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謹記着臨行前枯羊所叮囑的,王建揣着兩壺美酒來到了廣陵城的南城門,見到了他那個已有年逾不曾見面的堂兄,王亮。
在王建的印象中,他的堂兄王亮雖說有幸被編入太平軍主力師,但一直以來在後軍忙碌。何爲後軍?說得好聽是後續軍隊,是當前軍以及左右兩營受創嚴重時需要挺身而出力挽狂瀾的軍中最後力量,但是在大多數情況下,後軍說白了就是負責後勤的編制。
當前營以及左右兩營士卒在戰場上與敵軍浴血奮戰時,後軍士卒卻負責着糧草的儲備、押運,甚至是籌備全軍所需的食材。一軍之中掌管伙食的火頭兵,編制亦隸屬於後軍之中。
毫不客氣地說,任何一支軍隊在不是特殊情況下,那是絕對不會動用後軍將士的,畢竟後軍將士明日裡忙碌的是軍中包括全軍將士伙食在內的繁瑣事物,幾乎沒有上過幾次戰場,將這樣一支軍隊推上前線,簡直就是叫他們去送死。
而王建的堂兄王亮,便是後軍諸多位掌管着米糧的將領之一,雖然職位不低,但因爲甚少參與沙場廝殺的原因,難免在平日裡遭人看輕,甚至於,有些時候王建對比自己這對堂兄弟二人的處境,亦不免有些沾沾自喜。
“我要見王亮將軍,麻煩這位兄弟上去通報一聲。”
在廣陵南城門的城門口底下,王建朝着那些守衛城門地段的素不相識的太平軍士卒打着招呼。
“伍帥吩咐,近期全城戒嚴,任何人不得靠近任何一處城門!——不知這位將軍隸屬於何軍?來自城門重地又所爲何事?”
守衛城門地段的士卒不留情面地說道,若不是看在王建身背後亦披着將職專屬的披風,或許這些士卒早已將王建逐退。
“幾位兄弟通融一下嘛……”臉上堆着笑,王建走上前幾步,在朝着四下望了望後,趁人不注意將幾塊碎銀子塞入那士卒手中,低聲說道。“我亦知城門重地不可擅闖,不過你們王亮將軍乃我年逾不曾見面的堂兄……按理來說我不該在此時與堂兄相見,不過,過些日子周軍大肆攻城,刀劍無眼,實在說不好我堂兄弟二人是否還有再相見的機會,是故……”
“王亮將軍乃將軍堂兄?”那士卒吃了一驚。雖說隸屬於太平軍主力師的他不屬王建管轄,是故也沒有必要跟王建客氣,但是,倘若王建與他家將軍有這麼一層關係在。那就不是他可以得罪的了。
想到這裡。他慌忙將手中的銀子推還給王建。但卻被王建一把握住了手。
“拜託幾位兄弟了!——小小意思,兄弟且留着吃酒……”王建壓低聲音笑道。
見王建態度誠懇,那名士卒心中大喜,瞧瞧左右壓低聲音說道。“將軍少歇,待小的上去稟告!”
“有勞。”
“不敢!”
眼瞅着那名士卒噔噔噔跑上城牆通知王亮,王建不動聲色地走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四下觀瞧着,打探着南城門的守備情況。
僅僅掃了幾眼,王建便意識到他家大帥枯羊所言不需,單單他視線所及之處,便有成百上千的太平軍士卒守衛,這還不包括城牆上的士兵。
[兩千人……三千人……不。還要多!]
心中估算着南城門守衛的數量,王建不禁皺了皺眉。在他看來,城門上的衆多守衛尚在其次,關鍵在於,城內到處都是來來回回巡邏的衛隊。一旦哪一處城門有任何異動,那些衛隊能夠在短短一炷香內陸陸續續趕來援助,這纔是最爲棘手的。
甚至於王建還聽說,那位唯一留在廣陵城內的五方天將之一,後軍天將張洪,便親自領兵一日十二個時辰在城內巡邏,巡查各個城門的守備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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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情況下,倘若王建他們牛渚天樞軍有膽量倒戈反叛,恐怕還不等他們攻下一處城門放周軍入城,十有八九便會被後軍天將張洪前後堵死,活活殲滅在城中。
[看來大帥說的不錯,只能智取,不可強奪!]
王建暗自點了點頭。
而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自己身前方傳來一聲充斥着驚喜的呼聲。
“小福?”
