城門,竟然是南城門……王建,你的堂兄竟然守南城門!——太好了,太好了!”
“南城門好麼?”徐常不解地問道。
枯羊一臉喜色地解釋道,“周軍在廣陵西側偏南立營,是故,伍衡對西城門的守衛最爲上心,一般情況下我等絕對沒有機會。而撇開西城門不談,南城門是距離周兵所立營寨最近的城門……”
“原來如此!”徐常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枯羊興奮地搓着雙手,當即擡頭對王建說道,“王建,試着與你那位堂兄接觸看看,如能策反最好,若是不能,我等便按照計劃,設計巧取城門……”
“是!”王建點了點頭,眼中不禁露出幾許不解之色。
[堂兄武藝與我相仿,此前只知他一直在後軍督糧,怎麼突然搖身一變變成守城門的大將了?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