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康進了公主府,神氣還是有些不對。錫若覷着他的臉色有些陰鬱,心裡琢磨了一下,覺得大約是這清明的日子,勾起了老康的不痛快,便咂了咂嘴說道:“皇上,奴才有事呈奏。”
老康瞟了錫若一眼,也開始玩起了簡約風格,嘴裡只吐出來一個字,“說。”
錫若晃晃腦袋說道:“奴才那天在暢春園的萬壽宴裡,仔細地觀察了幾位最高齡的老者,發覺他們身上有一些共同之處。”
“哦?是共同之處?”老康果然聽住了。
錫若在心裡比了個“V”字型,臉上卻仍舊一本正經地說道:“首先,他們鬍子都很長……”
老康臉色頓時一黑。錫若見老康有把他拖出去打板子的意思,連忙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這才又一板一眼地接着說道:“他們個個都神態祥和,輕易不流露出大喜大悲之色,即便是在皇上親視他們飲酒、甚至是端酒給他們喝的時候,也未表現得激動過度,而仍舊是禮儀周到,舉止有度。奴才後來私下裡向人打聽,方知他們平日裡也是這樣豁達安詳地度日,輕易不會讓周圍的人事影響到自己的情緒,即便遭逢了大的變故,也能自開自解,順利渡過難關,故而能有長壽之福。”
老康認真地聽錫若鬼扯了一通,末了卻嘆了口氣說道:“你的意思朕明白。只是朕貴爲天子,卻難以有他們那種安享晚年的福分,還要爲着這羣兒子的事操心。朕近來時常夢見世祖章皇帝和孝莊文皇后,每每感到愧悔不安,覺得他們彷彿都在責怪朕沒有處理好皇位繼嗣的問題。”
錫若萬料不到自己胡謅出來的幾句閒話,竟招出了老康這麼大一篇文章。他突然覺得眼下自己和老康一樣,最不願意聽人提起的就是這個話題了,偏偏這個話題卻如影隨形地跟在他的身側,總在不經意地時候冒了出來,讓他大皺眉頭。他不由得在心裡苦笑道,果然天子無私事。他的家事不先料理清楚,恐怕這偌大一個國家裡,誰也別想自在。
錫若想了想,覺得老康這話自己沒法接,便又笑道:“皇上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興許世祖章皇帝和孝莊文皇后只是得空了回來瞅瞅您,或者盼着您清明的時候去瞅瞅他們呢?您這麼愧悔不安的,說不定倒教他們二位不安心了。”
老康聞言便笑了起來,拍拍錫若的肩膀說道:“不枉朕將你帶在身邊十年。朕的這番心思,原本也不好同誰說去,今天倒同你給捅破了。”說着卻又板起臉來,對錫若告誡道:“你可不要把朕的這番話到處亂傳,沒得又讓一些人生出無知的念想,以爲朕又琢磨着要立太子了。”
錫若連忙使勁地點了點頭,心道你就是給我四萬萬兩大銀,我也不會無聊到把這種惹火上身的話往外傳,我還想留着這條小命和我的親親老婆多溫存兩年呢!老康又對着他笑了笑,然後自己在院子裡慢慢地散起步來。
錫若看着老康明顯不如自己初見他時那麼挺拔的背影和花白的髮辮,心裡突然一陣說不出來的難受。他捫心自問,其實在所有的大樹小樹裡,老康真正是從來沒有虧待過他,見到他那一刻起,就是賞多罰少,平常他捅了什麼婁子,只要不是什麼特別嚴重的事情,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甚至連板子都沒打過他的,最嚴重的也不過就是御書房外罰跪那回了,過後還特定跟自己說明了緣由。老康平常待人接物也是以理服人,以情感人的時候多,皇帝當到他這份上,也真是很不容易了。
錫若左思右想,看向老康的目光不覺又多了幾分柔和。偏巧這時老康回過身來,看見他那副感激的樣子,不覺愣了一下,笑道:“你這是怎麼了?剛纔還好好的,這會兒卻兩隻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
錫若嚇了一跳,連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胡亂地說道:“沙子迷了眼。”
老康聞言卻斥道:“又胡說了。連一絲風都沒有,哪裡來的沙子?”