措不及防之下,王建被自己口中唾沫給嗆住了,連連咳嗽不已,畢竟那個叫他尷尬不已的稱呼,正是他的小名。
擡頭觀瞧,王建無奈地望着遠處那位小跑着朝他而來的將領,即他的堂兄王亮。
“不是叫你莫要那般稱呼我麼……亮堂兄!”
正所謂血濃於水,儘管王建起初的話中滿是抱怨的語氣,但是最後一聲稱呼,卻充滿了親人間的關切。
“哈哈哈!”王建的堂兄,那位看起來比他高了半個腦袋的漢子爽朗地笑了笑,一把將堂弟僅僅抱在懷中。
足足過了數息,這對堂兄弟二人這才鬆開擁抱,身爲堂兄的王亮上下打量着王建,笑着揶揄道,“我聽說了哦,你們牛渚軍被周軍打的頗爲悽慘,灰溜溜地逃回了廣陵,哥哥還以爲你小子沒臉來見我呢!”
“放屁!”王建聞言翻了翻白眼,沒好氣說道,“我家將軍當初可是將周國的八賢王李賢都打贏過,那時在橫江,李賢幾次強渡長江都被我家將軍給打回去了!”
“那怎麼逃到廣陵來了?”
“什麼逃?這叫有計劃的撤退,懂不?不做無意義的廝殺!”王建辯解道。看得出來,他的確對枯羊忠心耿耿,不許任何人說枯羊的不是。
“哈哈哈!”王亮聞言哈哈一笑,繼而重重一拍堂弟的肩膀,語氣沉重而誠懇地說道,“無論如何,能活下來就好!——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走,你我上城樓再細說!”
“好!”
點了點頭,王建跟着王亮上了南城門的城樓。這次因爲有王亮這位守城將領親自帶領,因此,沒有任何一名守兵站出來阻攔。
不多時,王亮便領着王建來到了南城門城樓上的一個房間。在擡手請王建入座後,王亮從桌上翻出兩個杯子,摸了摸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抱歉了,兄弟,哥哥這邊不讓飲酒……以茶代酒如何?”
王建聞言詭異地笑了笑,在王亮目瞪口呆之餘從懷中摸出兩壺酒水,擺在桌案上。
“酒?”王亮面色一喜,急忙上前拿起一壺,嘴對着壺嘴連灌了足足好幾大口。這才心滿意足地長長吐了口氣。坐在王建對面抱怨道。“不滿兄弟你說,哥哥這兩日可算是遭了罪了,以往在後軍時,哥幾個聚在一起吃吃小酒那不叫事。眼下好了,城門守將不得沾酒!”
“呵呵呵……”王建輕笑一聲,擡手拿起一壺酒,替堂兄王亮斟了一杯,期間不動聲色地問道,“說起來,亮堂兄何以變成守城門的將領了?——我記得亮堂兄以往是負責監督糧谷儲備的呀……”
“這不是眼下缺人麼?”舉杯一飲而盡,王亮小聲說道,“想必你也知道了。伍帥麾下五方天將,左軍天將衛莊傳言密謀取代伍帥,因此遭伍帥下放,對,就是下放到你們牛渚去了……前些日子聽說他死了。對吧?”
“唔!”王建點了點頭,壓低聲音說道,“那賊子挑唆我牛渚軍與魏虎將軍的金陵軍互相殘殺,事敗被枯羊大帥所殺!”
“好端端的一員天將大人吶……”王亮微微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撇開已死的衛莊不談,廣陵此間還有四位天將大人,分別是中軍天將趙涉,右軍天將杜芳,前軍天將穆廣,與後軍天將張洪……哦,對了,哥哥我便是隸屬於後軍天將張洪將軍麾下!如何?”說到這裡,王亮不禁眉開眼笑,好似揚眉吐氣般說道,“當初見你被六神將的天樞神將枯羊將軍提拔,哥哥我可是羨慕了好一陣子,如今哥哥我也算是追上兄弟你了吧?”
“呵呵呵!”王建輕笑不語。
終歸是年逾未見,王亮、王建堂兄弟二人趁着這來之不易的時間暢聊着,以至於兩壺酒水在不知不覺中便被二人飲盡,而即便如此,二人仍然感覺有些意猶未盡。
“話說,”摸了摸沾着幾分酒漬的下巴,王亮笑着說道,“你小子怎麼突然想起來看哥哥我了?”
“那不是聽說亮堂兄高升爲守城門的大將,因此前來祝賀嘛!”
“什麼大將!”王亮笑着擺了擺手,自嘲說道,“臨時升任的守將罷了,待日後有了合適的,我多半還是要回到後軍去……哥哥可不比你小子,受枯羊將軍器重!”
“呵……”王建聞言不由笑了笑,旋即,他深深吸了口氣,壓低聲音說道,“說實話,亮堂兄,小弟這次來,是有事要拜託你……”
“哦?”王亮眼眸中不知爲何閃過一絲異色,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屋內的屏風,朗笑說道,“說什麼拜託,這也太見外了!——究竟是什麼事啊,倘若是借錢,哥哥醜話說在前頭,哥哥手上可沒幾個閒錢!”
“瞧你說的!”王建聞言翻了翻白眼,旋即壓低聲音正色說道,“亮堂兄,你我兄弟一場,小子也不瞞着你!——觀我太平軍近況,伍衡所作所爲,我家將軍甚是心寒……”
“伍衡……兄弟,慎言!”王亮面色一緊,低聲提醒道,同時眼眸中不由閃過一絲焦急之色。
眼角餘光瞥向屋內那面屏風,王亮自然清楚那面屏風後究竟藏着哪位大人物,那便是他們後軍的直屬大將,後軍天將張洪。
記得在一刻辰之前,後軍天將張洪突然造訪他王亮所值守的南城門,當時王亮一頭霧水,但是眼下,他隱隱已經猜到了張洪來此、並且故意藏身在屏風之後的用意。
[小福這小子,莫非要從六神將的天樞神將枯羊一起造反?!]
王亮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作爲主力軍的將領之一,王亮知道的顯然要比堂弟王建更多,包括左軍天將衛莊爲何會心生反意,欲取伍衡而自代。這一切都是因爲那位南唐劉氏十三殿下,劉言。
這位明明身具南唐皇室血脈、卻無意於問鼎九五的皇儲爺,曾在一次酒宴中有意無意地表露,太平軍中何人日後功勳最高,他便以劉氏子嗣的名義支持該人成爲南唐皇帝,這使得當時在場許多大將心生遐想。
毫不客氣地說,不單單只是衛莊。事實上,這段時日內,太平軍主力師內不乏有人心懷二意,甚至有人去暗殺伍衡,只不過,伍衡比那些人更有心計、更有城府罷了。
[莫非枯羊是另一個衛莊?]
王亮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堂弟王建,平心而論,枯羊如何如何與他無關,但牽扯到王建這位唯一的堂弟,這就容不得王亮置身事外了。
“亮堂兄。可否待與周軍戰時。開啓城門。放其入城?”王建壓低聲音說道。
“周軍?”王亮愣了愣,他原以爲枯羊不過是想效仿衛莊,卻不想竟是與周軍搭了上線。忽然,他猛地想起直屬上司後軍天將張洪還躲在屋內屏風後。故作動怒地低聲斥道,“放周軍入城?小福,你究竟在說些什麼?!”
“亮堂兄稍安勿躁,容小弟徐徐相告!”說着,王建便將枯羊對伍衡的不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堂兄王亮,包括枯羊已與周軍東嶺衆的漠飛接觸之事。
“魏虎將軍才死便打散其麾下掌軍……”王亮聞言微微嘆了口氣。
平心而論,他也覺得伍衡此舉頗爲叫他們一干部將心寒,可擺着後軍天將張洪尚在屋內屏風後,他又如何好表露心聲?
他不是沒想過提醒王建。終歸王建是他唯一的堂弟。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越是危機四伏的地方,就愈發需要可以信任的人支持,然而,還有什麼關係比血濃於水的親情更加堅固牢不可破?
但是。他不敢。
天知道那位後軍天將張洪此時是否在屏風的縫隙觀瞧着他們這對堂兄弟,雖說瞧不見他王亮的舉動,但是王建他卻是瞧得清清楚楚,一旦堂弟王建露出絲毫異樣,只要一聲令下,埋伏在屋外的士卒就會一擁而入,將王建作爲叛徒扣押。倘若王建膽敢反抗,那更是不堪設想。
而這些,是王亮所不敢想象的。
遺憾的是,王建卻不知堂兄王亮心中的諸多矛盾想法,猶壓低聲音滔滔不絕地說道,“亮堂兄恐怕不知,周軍主帥謝安,乃我家將軍的親姐夫,因此,絲毫不需擔憂周軍是否會過河拆橋!——而據漠飛那個大刺客所說,周軍最想要的,只是伍衡以及那個劉言殿下,至於五方天將,可恕可不恕,就看那四人如何看待此事。而至於我等……小卒罷了,周軍豈會費心費力去計較?”