錫若見老康不肯鬆口,便有些難爲情地說道:“奴才是想起這些年皇上對奴才的好,有些……有些走了神。”
老康聞言便露出一副慈和的神態來,招手把錫若叫過去,又像往常那樣拍了拍他的半光頭說道:“朕不後悔當日把你召到身邊來。雖然沒能讓你在父母身前好好盡孝,可是自古忠孝難以兩全,你侍奉好了朕,想來明珠和你額娘也不至於責怪你。”
錫若聽老康提起覺羅氏,眼睛越發地發酸,連忙使又勁地揉了揉眼睛,故意粗聲大氣地說道:“奴才能在皇上跟前侍奉,不知是多少人盼也盼不來的好運氣。我阿瑪額娘早就囑咐過我,伺候好了皇上,就是給他們二老盡孝了。”說到這裡,他自己卻又有些發愣。果真掉到這裡來侍奉這千古一帝,就是好運氣嗎?
老康見錫若發怔,以爲自己勾起了他的傷心事,正想安慰他兩句,眼角卻瞥見十四阿哥胤禎匆匆地推門走了進來,立刻打住了話題,卻看着胤禎默不作聲。
十四阿哥走到老康身前,乾淨利落地叩頭請過安之後,站起來看着老康說道:“兒臣到處找皇阿瑪呢,想不到您在這兒。”
老康淡淡掃了眼前這個被他派去主管兵部的年輕皇子一眼,聲調沉穩地問道:“有事就奏吧。”
十四阿哥連忙應了聲是,說道:“川陝總督殷泰因病免職,兒臣特來請示皇阿瑪的旨意,派誰去接任這個總督職位纔好。如今西北方雖然暫時沒有戰事,但是準噶爾軍隊已經四次東進喀爾喀,青海臺吉們又拒絕建立對付策旺阿拉布坦的聯盟。川陝總督統理四川和陝西兩省的軍政大事,和西寧護軍統領、四川提督、松潘總兵一道嚴密注視察罕丹津和羅卜藏丹津等人的動靜,實在是一天也不能缺人的職位。兒臣懇請皇阿瑪聖心早定,派一個得力可靠的人去接任川陝總督一職。”
老康凝神聽着十四阿哥的呈奏,最後卻轉過頭來看着錫若問道:“你也是內閣裡的協辦大學士,你說說,朕該派個什麼樣的人去好?”
錫若心裡一動。他知道這川陝總督的職務和日後十四阿哥的那場大戰,實在有些莫大的關係。他拿不準自己應該舉薦一個什麼樣的人,纔會對十四阿哥最有幫助,便拿捏着說道:“奴才以爲川陝總督一職責任重大,裡面又牽扯到和西藏、青海以及蒙古各部的關係,必須要派一個忠心和才具都要足夠,又通曉軍政民務的人前去才行,最好還要有署理同樣級別事務經驗纔好。皇上不妨看看其他地方的總督巡撫裡頭,有沒有合適的人才。”
老康聽得點了點頭,自己又低頭細思了一會,對十四阿哥說道:“朕準備派湖廣總督鄂海去接任,你看怎麼樣?”
十四阿哥聞言點頭道:“鄂海不錯。兒臣記得康熙三十二年,皇阿瑪親征噶爾丹的時候,就命鄂海前赴寧夏儲備牲畜。他擔任湖廣總督時,鎮筸邊外紅苗爲亂,又令總兵張谷貞等召苗人頭領宣諭,毛都塘等五十二寨、盤塘等八十三寨,先後薙髮歸化,是個合適接任川陝總督的人!”
錫若見十四阿哥親自保舉鄂海出任,心想這個鄂海應該和十四阿哥關係還不錯,日後十四阿哥出征西北的時候,想必不至於扯他後腿纔對,這才放下心來,卻見老康又轉頭看着自己說道:“既然這樣,那你現在就替朕擬一道旨意,着鄂海即刻接任川陝總督一職,湖南總督額倫特接替他的湖廣總督職務。朕看過以後蓋上印璽,就交給十四阿哥去傳旨吧。”
錫若連忙應了聲是,又接過旁邊的蘇拉小太監遞過來的摺子和筆墨,在院子裡找了張石桌鋪開,照着老康的意思寫了一道旨意。老康接過去仔細地看了看,點點頭又翻出自己的隨身小印蓋上,這才交給了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恭恭敬敬地接過他老子的旨意,臨走的時候又瞟了錫若一眼。錫若當着老康的面不好和他打招呼,便只微微一笑,目送着十四阿哥捧着聖旨步履匆匆地出門去了。