“枯羊將軍竟搭上了周軍這條線麼?”王亮似乎顯得很吃驚,右手一移不慎將桌上的杯子推到了桌外,只聽啪嗒一聲,那隻陶瓷的杯子當即摔碎。
“我來我來!”見王建準備幫忙,王亮搶先一步彎腰將碎片都拾了起來,一臉驚色地說道,“小福,你瘋了麼?竟然勾結周軍?”
“亮堂兄,說句不好聽的話,你覺得太平軍能打得過周軍麼?——當初在橫江水域的小舟上,小弟與枯羊大帥會見了他那位親姐夫,即周軍主帥謝安,此人明確地告訴我等,我太平軍之所以眼下能與其鬥地平分秋色,那不過是因爲北疆有燕王李茂在罷了!正是因爲有那頭北方的猛虎在幽州虎視眈眈,這才使得冀京四鎮不敢擅動,像樑丘舞那般天下無雙的周國戰力亦不敢擅自離開京師……否則,不需冀京四鎮齊至,單單是樑丘舞親率東軍神武營南下,我太平軍如何抵擋?——當年覆滅我南唐的東路周軍,一日內連克三城,三月內破四十餘大小城縣的前東鎮侯樑丘恭,以及二十年前追殲我初代太平軍,在蕪湖逼死初代大帥薛仁的後東鎮侯樑丘敬,可正是樑丘舞的伯父與生父吶!”
“……”王亮聞言默然不語。
不得不說,樑丘恭、樑丘敬兄弟二人,在江南人尤其是太平軍士卒心中的地位確實是猶如惡虎般的存在,畢竟二人前後分別以不及弱冠的年齡闖下赫赫威名。在其父樑丘公的帳下,這對兄弟一位參與了覆滅南唐的盛事,一位則親手險些將初代太平軍全盤葬送在蕪湖。以至於至今江南還有不少人將這對堪稱天下大豪傑的兄弟當成門神供奉,用以震懾妖邪。
“說什麼周國殘害我江南百姓,那只是伍衡故意放出的話罷了,亮堂兄難道沒瞧見,金陵、廣陵等諸多城縣,其百姓在周國治下也是安居樂業麼?何以非要再起兵禍?——助我等一臂之力吧,亮堂兄!”王建低聲懇求道。
王亮聞言沉思了半響,忽而一咬牙罵道,“從小到大,你小子就是這般叫人不省心!”
聽着那熟悉的話,王建臉上不由露出幾分喜色,抱拳說道,“多謝亮堂兄了!”
“你啊……”搖了搖頭,王亮站起身來,說道,“我送送你吧……”說着,他拉住了王建的袖子。
“不必不必……”王建連連擺手。
見此,王亮也不堅持,目送着王建走遠。
而就在這時,後軍天將張洪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將軍!”王亮抱拳喚道。
“做得好!”張洪點了點頭,旋即微笑說道,“不出伍帥意料,那枯羊果然準備瞄準南城門下手……不枉費本將軍提拔你!”
“……”王亮默然不語。
“怎麼?因爲是堂兄弟是故下不了手麼?”張洪冷笑說道。
“不!——末將對太平軍忠心耿耿!”王亮低着頭說道,然而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頻頻望向桌上那一小堆碎瓷。
“那就好!”張洪滿意地點了點頭,旋即揮揮手頗爲隨意說道,“你先下去吧!——既然你已是此城門的守將,就應當忠於職守,謹記不時到城頭上查看,莫要叫枯羊察覺出不對勁……那小子可狡猾得很!”
“是!末將告退!”再次望了一眼那一小堆碎瓷,王亮抱拳而退。
瞥了一眼王亮離去的背影,張洪冷哼一聲,用手撥着桌上的碎瓷,將其再次拼成茶杯的形狀。但是,他發現那些碎瓷中卻不知爲何少了一塊。
“忠心耿耿……嘿!”隨手將那些碎瓷撥到一起,恢復最初的樣子,張洪冷笑一聲,拂袖離開了屋子。
而與此同時,已步下城樓的王建望了望左右,緩緩攤開右手,在其右手手心處,竟有一小片茶杯的碎瓷。
王建記得,那是他堂兄王亮在送別時偷偷塞到他手心的。
眯了眯眼,王建仔細觀瞧,卻那片碎瓷上潦草地刻着一個字。
[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